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煙如火 — 《番外》心經

(心经)

我在日记本上写:昨天爸爸去医院看爷爷,晚上妈妈跟奶奶吵起来。掉眼泪的又是奶奶,他们……。

同桌的廖微洋这时把头凑过来看,我马上拿手盖住,「走开!」

廖微洋不听,跟我抢。他用手来推我的头,一面扯走我的日记本,大声念起来。大家都在笑。真讨厌他——我涨红脸,从位子上跳起来,一巴掌打到他的後脑。他好像愣住,旁边也没有了声音,非常安静。

廖微洋马上把我的日记本丢开,跟我扭打。

「廖微洋!程意荞!——马上给我分开!」

章老师突然过来了,大声喝叱。廖微洋最会在章老师面前装乖,立刻站好,转过去看老师。我趁机在後面踢他一脚,他没有防备,向前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转过来看我,那鼻子红肿起来,流着血。他用手抹,看到哇地哭了。我吓一跳,心慌慌的,忍不住也哭。

周围有几个人也跟着哭。章老师气死了。她一面哄其他人,一面拿卫生纸塞住廖微洋的鼻子,一手一个,扯着我跟廖微洋的手离开教室。

可是她把廖微洋带到医护室去,带我到办公室。我很害怕,以为她要罚我。

到办公室,我看见李阿姨。那是妈妈的秘书。每次有什麽事,妈妈都让她来接我。章老师认得她,把我交给她。

「程意荞,你妈妈帮你请好假了,你跟李阿姨回家吧。」章老师口气温和地讲。

我不明白,向李阿姨看。她笑笑,摸摸我的头,对章老师说几句,带着我走。我小声问:「李阿姨,为什麽现在要回家?我还没有放学呀。」

李阿姨没有回答,只道:「小荞刚才哭鼻子吗?」

我说没有,抹抹脸,可是想到廖微洋刚才做的,又生气了。我跟李阿姨投诉。她每次都会安慰我,买糖果给我吃,可是这回只有摸摸我的头,让我乖一点。

等到家里,我才知道爷爷过世了。

自从我有印象开始,在身边的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很忙,只有周末才有空,有时候甚至没有。

爷爷很高又瘦,总是板着脸,很严肃。但是我不怕,我喜欢爷爷。爷爷只要出门看朋友都会带着我,他会让我坐在他腿上,听他们说话。

而奶奶出门才不会带上我。还有我调皮,爷爷会阻止奶奶和爸爸妈妈惩罚我。他会把我抱起来哄,到花园指些花草给我看,让阿姨给我买糖果。

有一次他抱我下楼,突然喘不停,他把我放下。他说:「小荞好快长大了,爷爷要抱不动你了。」

那天过不久,爷爷就生病了。我第一次看爸爸那麽慌张,妈妈也是。他们打着电话,来了一辆嗡嗡叫着的车子,把爷爷送出门。

我当时嚎啕大哭,奶奶马上喝我。阿姨过来把我抱开。後来我知道了爷爷是去一个叫医院的地方

那次到医院去,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伯。

本来不知道他是谁,是妈妈告诉我的。他突然走进病房,大家都安静下来。他并不看我们,到病床前看爷爷。

爸爸过去不知道对他说什麽,好像很生气。他没开口,一直看着爷爷。我在後面很紧张,躲在阿姨身边,偷偷望他。

他跟爸爸一样穿西装,可是比较高和瘦。他好冷淡的样子,我好怕他要对爷爷做什麽。

他一点都不理爸爸。妈妈把爸爸拉开,跟他说话。他才有反应,点着头,还是没开口,等医生来过後又走了。

之後我没有再去医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出现。

过几天後爷爷终於醒了,但是一直不能出院。我很想念,吵着去看,奶奶不愿意带我,等妈妈休息才带我去。到病房门口,听见说话声。一个是爷爷,一个声音我不认得。

但是爷爷声音逐渐高起来。

过一下子,门打开,出来的是大伯。看到我和妈妈,好像愣住。

妈妈说:「爸其实是很高兴你来的。」

大伯不吭声,可是向我看。

妈妈推我一下,要我喊他。我闭着嘴,紧紧地捉住她的裙子躲开。他没有说什麽,好像笑一笑,然後就走了。

爷爷过好久才出院,但是没有恢复好。他不能抱我,也不能走,整天都在床上。那阵子奶奶也不出门,天天照顾,有时候要对我大声说话。爸爸说奶奶太累了,妈妈又请来一个阿姨帮忙。

我觉得爷爷变得不一样了。他常常骂人,还把来看他的陈爷爷赶走。有时是问什麽也不说,只管睡觉。

奶奶大概受不了,慢慢不像之前那样每天在家。甚至不太去爷爷房间。连爸爸妈妈也是,常常要气得离开。

第一次看到爷爷骂人,以後我都不敢随便进去他房间。大概家里除了阿姨,只有大伯能在里面待很久。

从爷爷回来後,隔一段时间都能见到大伯。他会在星期六的白天来。他来时,总在爷爷房间待很久。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麽。我也不懂。听见说他来了,我总是马上跑开。

有一次星期六早上,我睡晚了,起床下楼去找妈妈。跑在过道上,我发现爷爷房间门没有关上,忍不住好奇,偷偷进去。

我向里面望,马上看见坐在面向床的那张沙发上的大伯。他跟爸爸那样子地翘腿,两手都抱在胸前,脸低低的。我以为他在瞌睡,他突然抬头看来。我赶紧掉头,跑出去。

他没有叫住我,也没有追来。

直到我开始上学校,爷爷还是没有好起来。我真希望爷爷快点好,让他告诉爸爸妈妈不要逼我上学。我真是不喜欢去,班上有一个廖微洋,实在讨厌。

每天我最期待的就是放学了。

有一天到家,一下车,因为太冷,我不等阿姨了,先跑去要开门。还没摸到门,门已经开了,看是妈妈。我喊着抱上去,想不到後面还有人,是大伯。

我呆了呆,有些困惑,因为这天不是星期六。

他正向我看来。我赶紧躲到妈妈身前。妈妈拉住我道:「程意荞,我跟你说过什麽?你的礼貌都丢掉了?」

我不说话,低下头。

突然听到大伯问:「这是几岁了?现在就上学?」

妈妈道:「已经七岁了,当然上学。」

我略抬头,发现大伯还看来。这次我没有躲开,听他问:「喜不喜欢吃糖果?」

我看一眼妈妈,还是点头。

大伯微笑道:「下次来,我给你带一盒。」

我睁大眼,问:「真的吗?」

妈妈在旁边叱着:「程意荞——」

大伯没有理妈妈,他把一手从大衣口袋伸出来,比一个手势,说:「不然打勾?」

我马上去和他勾手指。我说:「我喜欢棉花糖。」

他说好,又摸摸我的头,然後离开。

妈妈带着我进去。跟平常一样,先去问候爷爷。我现在已经习惯他那样子了。妈妈小声吩咐我:「不要跟爷爷讲糖果的事。」

我看向妈妈,不明白。

妈妈只再勒令:「反正不要提。」

可是我没有拿到棉花糖。

圣诞节之前,爷爷又去医院,这次爷爷没有醒着回家。那天李阿姨带我回去,家里已经来了很多人,爸爸妈妈也在,都是一人一句,非常吵。我没有看到奶奶。

之後在楼上看见了,奶奶在爷爷的房间,坐在床边不动。可是听见她哭,我不敢出声,跑回去房间。我觉得害怕,气氛很怪。

其实我不很明白爷爷过世究竟是什麽意思。

越晚,家里越多人。我不敢到楼下去。晚上阿姨做好饭,拿上来给我吃。我问爸爸妈妈,她说他们在忙,要我乖乖待房间玩。

我吃好饭,阿姨还帮我洗澡,拿故事书读给我听。後来我睡着了。可是又醒来。房内黑漆漆的,我有些怕,喊两声妈妈,不过一直没有人来。我忍不住哭,哭了一下子突然累了,乾脆出去。

