"Overthecourseofmanyencountersandmanyyears,Ihavesuccessfullydevelopedastandardoperatingprocedurefordealingwithbig,nastymonsters.
Runaway."
「经过许多年的遭遇,我已经成功开发了一套标准操作程序,专用於处理大型、令人讨厌的怪物。
逃跑。」
―JimButcher,BloodRi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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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美国东北部的气候说热不热,说凉不凉,穿短袖长裤待在冷气房里是种能让人静心的享受。
叶钧澄插着耳机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身前的桌面上放着平板和一杯加了色素和人工调味的百香果冰沙,颜色鲜明还附有层次感,看着还算赏心悦目。这里不是Y大学的学校图书馆,而是位於Y大边缘的公共图书馆。比起学术书籍、教科书、经典文学古籍和研究报告那类东西,叶钧澄对现代大众小说比较有兴趣,而且比起学校图书馆错综复杂的哥德式建筑,还是公共图书馆这种比较现代的建筑风格更合他口味。
今天是星期四,学校正式开课是下星期一,叶钧澄趁这几天空闲打算把一部网路连载科幻小说看完。
他伸手去点「下一页」,结果弹出一个「经典3d仙侠手游」的广告,视窗正下方一个设计成游戏按钮的框里写着「让她高潮」,叶钧澄淡定地按下平板的返回键,然後重新点了一次「下一页」。用盗版网站看小说看习惯了,自然也对各种奇奇怪怪的广告习以为常了。
看到一个段落,叶钧澄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一下时间。六点多了,学校食堂现在应该是最多人的时候,叶钧澄盘算着大概四十五分钟後再去吃晚餐。他点开讯息,看到Alex大约半小时前传过来的:Grabdinnertogether?[一起吃晚餐?]
虽然Alex和他从在去年的一个新生聚会上认识之後就一直是朋友,但他也清楚自己和Alex兴趣和个性都大不相同,好在Alex这个人很擅长自得其乐,并不会在意叶钧澄平时的沉默,而因为Alex人脉很广,也很多朋友,叶钧澄觉得当这人的朋友还蛮轻松的。
叶钧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并不太想和别人一起吃晚餐。开学後一大堆必须与人打交道的活动就够他烦的了,他这几天倒是想自己静一静。
但是他不擅长拒绝。
就当这是提前适应吧。
他回了一个简短的When,没附标点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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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你这学期打算修什麽课?」
叶钧澄:「一个DataStructures[资料结构]和一门数学课,都是电脑系必修。」
叶钧澄用小汤匙搅拌一杯加了冰块的TAZOPassion花草茶,茶的颜色是很鲜艳的紫色。食堂只有白色马克杯和透明塑胶杯,所以泡茶只能用不透明的马克杯,虽然叶钧澄觉得这种颜色艳丽的饮料就应该用透明容器来装。
他接着说:「还有日文和ModernEssay[现代写作],因为我需要一个写作类课程的学分。」
Alex一边把叉子插进一坨义大利面,一边说:「哦,我听说……」
叶钧澄熟练地把话锋转交给Alex,自己则负责听他说话,Alex从自己的课表一直讲到Y大最近出了名的变态教授,听说修过他的课的学生各个都对实验室有了阴影,之後又讲到自己新学年的感情计画和明天晚上哪里会有party。
Alex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觉得呢。」
「这是今年第一个派对耶,你确定不去?」
「不了,我想在开学前看完这个小说,而且那种场合不适合我。」
「那是因为你不喝酒,醉了之後什麽事情都是很美好的。」