外面过道的灯很亮,楼下说话的声响还是很大,好像是爸爸,不知道说什麽。

我跑下楼,从客厅外向里面望。客厅和早上的样子有点不一样,清出一块地方,最前面放着台子,上面有爷爷的大照片。

那爷爷还是爷爷,但是没有那麽老。

照片的两边都是花,前面点着香。爸爸就站在台子前,对着坐在椅子上的人说话。是大伯,他好像很累。我发现他跟爸爸一样也抽菸。

爸爸在道:「平常我绝对不说什麽,但这是爸——你知道他是最不谅解这个!你让他过来,不是存心让爸走得不开心。」

大伯安静很久才说话:「我已经决定了。」

我不懂是决定什麽,也没有听完,因为妈妈出现把我带回房间。妈妈哄我睡觉。我问她:「爷爷到哪里去了?」

妈妈一面给我盖被子,一面道:「爷爷喜欢安静,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了。」

我问:「那他会开心吗?」

妈妈摸摸我的头,说:「会。」

之後几天家里来了更多人。廖微洋的爸妈也来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看过爷爷的照片,就跟爸爸妈妈说话,和大伯握手。

爸爸妈妈整天都在家里,大伯则有时白天在,有时不在,但是晚上一定出现。至於奶奶,每天都在房间里躺着,很少出现在客厅。妈妈说她是太难过了。

有一天,大伯在白天过来,还带着一个人,妈妈说她也是奶奶。通常看见客人来,爸爸妈妈会一起过去说话,可那次爸爸正好不在,只有妈妈。

那奶奶给爷爷上香,掉过头擦泪。大伯没说话,可是拍着她的肩。好像爸爸安慰奶奶一样。

那奶奶看到我,要抱我,我躲着。她笑笑,拿出礼物,好像是糖果。我很想拿,但是被妈妈拦住。後来是大伯收下来了。

那奶奶还到楼上去看奶奶,没有待很久,大伯就送她离开。奶奶之後下楼来,对着爷爷的照片又哭了好久。爸爸回来看见,好像很心烦,安慰着她,陪她回房间,很久才下楼;在家里待一下子又出去忙。

当天晚饭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连外婆跟舅舅都来了。妈妈跟他们说话时,爸爸正好进门。妈妈给我换一件漂亮的黑洋装。不过哪里都不能去,整个晚上都要坐在她规定的位子上。

可是大人们顾着说话,根本不理我,我偷偷跑开很多次,没有人发现。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麽。每次望着爷爷的照片,我觉得好想他。

後来我忍不住在沙发上睡着。中间醒来却在房间,我不想一个人,赶紧出去,经过奶奶房间,门没有关,爸爸在里面说话。

我没有去听,到楼下客厅,那里剩下没有别的客人了。舅舅跟妈妈坐在沙发上说话,看到我,舅舅起身来抱我,小声笑我重。

我好生气,扭着下来。舅舅还要说话,妈妈突然站起来,走向门口。不知何时来了客人。那个人穿黑西装,很高,手长脚长,好像廖微洋给我看过的明星照片。他像那明星一样漂亮,不过年纪大一点。

我问舅舅这是谁,舅舅只要我安静。妈妈已经上去跟他握手。他没说话,走到爷爷的照片前。妈妈去帮忙点香。

舅舅把我带回楼上,让我睡觉。我一直睡不着,又起床跑出去。这时候客厅里却没有人,只有爷爷的照片。我看着,突然很害怕,正要哭,就听到外面露台上有说话声。我看过去,以为是爸爸,但不是。

有一个是大伯,不知道说什麽。旁边是之前才来的那个人,不出声,只是伸手揽住大伯。

大伯安静一下,就掉过身抱住那个人,一面说:「我以为很容易……。」

那个人才开口。可是靠在大伯耳朵边讲的,我听不见,又不敢太靠近。当时我觉得很奇怪,这麽晚了其他人都回去了,那个人为什麽才来,又不走?

我是在好久好久才知道为什麽。包括在爷爷的葬礼上,那个人要一直陪着,以及在那之後很多的新闻谈论。

我站在窗口,看着外头暑气洋溢,一面给廖微洋打电话。那边响了很久都不接。我气死了,转身把手机往地下一摔,萤幕正面朝下,喀地一声裂开了。

我也不管,拿钱包,开房门出去。

经过爸爸妈妈的房间,听到争吵——自我升上国中,这是时常都会发生的事,他们碰上面,讲不到两句就吵。吵得那些,都是听得不愿意听了。

可是这阵子好像吵得更激烈。这才放假两个礼拜,我已经恨不得快开学。我未停步,还故意啪啪地弄出脚步声,跑下楼。

阿姨在客厅吸地板,看我换鞋子问一句。我不理,迳自叫车子出去。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想想,说了魏芬兰的家。

魏芬兰是我的同班好友。她是最懂我的。看我脸色不好,她马上跟她爸妈说和我约好了看电影。我们出门,她带我搭车,并不到市区,去碧潭。

在外面游荡一天,回来已经晚上,客厅里亮着灯,爸爸妈妈都在。两人当然面色严厉,可是气氛很奇怪。他们也不像以往披头便骂,只问去向。

我道:「跟芬兰去看电影。」

妈妈道:「我就猜是,你魏阿姨也打过电话来说你去找她。但是看电影看到这样晚,一个电话都不打回家。」

我道:「手机坏了。」

爸爸看来,好像要发作,还是默默。妈妈则说下去:「我下个月出差,到纽约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顺便看看学校,假如不喜欢纽约,或者到旧金山,奶奶也在那里,可以——」

我打断:「看什麽学校?」

爸爸才开口:「我们决定让你到国外念高中。」

我愣住,只向妈妈看去,她不说话。我马上道:「我才不去!」

爸爸道:「你不能不去,你在这里的成绩简直不行,明年考试……」

我撇开眼,忍耐着道:「我的成绩可以直升学校的高中部!不用一定要参加会考。」

爸爸只又说:「那还有大学呢?」

我不应,可是看着妈妈。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因问:「你们准备趁我不在做什麽是不是?」

爸爸沉默。妈妈并不看我,同样不说话。

我想到这一阵子听见他们吵的话。我感觉全身都要颤抖,道:「你们要离婚是不是?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听见你们说——」

爸爸扬声打断:「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情。」

我叫道:「你说谎!我明明听见——你跟妈妈准备办好手续才跟我说,你们竟然真的想这样做,你们真自私,真无耻!」

爸爸马上怒气腾腾,一步向我走来,扬起手。妈妈大声叱道:「做什麽?」

我才瞪着爸爸,他也瞪我,不过放下了手。他好像要开口,手伸来。我马上躲开,蹬蹬地向楼上去。

我关上房门,扑向床,用被子蒙住全身。过一下子,门被推开,我听到妈妈喊我。我不答她。她迳自坐到我床边,跟我解释。

「我跟你爸爸没有要离婚,只是……总之这样吵下去,太影响你学习,况且先出去读,申请大学也不用那麽辛苦。」

末了,妈妈又讲:「我跟你爸爸都是最希望你开心的,国外的高中比较合适你。」

这些在我听来全是藉口。可是妈妈的口吻更让我觉得想哭。他们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真是宁愿什麽都不知道。

我心想,我一定不答应。

隔天我跑出去找魏芬兰,可是看到她跟廖微洋一起牵着自行车回来。他们看到我,马上停止说笑;气氛很僵,好像有什麽见不得人似的。

我转头就跑,差点被一辆计程车撞上。後面魏芬兰好像在尖叫,廖微洋喊着我,已经跑过来。

司机这时下来骂人,我跳上车。对方先愣住,就坐回驾座开车。车开走时,我看到廖微洋一脸错愕,在後的魏芬兰则呆呆似的。

「小妹妹去哪里啊?」

司机在问。我随便说了一个地方。一路上,他不停从後照镜看我。下车付钱时,他说:「小妹妹不要在外面乱跑,没事就回家吧。」

我没说话。我才不要回家。我去看电影,把电影院当天能看的场次都看了。後来实在很晚,真的不能不离开。

我从来没有这样晚的时候还在外面。这一带很安静,又好像很吵,电影院外的骑楼下站着一夥人在抽菸,大声谈笑。其中一个彷佛向我看来。

我感到害怕,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後面好像有脚步,我又朝一条巷子进去,里面两边都有店家,灯箱亮着,红红紫紫;从里面走出来的人,有男有女,一面说笑着,吞云吐雾。

经过去,有个男人大概站不好,撞过来。我闻到很重的酒味。他拽住我的手,我推开他,返身要走,看到後面有人。是刚才在电影院外面的,对方好像也吓一跳。

我吓得尖叫,回头向前跑。

突然一家店走出了一票人,我撞上其中一个。好在是女人,可是酒味重。她哎地一声。

有人问:「怎麽了?」是男的声音,彷佛向我看,「咦?这是?我看过哎,不是那谁谁的小孩吗……」突然就拉住我,把我往後面带去,一面嚷:「程董,看看她是不是锺总的女儿?」

後面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一个高的听见了似乎看过来。他背着光,我望不清楚他的样子。他不作声,只是走近。

我才看到他的长相。他略皱眉,让我想到爷爷以前对我装不高兴的样子。但是马上不像——只要不皱眉。不过绝对不会想到爸爸。我觉得他跟爸爸是非常不像。

我当然认得大伯,虽然很久不见面。自从爷爷过世,他不曾到过家里了,可是从很多方面都能知道到他的事,看到他的样子。

他开口:「小荞?」

我别扭着不吭声。他默然,向旁边的人说两句,拿手机拨号码。过一下子他挂掉,对我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动。他便看着我,那眼神肃然。他道:「不管什麽事,回家再说。」

我并不怕他,开口:「你不懂!」

他彷佛叹气,才低声:「我不知道怎麽了,但是你妈妈很担心你,刚才我听电话,那声音好像哭过。」

我愣住。我可是从来没看过妈妈哭的。我犹豫着才点头。他笑笑,拍拍我的肩,好像让我放心。我低下头。

等到车子来了,我跟他上车。一路上,他并不问我原因,只打电话。我不看他,望着窗外,慢慢意识朦胧;耳边仍听到他说话。

那口吻很好很轻,好像以前爸爸妈妈感情最好那时候的语气。

到家时,妈妈等在最外的大门前。我下了车,不看她就往里跑。爸爸站在门厅那里,彷佛想叫我,但是没有。

我上楼回房,关门上锁。过一下子响起敲门声,还有妈妈喊我,我不去理。之後听到爸爸出声。是跟妈妈说着,越说,声越响。後来慢慢远去。

我进浴室,出来踩到一个东西,是手机。这下子萤幕上的裂痕更大。反正不用急着去修,是谁也不想联络。

隔天早上,爸爸妈妈都在家。他们轮流来敲我的门,我感觉他们似乎打算跟我谈什麽,可是我一句都不想听。我坚决不开门,用被子蒙住头。

因为手机坏了,魏芬兰打电话到家里找我。我当然不接。在下午时,妈妈再来敲门,告诉我廖微洋来了。我一声不吭,埋头又睡。

後来肚子实在太饿,我只好起床出去。已经是傍晚,我在客厅只看到妈妈,爸爸好像出门去。廖微洋当然早就走了,我想他不用讨好我,跟他反正一直没有关系。

妈妈看到我,站起来,又和我解释找学校的事。我只问离婚。

她沉默,道:「我跟你爸爸不会离婚,至少目前是这样……。不过送你出去读书是一直有计划。」看看我,一顿,「我知道你因为我们吵架,所以心烦,不能好好考虑。」

我不说话,心里有股吼叫的冲动,又不愿意对妈妈发作。我忍耐着,可是身体忍不住要颤抖。

妈妈静静地看我,过会儿走近,抱住我,告诉我,假如他们真的离婚,对我的爱不会变,我不想跟她出国也可以,还有爸爸。我感到愤怒,他们果然说谎。妈妈的出差是变相的调职。我气得大叫,开始不停挣扎,她还是牢牢不放手。

她还是坚强的妈妈。她问:「你到底想要爸爸妈妈怎麽做?」

我哽着声音:「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看见你们!」

之後我一直待在房间里。我感到已经不在乎了,我心想我一定要离开家里。

爸爸妈妈谈了一天。不知道後来怎麽决定的,妈妈打电话问大伯,让我到他那里住几天;想不到他答应下来。

当时爸爸也在旁边,可是不说话。我不看他,马上也愿意。从前我就感觉他对大伯好像不很喜欢;虽然在公司,他是要听大伯的。

我觉得有些报复的快感。

不过收拾好行李,我又不安。因和大伯完全不熟悉,况且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住。他当然是没有结婚,至少在台湾是。

大伯派车子来接,他自己也来一趟。那是快到中午时,家里只有妈妈,他跟妈妈说话,我站在行李旁,低头不吭声。

妈妈向我道:「记得要乖一点。」

我不看她,拖着行李先走出去。司机接过行李,我迳自上车,过一会儿大伯也坐上来。他让司机开车。

听见他问:「肚子饿不饿?」

我不说话,只看窗外。他继续说:「我倒是有点饿了,去吃点东西好了。」

我当然不答他,他似乎也无所谓。之後真是特地进市区,到一家餐厅,吃中菜。客人很多,不过我们一去是马上有位子。

吃到一半,好像是老板的人出来跟大伯打招呼;对方彷佛向我望。我闷头吃饭。大伯倒也没有跟那人介绍我。

大伯住汐止,假如直接从我家过去非常快。那周围都是苍绿绿的颜色,好像无人迹,过个弯,走过一段,突然看到那些近的远的方方峨耸的房子,真是好像假的一样。

大伯那房子在半山腰,盖得高,远远就能望见那幢白色的房子。

车子停在一圈石阶下,要徒步上去,我看大伯要提我的行李箱,抢过来,死命撑一口气提上去。

大伯没说什麽。到上面的大门,我隐约听见狗叫,不禁一顿。大伯在後面,先按一下门铃,才解开电子门锁。

不过马上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是一位阿姨。她面无表情。

大伯道:「这是陈姐。」

那陈姐向我点头,要拿我行李。我不给她,越过她大步进去。听到狗叫得更响,绕过花丛,果然看见一只狗,是黄金猎犬。

牠立着垂着蓬松的大尾巴,向我吠。大伯在後喊了一个名字,牠马上摇起尾巴,跑过去。

我看向大伯。他蹲下来,手挠着狗下巴,跟牠说话。听着不像中文。我不禁问:「你跟牠说什麽?」

大伯站起来道:「法文,Noëlla以前是住在法国,到现在还听不好中文。」

我看着那只狗,不说话。大伯把牠交给陈姐,带我进到房子里面。是三层楼,一楼有客餐厅,厨房。装潢很简单,没有什麽摆饰,最多是绿叶的盆栽。

而二楼有三间房,两间是书房。最末一间就是客房。大伯先带我去,房间不算大,不过乾净,有卫浴,还有阳台。

他等我到处看过一遍,说:「你休息一下,假如要什麽,可以问陈姐,当然也可以跟我说,我在中间的那间书房。」

我问:「楼上是什麽?」

他道:「只是卧室,跟放杂物的房间。没什麽好看,就不特地带你上去。」

我点头,本来还要问一件事,可是突然别扭。大概看我没问题,他笑一笑,将门关上出去了。我把行李拖到柜子前,但实在不想整理。

我去拉开落地玻璃门,到阳台上,两手伏在栏杆。狗在楼下花园里跑来跑去,兀自追着什麽。

我想着刚才大伯讲的牠的名字,便念出来,只有我自己听见。可是那狗突然停住,向我这里汪汪地叫。

我瞪牠,返身进去。

後来是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睡着。不过我醒来,看时间才下午四点钟。我爬起来,又去阳台,往下望不见那只狗。

我便开门出去,外头静悄悄的。我经过中间的书房,犹豫一下还是不敲门,到楼下去;可是谁也看不见。

不过餐桌上放着一盘饼乾,还有茶。那茶是温的。我感到饿,拣一块饼乾,吃着又上楼。

走过最外的房间,我一停,不禁伸手去转门把,等一等听不见动静,就打开看。里面没人,我只匆匆望一眼,赶紧关门。

我跑去敲大伯的书房。没有人应,我直接开门,真是没人。我走进去,到处看,面对桌子的柜子放了书跟一堆物品。桌上的电脑是开着的,旁边放着几份文件。有一本英文书,我翻一翻,不太懂书里谈的事。

我迳自用电脑,登入一个帐号,马上有连串的对话框跳出来。有魏芬兰,也有廖微洋,我又想到那天看见的,一个都不回,直接关掉。

我望向书柜,注意到有一面特地装了玻璃门,放一些零碎的物品,都是很旧的。我走去看,发现有三本册子,好像是相簿。

这年代已经没有人洗照片,我拿出一本。一打开,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不苟言笑地站在一面墙前。