「没兴趣。」
「……行吧,那你好好享受阅读的乐趣啊。」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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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钧澄这学期担任一门数学课的助教,每个星期三下午两点到四点和星期五晚上七点到九点要负责officehours(OH)[课外谘询时间],职责基本上就是辅导那门课的学生做作业、复习、回答问题等。
开学後第一个星期五晚上,叶钧澄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教会议室。第一个礼拜,教授出功课都会给个缓冲期,最早也是下个星期的後半才要交,而大学生大多都患有轻重不一的拖延症,不会现在就开始写作业,况且星期五晚上很多人都喜欢出去party,都在准备,有化妆打扮的,也有考虑到在party可能会抢不到酒所以在宿舍先事前预热喝几杯伏特加的,反正没人想读书。
叶钧澄座在会议室角落的单人沙发等到八点半,终於等到一个人。
那个男同学问:「请问你是MATH115的助教吗?」
少年的英文有明显的口音,从长相能简单判断应该是东亚国家来的留学生,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袖t恤和牛仔裤,背包侧挂在一边的肩膀上。
「我是。」叶钧澄略微生硬地在自己的表情中捏造出一个笑容,从沙发起身,坐到会议室其中一个桌子边上的椅子。
少年自然地回应他的笑容,坐到他身边。「我叫Haoyu。」
叶钧澄突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学生之前自我介绍,毕竟他是助教。不过晚了。他说:「你好,我是William,是Y大二年级学生,打算主修电脑。」
叫Haoyu的学生:「我是一年级的,从台湾来的留学生,美术系的。」
叶钧澄:「我是台湾出生的。小学的时候全家移民美国。」
「Y大台裔的学生多吗?」
「我不知道,不过跟中国的学生比起来不多。」
「那是当然的吧。」杨浩羽边说边把作业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到桌上。
叶钧澄觉得有点头痛,因为他不知道怎麽接下去这个对话,最後他只好说:「嗯。」
「好吧那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我在这里就是要回答问题的。」
比起一开始的闲聊,叶钧澄还是更擅长解释题目这种有目的性的谈话,这种对话是朝着明确目标的移动,而不是在人和人之间无声的黑暗中毫无头绪地摸索。
叶钧澄:「所以这两条曲线之间的面积可以拆成从-1到2的定积分,加上从2到4的定积分……」
杨浩羽本来没打算今天开工数学作业,而且从这个只有他和助教的会议室来判断,一般人都没有这种打算,但他从绘画课教授那得知一个艺术生奖学金的比赛,截稿日期是下周六,和这份数学作业的截止时间一样。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点搞定数学作业也好,就来了。
杨浩羽数学不差,身为一个在台湾长大又能够以国际学生的身份申请到Y大的学生,他必须要有一定的水平,再加上父母对他的要求也一直都把他逼得紧紧的。
他虽然水平不差,却真的对数理化这些东西没什麽兴趣,而且高中毕业之後一个暑假过去他早就把该忘的都忘了,他之所以选择修这门数学课也是因为他看过课纲知道有一半对他都是复习性质的内容。
杨浩羽跑来OH,是因为他懒得自己在那里独立思考,而且比起一边读数学题目一边上网查数学用词的中英对照,有个人直接带他解题比较快。
遇到一个也是台湾人的助教是他意料之外的,但他自认自己算幸运,因为William不仅解题思路清晰,还可以充当人形中英辞典。到最後杨浩羽乾脆跟他说中文,而他则用英文回,虽然一开始还有点不适应,几句下来违和感竟然神奇地消失了。
William给杨浩羽的第一印象就是有点冷淡,脸上不太有表情变化,打招呼时的那个笑容看起来纯粹就是个礼仪,杨浩羽甚至觉得有些僵硬,给他一种……距离感。
彷佛这个人并不想和你有更深入的交流。