我感到熟悉,取出照片看,发现後面有字,写着年份和名字,程方。真是爷爷。

我把照片放回去,往下看,看到更多的年轻的爷爷,他单独的只有前面那张,其他都是跟别人的合照。都是陌生人。

以後的照片都是彩色,不过泛黄,又雾又旧。我看到一张结婚照,是爷爷的,但不是和奶奶。我仔细地认这女人样子,觉得眼熟,可是想不起来,等又去看後面,马上就知道了,她是跟大伯很像。

後面有一张是她抱着一个婴儿。我一样取下来,後面写着我跟儿子景诚。

我感到困惑。

後面的照片也有她跟爷爷一起的,她在笑,爷爷都是没什麽表情。而大伯小时候看起来就是一个乖孩子,跟她的合照有不少,和爷爷的只有几张。但是两人好像都不开心。

我看完一本,又去拿别本。那些都没有爷爷了,只有那女人跟大伯,以及别人,吃饭照的,出去玩的等等,慢慢地只有大伯跟一些朋友的照片。

有一张不知道在哪里,那背景是大红色的柱子,还是小孩子的大伯穿好正式,跟一位小男孩合照。那另一个小男孩很漂亮,五官不完全的东方。照片里,大伯笑着,手勾着那个小男孩,对方则笑也不笑。

我想想,抽出照片,背後果然有字,是小孩子的字,可是工整;写着我和宽宜。我皱皱眉,向後翻,又找到大伯跟他的合照,可旁边都是很多人。

之後就没有了。整本翻完,我发现大伯在国中以前的照片比较多,高中到大学只有几张。

我取出最後一本,照片更少。人物都是大伯,几乎都不是单独的,男女都有,好多外国人。不得不说,在那些人里,大伯也是高又帅的。

最後一页只有一张,是他跟一个男孩子的合照。对方比他高点,弯着眼睛笑,他却好像吓一跳。我认出这是前面看到的混血小孩。

我想想,丢开相簿,跑去看电脑。找半天才看到可能是照片的文件夹,那些文件夹名称是日期,我一个个打开看。

那些照片有风景,几乎都是在国外,人物很多,我一个都不认识。好容易才看到有大伯的照片。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他跟一对老夫妇合照。那老先生是外国人,老太太是东方人,跟他很像,他站在她旁边;三个人都是笑着,後面还有……。之後还有街景照,周围的人物看来是更多年前。

我看半天,才注意到那些人物中也有大伯,大概是朋友无意中照的。又往回看,发现有几张是在餐厅,大概是说笑时被拍下。

有一张不是他。那男人一手拄在桌上,指间挟住菸,微偏着脸,并不对镜头,不知道看哪里,可是在微笑。

我很快认出这是谁。前面也看过。好像对方年纪越大以後,那样子越来越没有西洋气。

「你在做什麽?」

突然有个声音,我吓一跳,望向门口,大伯已经走进来,他一眼倒不看我,先望向被我丢在地板的相簿。

我马上跳下椅子,别扭不安地站到一边。大伯走过去,沉默着,突然坐到地板,一面道:「这些旧照片——真是好久不看了。」

我仍旧站原地,看他翻开一本,正好翻到有着爷爷结婚照的那面。我忍不住问:「那是谁?」

大伯向我看,道:「是我妈妈。」大概看我不明白,又道:「你爷爷先跟我妈妈结婚,後来才认识你奶奶的。」

我疑问:「什麽意思?」

大伯道:「你爷爷和我妈妈後来离婚了。」

我愣住,简直没想到爷爷离过婚。可是想想又不对,後面也有几张爷爷跟他妈妈的合照,那年纪也不是年轻的。

我感到不对劲,可对着大伯,突然纠结了问不出口。大伯已经翻过那页,我眼尖看见他跟那小男孩的合照。

我问:「宽宜是谁?」

大伯好像讶异地望来。我感到局促,後悔多嘴。我手指相簿,道:「我看到照片後面的字。」

大伯抽出照片,看看後笑了一下,「我都忘记了——以前大家都喜欢在照片後面写字。」

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跟他一样坐下。我问:「他是谁?」

大伯笑道:「他叫赵宽宜,晚上以後你会看到他,你要叫他伯父。」

我不吭声,只看着那照片。我想到以前魏芬兰给我看过的几篇报导。是说大伯的事,因为很好奇就看了,那上面提到出柜两字,还有结婚,跟爷爷葬礼上的事。本来很不明白,後来魏芬兰解释後就懂了。

看我不答腔,大伯彷佛不在意,只是收照片。我注意到他手指上的戒指,犹豫着问:「你为什麽跟他结婚?」

他彷佛意外似的看来,才说:「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只又问:「是为什麽?」

他微笑道:「不为什麽,想结婚就去结婚了。」

我默然,不禁低声:「你们大人想结婚就结婚,所以想离婚就离婚是不是?」

他道:「我并不这麽想。」

我闭上嘴,看他一眼,转口:「我在报导上看见过你们的事,他本来要跟别人结婚,是因为你反悔了。」

他笑道:「那种报导通常很失真的。」

我皱着眉看他。他好像想了一下,解释:「那是有人故意放消息的,当时他跟对方完全没有约定,之後也说清楚了,没有悔婚的事。」

我哼一声,说:「谁知道你们大人呢!」

大伯笑起来,彷佛叹道:「你是因为不熟悉他,不然一定明白,喜欢他的人太多了,不用办法,好像更没有希望。」

我不以为然,可是问:「哦,那你是用什麽好办法?」

大伯好像想想,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赢的大概是时间,认识他很早,可以比谁都理解他一点。是只有一点点,不过跟别人比较起来,这样已经足够在他心里占一个位子。」

他停一停,一笑後朝我看,「听不懂是不是?」

我可不服气,驳斥:「我当然懂!」

他还是笑。我略悻悻然,转口:「你很喜欢他吗?」

他道:「应该是。」

我皱眉道:「什麽意思?你不喜欢,那你干什麽要跟他在一起?乾脆分开算了。」

他静了一下子,道:「我觉得,喜欢都是一时的。好像我也会很讨厌他起来,但是和喜欢一样,很快不讨厌,不会这样就分开了。主要是爱,假如不爱,喜欢又怎麽样?讨厌也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是爱了,喜欢和讨厌都是因为他,心甘情愿。」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可是想到爸爸妈妈,他们现在呢?讨厌还是喜欢?那是一时吗?因道:「假如已经不爱了呢?」

他未答,只看着我。那样子好像看穿什麽。我突然很难为情,掉开脸,不让他看。他没有说话。我感到头顶被轻拍一下,无比别扭。

过一下子,听他好像收拾起来,我回过头,他看来。我移开眼,描见照片,就指着他们小时候的那张合照,「他爸爸或妈妈是外国人吗?」

他道:「他爸爸是。」又瞧照片,突然讲:「这时候是我们第一次认识,他看起来好像乖小孩是不是?」

我本来想讲他小时候看起来也是,不过忍住了。他一面收拾,好像想起来问:「你刚才用电脑看什麽?」

我一顿,说:「看你的照片。」看他看来,一时窘。我去指相簿,先怪罪:「你们合照好少,都是好久以前,我看看後来有没有。」

大伯站起来,把相簿放回去,一面道:「我们以前很少合照,後来也不多。」向我看,「那你找到了吗?」

我摇头,他笑一笑,彷佛想起什麽,走向书桌又喊我。我慢吞吞才过去,他倒是还望着刚才我看的那张照片。

看他微笑那样子,莫名有股别扭。我看向我的脚,嘴巴问:「这是在哪里拍的?」

「哦,在巴黎,我们和朋友吃饭。」他说:「记得这是朋友的儿子拍的,当时才七岁,拍得不错对不对?」

我不禁又看一眼。我想,其实拍得还好,旁边的人物都模糊了。

大伯还要说什麽,突然有人敲门。我们一起看过去,是陈姐,她告诉大伯有电话。他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我迳自往下看照片。接下来也不特别,有大伯,有那个人,几乎都是分开的,或者很多人一起。有一张是他们跟大伯妈妈一起拍的。我看着,想想爷爷奶奶,想到爸爸妈妈。

我心里又烦起来,胡乱地打开一张照片,一时怔住。

是大伯跟那个人的合照,只有他们两个。在一间餐馆门口,好像是黄昏,橘色的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得近,大伯望前方,那个人微侧面,略对着大伯的方向。因偏光,那神气依稀,可是好像微笑着。

我找下一张,还是一样的地点,这次都是看镜头,笑得很浅。我突然想看回先前的侧拍照。我把前後几张都看两遍。

我发现到了,对方那时候一直看着的是大伯。

傍晚六点多钟,我从阳台望见有车子停在房子下面。花园里的狗叫起来,那尾巴不断地摇荡。

一个身影走上那弯折的石阶,不久进来了,穿过花丛。狗朝着奔去,在周围绕来绕去,一路跟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马上进屋去。过一下子,陈姐敲门,大伯让她喊我下去。

我磨蹭半天才下楼。还没有进客厅就听到说话,狗叫起来,有个陌生的声音叱了声。

大伯向我这里看来,叫我过去。那个人当然要看见我了。对方比大伯高一点,穿一身西装,脸色冷淡。简直想不到照片上的神气,不过样子还是漂亮。

大伯道:「宽宜,她是程意荞,之前提过的……。」

他看看我,不冷不热。我记起要喊他伯父,可是开不了口。他转开脸,道:「先吃饭好了。」

大伯点头,那个人则迳自上楼。不过很快下来了,他脱掉外衣,领带也拿掉,衬衫袖子卷到手腕上。

他跟大伯相对而坐。

我不吭声,自顾自坐在另一张椅子,埋头吃饭。他未理我,跟大伯也不太谈话,可是奇怪,气氛并不僵。好像他们之间都是这样子,安安静静,又自在。

我以为只要沉默都是痛苦的,原来不是。

当天吃完饭,我上楼到房间去不出来了。大伯他们没有叫住我。我找出带来的书,趴在床上翻看,看了几页就瞌睡。

我到阳台上。外面非常安静,很久才看见车子开过去,大多时候只有风声,和黑沉沉的天地。在远处的星星点点,好像是另外的世界。我真後悔把手机弄坏了,不然可以打发时间。

我想起来到现在也没有打过电话回家。可是他们为什麽不先拨过来?他们现在就已经感到放心了吗?我感到生气。但是更难过,我真想在自己家里。

我马上出去。房外当然一样静悄悄,好像根本没人在家。前面那两间房门都是关着的。我很快走过。

电话在楼下过道,我左右看没人才拿话筒。

突然客厅那里走出一个人。偏偏不是大伯。对方当然看来,我马上将话筒放回去,返身要走,不料腿边扫过毛茸茸的触感,差点要尖叫,整个人一抖。

狗则跳开一步,跑回他那边去,对我这里叫起来。他朝狗低叱,狗安静下来。听到他讲:「Noëlla不会咬人,刚才是你吓到牠了。」

我向他看,很快挪开眼,紧闭着嘴。

他又说:「你不是准备打电话吗?」

我转身,蹬蹬地向楼上跑,这时候真是看到大伯了。他从楼上下来。我没有理,尽管回房间,後来也不出来了。

隔天早上妈妈先打电话过来。真是非常早,刚过八点钟,我才爬起来吃早饭。那时只有大伯在,他今天还不进公司。不过另一个人已经出门去了。

大伯来喊我听。我慢吞吞才去。昨晚明明很想听到妈妈的声音,可是真正听见了,心里又烦。电话里,妈妈未提出国,也不讲她跟爸爸之间的事。我问她,她只说爸爸也在家,问要不要喊他听。

我不想跟爸爸说话,现在也不想和妈妈说了。我气愤地挂掉电话,跑上楼。电话铃声又响,很快被接了。我隐约听见大伯应答。

过一下子,门被敲了一下。我从床上坐起来。大伯推开门,他道:「我有事出门,很快回来,陈姐会在家,有需要可以找她。」

我莫名紧张起来,问:「你不是说今天不去公司?」

大伯道:「我带Noëlla去看牙齿,或者你要一起去?」

我松口气,但是拒绝。大伯点点头,走开了,可是一下子又回来喊我下楼。客厅的茶几上有一台笔记型电脑,他说:「这个给你玩好了。」

我不表现兴趣,又要回楼上。听到大伯又道:「不要玩太久。」

我跑上楼,一进房间就去阳台,看到大伯已经走到大门那里。我马上到楼下去,坐到沙发用电脑。

我登入帐号,一堆的对话框跑出来。我看一看,有个班上女同学,平常跟我及魏芬兰关系不错,问我是不是和魏芬兰吵架;还提到廖微洋。她一个男朋友和廖微洋同班,昨天看到廖微洋和他们班上一位女生去看电影。

我真是气死了。我在上面跟她说以後不要和我提廖微洋。不等她问下去,我马上登出帐号。

我玩着电脑内的小游戏,突然闻到香味,好像厨房那里在烤东西。我过去看,陈姐刚把烤盘拿出来,是昨天吃到的那种饼乾。

我要去碰,陈姐制止:「很烫。」

我看一看後问:「为什麽不做巧克力的?」

陈姐讲:「先生们不喜欢。」又去冰箱端出东西,「这里有豆花甜汤。」

我瞧一眼,点点头。陈姐帮我盛一碗到客厅。我继续玩游戏,一面喝,看见陈姐将放凉的一盘饼乾放过来。

我拿一块吃,想一想,不玩游戏了,在网路上搜寻大伯的名字,马上跑出很多相关新闻;大部分都是商业方面的内容。

我找过好几页,总算找到以前魏芬兰给我看的类似报导。上面介绍了大伯,当中讲到爷爷……。我把那段读过,另外用爷爷的名字搜寻,跑出很多。我先晾着,看回头,那上面除了说大伯的家庭事业,还有好几则绯闻。

我见到赵宽宜这个名字,不过内容含糊。我看见写了那人出现在爷爷葬礼,提到他跟大伯的关系,还附有照片。

我仔细看,脑中突然有些模糊的印象。我发现最末有相关新闻,进去看,看完又往外连结,一则一则的,很快在眼前摊开来。

新闻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最近的是三年前。是那个人的外公过世,对方的家业不比我家小,可是办得低调。不过他跟大伯还是被拍到了。这方面访问到的人很多,都是不表意见。

只有一位好像是他妈妈的人说话。她道:「接不接受我们心里有数,不用告诉你们知道。」

整个早上我一直盯着电脑看,看得眼睛涩起来。因又早起,後来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到醒来,我肚子上盖着一件薄被子,电脑被放在茶几。我爬起来,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钟。

外面有狗叫,我看到连通露台的玻璃门是开的,走过去,大伯坐在那里,将一件东西丢出去,那只狗马上跑去捡。

我看他们一来一往两三次後,才发现那是球。可能察觉,大伯略偏过头,看到我,他把狗嘴巴里的球拿出来不丢了,只拍拍牠的头就站起来。那狗好像失望,呜呜两声,脑袋搁到台子上,两只耳朵耷下来。

我望一眼狗。我问:「牠牙齿痛吗?」

大伯道:「哦,不是,只是例行检查,到时间就要带去。」

我疑问:「那为什麽是你带牠去?不是别人?」

大伯看着我,笑道:「当然是轮流。你可以喊他伯父,他不是别人。」

我想到之前看的那些新闻,不吭声。大伯没说什麽,拍拍我的肩,「饿不饿?开饭好了。」

我看一眼狗,才跟进去。陈姐把饭菜摆上桌子。我坐在他的一侧,一面吃着一面要偷偷看他。

他彷佛不察觉,问我:「下午要不要出去?」

我意兴阑珊:「不要。」

他道:「後面有公园,可以走走。」

我不说话,埋头吃。

後来还是出门了。他带着那只狗,我走在後面,完全不要靠近。其实也知道那狗并不凶的。

那公园在山顶,有步道可以上去,是弯弯绕绕的阶梯,有点陡;到最上面的看台时,真是要忍不住伏在栏杆上大喘气。我看一眼狗,牠也是气喘吁吁。

大伯喊着牠,给牠喝水。牠喝了很多,往旁边跑开。

我看一看,不禁问:「牠为什麽以前住在法国?」

大伯跟我解释:「你伯父另外的老家在法国,是他爸爸朋友带去的,後来养不了,我们就带回来。」

我不说话,可是想着那些报导。我没有忍住说:「我想起来,爷爷过世时,他也有去。」

大伯向我看,微一笑,「你那时候还小,想不到会记得。」

我低声:「我也记得看到另一个奶奶,她是你妈妈吧?」

大伯道:「哦,是啊。」这时候那狗跑到非常远了,他喊:「Noëlla,回来!」就一面走过去。

我看那狗马上跑回头了。牠去咬大伯手上的水罐。他制止着,可是狗不太听话,还要咬,他才去拍一拍牠的头。

他喊我走一走,我别扭地跟上去。逛过一圈後就回去了。我没有再问问题。到晚上的时候,大伯突然身体不舒服起来。

当天晚饭,大伯好像吃不下,吃没两口就喝起茶。而那个人并不在。大概怕我奇怪,大伯先解释他有应酬。

其实我觉得那不关我的事。吃好以後,我到客厅玩电脑。那只狗窝在沙发边的一张毯子上,尾巴在那里摇啊摇的。我偶尔才看牠一眼。牠好像打着呼噜,可是陈姐端水果过来,马上抬头,起来一路跟着。