不过从William向他解释第一道题目的时候,杨浩羽就觉得William透出一种似乎真的喜欢「解题过程」并且想与他人分享这份喜欢的气质。杨浩羽自然是无法理解那份喜悦,但他还是感受得到。
第一份作业很简单,在William的指导下杨浩羽不到半小时就完工了,正好William的轮班也结束了。
收拾完毕,他们一起走出会议室,等电梯的时候,杨浩羽用中文问:「你有中文名字吗。」
William点头,似乎有些生涩又不太情愿地回答:「叶钧澄。」
杨浩羽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後说:「我叫杨浩羽。」
William继续用英文:「怎麽写。」
杨浩羽拿出手机,在空白档案中输入了自己的名字。「你的怎麽写?」
「手机借一下?」
杨浩羽把手机递过去,William将自己的名字输入在「杨浩羽」三个字的下面。
叶钧澄。WilliamYe。
走出教学楼的门,外面天已经黑了,叶钧澄心想这三十分钟的「社交」似乎并没有特别难受,他为自己这小小的成功自我鼓励了一下,此刻只想赶快回宿舍洗澡,然後赖在床上看剧刷YouTube。
正当他准备跟杨浩羽道别的时候,对方却抢先一步说:「你往哪边走?」
叶钧澄不太情愿的回答:「我宿舍在C区。」
「我在B区,一起走吧。」
叶钧澄:「……好啊。」
他在心里OS:又得没话找话了。
还好杨浩羽先找了一个话题:「你会中文吧?」
叶钧澄:「嗯。」
杨浩羽切换成中文:「那我们说中文吧?」
叶钧澄愣了一下,自从上了大学离家住校,他说中文的机会大大减少,而且他本来就对在家里以外、对家人以外的人说中文感到不太习惯。刚才讲题的时候,杨浩羽和他说中文,他也一直用英文回应,原因很简单:就连用他比较熟悉的英文,他都觉得很难与人交谈,现在要他用中文和人说话,他……不太敢。
他的中文说差也不差,至少和很多华裔学生比起来,他的中文程度算高,因为他不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而是国小最後一年才搬来美国,也一直有着阅读中文的习惯,他开学前在看的网路小说也是中文的。只不过他不擅长说话,从来都不擅长,任何语言都一样,日文课他懂的文法和认识的词汇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但他败给其他同学就败在「说」。
偏偏「说」又是语言存在的最根本的意义。
但叶钧澄到底还是喜欢中文这个语言的,毕竟很多他想看的网路小说都是中文的,可能因为他潜意识觉得机会难得可以练一练他的第一母语,所以他最後用中文回了两个字:「好啊。」
杨浩羽笑道:「谢啦,我这每天一整天去到哪都是英文,有点压抑。」
叶钧澄顿了短短几分之几秒,认命地在脑内快速搜索着合理的接话模式,「你的英文不错啊,你在台湾读的是英文学校吗。」
杨浩羽:「嗯,不过我是高中才开始的,所以讲英文还是有口音。」
「能沟通就行。」
「也是。你很喜欢数学吗,去当助教。」
「一般喜欢吧,去当助教主要还是因为想找一份工作。」叶钧澄停下脚步,按了过马路的按钮,接着又说:「不过我觉得数学……很好懂。」
杨浩羽开玩笑:「你是想说你很聪明吗。」
「不是,我只是喜欢……certainty。中文怎麽说───『确定性』吗。反正数学题目我能懂,而且每道题都有一个答案。」
他喜欢有固定答案的事情。
人,没有固定答案。
杨浩羽:「有些题目有无限多个解,还有些是无解。」
绿灯亮了,他们并肩过马路。
叶钧澄:「那本身也是一种答案。同一个题目你算多少遍,如果它是无解的,那每次算出来就都会是无解,是固定的。」
杨浩羽想了想,说:「我大概懂你的意思,虽然我还是无法理解像你这种对数学的热爱。」
叶钧澄纠正道:「我对数学不是热爱,我只是喜欢知道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不无聊吗。」
「我觉得不会,正解的存在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
「是吗。我比较喜欢那种,『没有正确答案,自由解读』的问题,感觉有很多种可能性、很有趣。」
每次遇到这种题目,杨浩羽都会觉得好像终於被给予了表达自我的机会───终於,在一大堆压得他感到窒息的「应该」和「必须」之中,他能够光明正大地偷偷叛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