我拿叉子叉盘子上的一片苹果。牠凑过来望着我,我不动。大伯喊了牠,牠望一望,还是不走。

大伯又喊一声,牠才走开。牠挨到大伯腿边,不让路,仰头望着,不停摇尾巴。大伯看着牠一会儿,过来拿起一片苹果,说了一句话才给牠。牠狼吞虎咽似的,很快把大伯手上的苹果吃掉,还不够,要用舌头舔。

我问:「你说什麽?」

大伯道:「我跟牠说只能吃一片。牠太胖了,要少吃点心。」

我一顿,默默地把叉子放回去。

大伯好像看见,问:「咦,怎麽不吃了?」

我别扭着不答腔。因之前在家里量过体重,又多一公斤。我摸摸肚子。那只狗这时又凑近茶几去,整个脑袋靠上台面。

大伯叱了两次,牠才听话。

後来我抱着电脑回房间去。不知道过多久,我有点饿了,今天走了很多路,晚饭还吃得早。

突然听见狗叫,我想是那个人回来了。外面隐约有上楼的声响。我等等後开门下楼去到厨房,可是没有见到陈姐,想不到看见大伯。他手上拆着什麽,就着水吞下去。

看到我,他好像吓一跳,咳了两声。我站在门边,问:「陈姐呢?」

大伯喝口水後,道:「她回去了。」

我看看他,「你刚才吃什麽?」

大伯道:「哦,头痛药。」就把手上的药片空盒扔了,「怎麽了?」

我正要说话,後面传来声音。大伯扬声问那个人喝不喝茶。我趁机返身跑开。经过去时,那个人好像一停,但是没有叫住我。

我回房间,决定忍耐到明天早上吃饭。我去洗澡,之後马上睡了。

早上醒来有点凉,外面的天空浮着一大片阴云。还是静悄悄的。我爬起来,去阳台往下看,花园草地上都是湿漉漉的,又向外望,那马路也是。我回屋子看时间,已经要八点钟了。

我觉得肚子非常地饿。不等陈姐上来喊,我收拾好马上下楼。可是楼下也安静,我到餐厅,伏在桌脚的狗自顾自地摇尾巴,并不理我,只有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那个人向我看。

我马上站住。他神气平淡,转开脸又看报,才道:「要吃饭就过来坐下吧。」

我犹豫着还是过去。桌上的早饭很简单,都是西式,面包和煎蛋,煎火腿以及水果。我看看後,拿面前的一片面包咬。

桌上有一只咖啡壶在煮着,发出咕嘟咕嘟声。他放下报纸,倒起咖啡。

我闷够了,问:「大伯出门去了吗?」

他道:「他还在睡觉。」

我左右望一望,又问:「为什麽没有看到陈姐?」

他不看我,还看报,「今天她休假。」

我闭住嘴,僵僵着吃着面包。突然听到他说:「冰箱有牛奶。」

我心想,我不喜欢喝牛奶。我把手上的面包吃完,马上下餐桌跑开。他才好像看来,可是未喊住我。

我回房间待着,不久又睡着了。但睡不久,我爬起来,从落地玻璃门看出去,天更阴暗了,好像随时要下雨。

这时候才九点多钟。我抱着电脑走出房外,过道上安安静静,楼上楼下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是下楼去。

客厅有灯亮着,我走过去,是那个人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这次不看报纸了,是看书。

狗伏在一边,看到我抬头叫起来。

他叱了声,那狗马上安静,伏回地上。他朝我看,我僵住。可是抱着电脑,只能走过去。我到另一张沙发坐下,坚决保持距离。他还是看书,彷佛自在,我开电脑,随便做一个动作都要僵。

我闷一会儿,开口:「大伯还不起来吗?」

他才道:「他不舒服,在楼上休息。」向我看,「你有什麽事?」

我鼓起嘴,低下脸。可是想到昨晚看见大伯吃药,又抬头问:「他为什麽不舒服?」

他道:「感冒了。」

我看他翻着书,神情一点也没有别的变化,好像不担心。因道:「你怎麽不担心?」

他朝我看来,可是不语。

我又问:「你不带他去看医生?」

他开口:「生病最重要是休息,精神好一点再去。况且快要下雨了。」

我要反驳,可是望见外面天色黑压压的,风好像也大,花丛斜着一个方向倒。是要下大雨的样子。假如下雨,还走到底下乘车,撑伞都要淋湿。

我闭上嘴。他也不说话。我偷偷望他,感到不能理解。简直不能想像那照片上的形象。他实际上是这样子冷冰冰的,大伯竟然跟他天天在一起生活,不闷吗?

我望见茶几上放着一盘小蕃茄。因还饿着,早上那片面包完全不够满足,我伸出手,看他彷佛不察觉,去拿来吃了。那狗抬起头看,眼睁睁看我。我想想,拿一颗放到桌边。牠盯着,直起身,好像随时要凑上来吃。

突然他说:「不要喂牠。」

那狗一听到他说话,马上坐回去了。我道:「给牠吃一个又不会怎麽样!」

他道:「牠的点心时间在下午。」

我一愣,回道:「牠只是狗啊,干什麽这样严格。」

他好像不以为然,「狗也要守规矩。」

我不说话,突然很感到刺耳。也不知道为什麽。我自顾自忿忿,对电脑上的游戏一丝兴趣也没有了。我啪地阖上它。以为他一定皱眉头,可是望过去,那神气还很平静,好像视而不见。

我气鼓鼓的,真是想要走开。突然外面响起一阵哗哗,雨水倾盆而下,那景物糊在水雾之中,随着风吹飘飘忽忽。我感觉心情也好像是这样子地茫茫而模糊。我想到,今天妈妈没有打电话来。

而爸爸也不打。我更觉得愤怒。明明做错的是爸爸,可是受折磨的是我。妈妈好像也不在乎,她面对爸爸的错误一直那麽冷静。

我又打开电脑,去看昨天存起来的关於爷爷的报导。我对爷爷印象还有的,我很喜欢爷爷。可是爷爷跟爸爸犯了同样的错。

我受不了气愤,脱口:「为什麽大人都喜欢外遇?」

他未答腔。我朝他望去,兀自问:「你知道我爷爷的事情吗?」

他还不作声,向我看。我道:「爷爷跟我奶奶是外遇,大伯的妈妈才是爷爷的太太,对不对?」

他道:「对不对很重要吗?」

我不吭声,垂下头,手指戳着电脑键盘的一块数字键。我有一堆话就要冲出口,可是不想和他讲。他一定不懂。

这时候电话铃铃地响起来。

我马上抬头。他放下书,起身去接。我竖起耳朵听,可是外面的雨下太大了,根本听不到什麽。我心里七上八下。我想会不会是爸爸或妈妈?

过一会儿,他走回来了。可是不叫我去听。

我着急问:「是谁打过来?」

他一面坐下一面讲:「你不认识的。」

我感到失望。他们都不管我了,现在还要跟这个人待在一起。我很气恼,突然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偏偏雨这时变小了,非常响。

他当然朝我看,狗则汪了一声。我非常难为情,僵住不动。他看看表就站起来,留下我走开了,狗也起来跟着去。

只剩下我一个在这里。我顿时很委屈起来。我伏到沙发扶手,脸捂在手臂里,还是挡不住眼睛里要浮起酸涩。

突然手臂扫过毛茸茸的触感,我吓一跳,抬起脸,先看到狗,又望见他。他手上端着一只盘子和杯子。

他没说话,将盘子杯子放到茶几上,盘子上有两三片烤过的面包,附一块奶油。他又看我,去抽出桌边的面纸,递给我。

他开口:「擦一擦脸。」

我不动,紧紧地抿住嘴。可还是伸手拿了。我用力擦掉脸上的水,略恼道:「我是因为太饿了!」

他道:「我知道。」指了盘子上的面包,「所以快点吃吧。」

我一愣,一时无语。他已经迳自回去沙发坐下。我盯着面包,过一下子才拿起来吃。

杯子里是牛奶。我道:「我不喜欢牛奶。」

他看过来。我又挑剔:「为什麽只有面包?」

他才道:「先吃这个,快到吃中饭了。到时叫外卖,再看看吃什麽。」

我问:「为什麽叫外卖?我好讨厌吃外卖,不如出去吃。你们不会自己做饭吗?」

他过一下子才道:「偶尔做,今天不做。」

我还要问为什麽,他已经放下书站起来。我马上问:「你到哪里去?」

他道:「楼上。」走了两步,对狗不知道说什麽,那狗便伏了回去。好像才想到了,又回头吩咐:「吃完以後,记得收拾。」

我哼一声,转开脸。看到狗望来,我气呼呼地对牠扮一个鬼脸。牠只管懒洋洋地摇尾巴。

後来雨停了。我吃完面包好久,还不见对方下楼。我乾脆上去,到二楼,看见最外的房门打开来,隐约能听到谈话。

我不逗留向上去。到这里来後,我从来没有到过三楼。楼上只有两间房,第一间是个好像客厅的地方,不过小一点。我没有多看,关上门到後面的房间。那房门半掩,我推开,探头进去。

里面很宽敞,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我走进去。突然听到咳嗽,我一顿,对方已经走过来,是大伯。

他披着一件外衣,到桌子边倒水,看见我,他彷佛意外。我局促地站好,对他看了看,那脸色有点疲累。

我问:「你没事吧?」

大伯道:「哦,有点发烧而已。」

我真是吓一跳,扬声:「你发烧了?」

大伯笑道:「没事了,小毛病,已经吃过退烧药了。」

我马上道:「可是你脸色好差。」

大伯便摸摸脸。我已经不管他要说什麽,将推他回去床那里,一面道:「你去躺下好了!」

大伯坐到床上,笑一笑,可是没说什麽。

我感到别扭,掉过身,迳自把卧室里看过一遍。也没什麽能看,布置很简单,床和家具跟客房差不多,一看就知道,不是女孩子住的。我忍不住说出来。

大伯笑道:「哦,不然女孩子的房间是怎麽样?」

我耸耸肩,坐到沙发,把两只脚都缩到上面去。

大伯这时道:「刚才你妈妈打过电话来。」

我一愣,想到之前的来电。我不禁恼道:「他明明说是不认识的人打来的!」

大伯彷佛不懂,可是说:「你妈妈是打到我的手机。」

我呆了呆,不说话。

大伯道:「听你妈妈说,暑假後要带你到美国去,以後留在那边念书。」

我叫道:「那是他们擅自决定的,我才不去!」

大伯只道:「我倒觉得既然要出去念,早点过去也不坏。」

简直想不到他也说这种话,我掉过方向,忿忿道:「他们只想我不在,才方便办离婚。」

大伯不说话。

我抱着腿坐,望向阳台那里。大概刚才大雨泼进来了一些水,在地上汪成一圈。那里的盆栽也被浇得湿透了。一片叶子上的水珠子滚进那汪水里,打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我不禁道:「他们每次为什麽吵,以为我不知道吗?都拿我的学业当藉口,要我出国去,到时他们离婚了,我也不能有意见了。可是他们以为离婚就没事了吗?」

我垂下头,哽着声音:「爸爸犯错了,妈妈也知道,我听见她跟外婆说的。为什麽不承认?为什麽……不能重头来?」

我将脸埋到两膝之间。

突然有手摸在我的头顶,有人坐到沙发上。我仍不抬头,低道:「爸爸他跟爷爷一样……。为什麽大人都喜欢外遇?」

大伯道:「不是每个大人都这样子的。」

我沉默,才问:「你恨我奶奶吗?」

大伯好像不意外我知道,他讲:「不恨。」

我马上抬起脸,「骗人!」

大伯看着我说:「当然了,我不可能喜欢她,可是真的不到恨的地步。」

我略茫然,「可是她抢走了爷爷啊。」

大伯道:「她抢走的是我妈妈的丈夫。」

我看着他问:「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大伯摇摇头,「不一样。」

我可不明白哪里不一样,只知道假如没有奶奶,爷爷不会跟他妈妈离婚。而爷爷在这之中也是一个可恶的人。我真是不愿意这样去想爷爷,可又是事实。

我道:「那你一定恨爷爷了。」

大伯笑一下,道:「没有那麽容易就恨一个人的。」

我皱着眉看着他。

大伯道:「对我妈妈来说,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对我,他虽然不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但不能说没有尽到当父亲的义务……可除此也没有更多了。在我知道他外遇,还另有家庭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要大,但是也不能谅解。我们一直以来感情都不能说很好,那之後就更差了,都是不闻不问。他跟我妈妈没有立刻离婚,拖延很多年,又一些原故,我和他闹到决裂,当初也绝对不会接手他的事业……。後来还是接手了,跟他之间彷佛达成某种共识。我并未因此原谅了他,可是心里好像也不那麽不谅解,是放到更远的地方,有时候要想到,有时好像忘记了。」

他向我看来,一笑道:「但是以後再因为一件事不来往了,直到他过世之前。」

我不作声,似懂非懂,才问:「所以你跟爷爷最後把话说清楚了?」

他道:「没有。」

我愣住。他则说下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时他也已经没有力气跟我吵了,而我从来都不用他理解我的什麽。可是那种情形是一定要去看他了……。或者也有别的心情的缘故,但是我觉得都不重要了。不过,至少也没有遗憾。」

我不说话。

他又道:「你爸爸是做不对,不过他还是很疼爱你,关心你的生活。」

我脱口:「他已经很久不关心了!」

大伯便说:「那是因为你一直不理他。」

我不吭声。又听到他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可以尽情对他表达不满,你有什麽不高兴应该要告诉他,他会明白。」

这些话,我当然知道。不论如何,爸爸都一定会听我说的。爸爸对我怎麽样,我非常清楚,以前奶奶还住在家里,时常要打骂我,他总是阻止和维护。从小到大,他再生气也不对我讲重话。他一直都是很好的爸爸。假如不是偷听到了,我看爸爸还是以前的爸爸。我从来也没有发现他不一样了,因为他对我一点也没有变。

那天拒绝让爸爸听电话,其实我很後悔。

可是我跟爸爸还是亲近的话,妈妈该怎麽办?我忍不住哽着声音:「我不能丢下妈妈啊。」

大伯看着我道:「你不会因为这样就丢下她的。不论你怎麽做,她都是你妈妈,她不是这样告诉你了?你心里也知道的,她不会这样就不爱你了。」

我不作声,垂下头。可是我不要爸爸妈妈分开的爱。我想要的是他们在一起,三个人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我不要他们分开,我不接受。

可是我也知道好难了。

我呜咽地哭起来。

最後不知道怎麽睡着的,当我睁开眼,还迷迷糊糊,先听见说话声,才发现是倒在沙发上了。

我朝前望,看到床,大伯半躺着,那个人坐在床的一侧。我看到那个人接过大伯手里的杯子,一面伸出手,手背贴到大伯的额头上。

他讲:「不烧了。」

大伯笑道:「看吧,吃过药就好了。」

他收回手,一面道:「还是要去看医生,顺便做检查好了。现在雨已经不下了,等一下出门。」

大伯道:「不用了吧,药还有,不用特地去看,况且做检查也不是很快能结束,今天陈姐又不在,不能留小孩子跟狗单独在家里。」

他不说话。大伯又讲:「你也知道,我只要烧退就没事了。」

他才道:「反正是你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勉强你。」

他好像要站起来,大伯去拉他的手,「改天我一定去——好吧,不然先跟医院那里约好时间,到时一起去。」

他先沉默,才说:「那你看一个时间。」

大伯马上道:「我一定记得看。」

我看到他彷佛笑了一下,可是太快,还未望清楚那笑就消失了。大伯倒又挂起笑,仍拉住他的手不放。

他们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大伯好像要向我这里看来,可是他伸手去拦,扳着大伯的脸,整个人朝大伯凑近。

我眼睁睁地看着,莫名感到脸一阵的热。

听到大伯说:「等一下要传染给你了……。」

他说:「反正都已经传染了,再一次。」

看他们又要接吻,我马上闭起眼,动都不敢动。谁知他们还讲些很难为情的话。我忿忿想,简直太肉麻兮兮了!

当时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後被大伯喊醒。他的气色已经好很多。看天气也好了,他们决定出门吃饭。

他们自己开车,不叫司机。狗也一起去,大伯将车後门一开,牠抢我一步,跳上後座。我一顿,可也是上了车。

开车的是那个人。车子里放着音乐,是英文歌,我听不出是哪首歌。一路上,大伯跟他偶尔会谈话。我瞥一眼旁边的狗,牠看也不看我。我朝前望,看见後照镜映出的我的脸。开车的人彷佛也朝镜子看,我马上转开,只去瞧侧面的窗景。

车子走不很久,有指标写着阳明山。经过竹子湖又走一小段,车子停下了。附近真正没有什麽,都是花圃,那些花大而蓬勃,万紫千红。大概这里也下过雨,地上都是湿漉漉的,山边还飘着阴云。

我慢吞吞地下车。狗在後面跳下来,汪汪地叫,迳自朝前面步道跑去。尽头有座庭园,後面是一间平房。

大伯喊我,我不吭声,可是跟在身後了。那狗跑在前面两步,又停下来,等到我们靠近才继续向前去。

穿过庭园後,我才发现这里似乎是餐厅,可是里面布置又好像谁家的客厅。也没有客人。一个好像服务生的女孩子迎过来,看到狗进来,没有奇怪,还打招呼。她和大伯他们也是不生疏。

到位子坐下後,厨师突然从里面出来。

大伯他们跟厨师似乎是认识。那厨师朝我看,大伯便介绍我。我装不听见,低头喝水。他们彷佛都不介意,依旧谈着,那厨师之後进去了。不久服务生端菜过来。可是我不记得他们点过菜。我反正不问,默默地吃。是非常好吃。

这之间依然不见别的客人,才听见说在这里吃饭需预约,不能说来就来。因那个人是这里的老板之一。我忍不住朝他望去。他正拿水喝,好像察觉,我马上低头。

上甜汤时,厨师再出来和大伯他们谈天。我迳自下餐桌,到处看。因无人阻止,索性去外面走。我把房子前前後後都逛过一遍,突然发现那只狗跟在後面;我停下,牠也是。

牠望着我一会儿,走过来。那尾巴扫过我的腿,毛茸茸的触感有点痒。我哼哼,继续向前,偏头看牠一眼,牠已经跟上来。

我念一声牠的名字,牠歪头来看。我不禁去摸牠的头。又走回前头,我一顿,看见那个人站在树下,正在打火。

他当然看到我,依然点菸。我站住不动,狗倒是朝他跑去,到他脚边转了一圈,便跑向旁边的花丛。他出声喊,狗便停下回头,好像迟疑,可还是走回来。牠向着我这里叫了两声。

我只好上前,忸怩着开口:「牠的名字太不好念了。」看他看来,马上问:「为什麽叫牠这个名字?」

他把菸丢到地上踩熄,一面道:「牠是在圣诞节出生的。」大概看我不懂,又说:「Noëlla在法文有圣诞节的意思。」

我恍然大悟,看看狗。牠大概以为他在叫牠,仰起脸来,那巴望的样子好像在笑。我忍不住道:「好呆的脸。」

他道:「唔,牠真是有点笨。」

彷佛听得懂,狗耷下耳朵,呜呜两声。他弯身去摸牠的头顶,牠好像很高兴,尾巴不停地摇摆。

我看见他手上的戒指,是跟大伯同样式。我问:「你们为什麽结婚?」

他直起身,道:「想结婚就去结婚了,不为什麽。」

我一愣,道「大伯也这麽讲。」

他不说话,可是微笑起来。

我莫名别扭起来,掉开脸,可是马上又向他看去。我问:「你们会不会有一天也要分开?比如你,或者大伯……都不喜欢了,认识了别人。」

他看着我。以为那神气要不以为然,或者皱眉头,可是一点都没有。他道:「当然,总有那样一天,我跟他要分开。」

我眼睁睁地望他。他说下去:「不过不会是你说的那样。等到我们这个年纪以後,以後分开,也是因为没有办法。」

我一时怔住。本来脑中还有很多问题,突然一个也问不出口。我不知道在心里生出的感觉怎麽形容。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过不久又下起雨来了。不很大,可是出去一定要淋湿。我们先在房子里喝茶,那厨师再去做一些菜出来,後来索性不回厨房。那女服务生也坐下和大伯他们谈天。

我离他们有点远。这里有一张躺椅,我在那里翻看一本小说,有些昏昏欲睡。我侧过身,看着伏在底下的狗打着呼噜。我记起好小的时候,家里有养一只小狗,是奶奶的,可是有一天听见说牠生病了,再也不看见。

那时我哭很久。妈妈不理我,而爸爸知道後,带我到一位叔叔家里,对方家里有一窝刚出生的小狗。本来爸爸和我已经看好养哪只了,可是我去上幼稚园,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从此怕起来,回头当然不提养狗……。後来怎麽样也忘记了。

我拿着书半遮住脸打呵欠,望向坐在另一头桌位的大伯他们。那厨师好像来了电话,起身接听,一面走开,而女服务生端起茶,笑着向後去。

这一时只剩下大伯跟他。大伯和他说话,他笑起来,好像之前看过的照片那样子地笑。大伯挽住他的手臂,朝他凑得更近。

我撇撇嘴,将小说遮住了我的整张脸,

那天吃饭後的隔天,我终於打电话给爸爸。

我说得断断续续,这之间爸爸一直不吭声,等到我讲完,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本来我不愿意哭的,还是哽咽。

礼拜天时,妈妈来接我。她没有进来,站在门口跟大伯讲着两句。我始终低着头。

听到妈妈要我对大伯道别,我才抬头,大伯向我微一笑。我道:「再见。」

大伯道:「再见。」

妈妈朝大伯点点头,提着我的行李往下走。我跟上,走两步又跑回头。我道:「大伯,你记得伯父那天说过吧,看一天和医院约时间检查。」

不等大伯反应过来,我已经挥了挥手,转身跑开了。

那以後,我开始准备出国的事。我决定去纽约的学校,不去奶奶那里。直到我出国为止,看见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很少了。我想,他们大概已经谈好一个结果,可是不去问。

爸爸新办了一支手机给我。我换了电话号码。

我从电脑上登入帐号,遇到之前聊过的同班的女同学。我想一想,还是不告诉她出国去的事。倒是她告诉我,魏芬兰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在约会。

我犹豫很久,决定打电话给魏芬兰。电话那头,她先解释那天的事,可是冷淡。她那天是和廖微洋巧遇。

她最後说:「其实我就算跟廖微洋真的约会又怎麽样?你跟他又没有在一起,你告诉过他喜欢他了吗?完全没有。」

那语气酸溜溜似的。假如之前听见这种话,我一定气忿,可很奇怪,那一时是一点都没有感觉。我的生气本来就没有道理。

廖微洋跟谁出去是他的自由。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不关他的事。魏芬兰就算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也有喜欢他的自由。

我跟魏芬兰讲:「你说得对。以後你又跟他出去,我也不会介意了。」

魏芬兰并不说话。

我自顾自说下去:「我要出国了。」

魏芬兰道:「用出国这种理由……。开学後,我们总要见面,到时我是不会觉得尴尬的。」

我默然,道:「我是要去读国外的高中和大学,大概——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

魏芬兰先不说话,才道:「程意荞,你是说真的?」

我道:「当然真的。」

魏芬兰又不作声了,很久才慢慢地听到了好像啜泣。我想一想,问:「我现在可以去找你吗?」

魏芬兰叫道:「我不想看见你!自私鬼!」

我还是去找她了。那以後一直都是好朋友。

至於廖微洋,直到出国,我也不曾告诉他。我不再用本来的社群帐号。

爸爸妈妈在我找好学校以後,先分居了。这以後他们的关系反而变好很多,有时我回台湾,他们会一起来接机。我住在妈妈那里时,爸爸几乎天天过来,换到爸爸那里时,妈妈当然也是。

他们有时意见不合了,又谈离婚。可是风风火火,很快平息。反反覆覆的,我後来真正是无所谓了。

当我大学毕业时,他们还是夫妻。又过了一段日子,大概认为我可以理解了,妈妈告诉我,爸爸当时的确是外遇,不过很快断了。

她跟我说,婚姻的失败不会是一个人的错误。爸爸是不对,她亦有错,两个人一起让彼此的关系走到最坏的地步。

我问:「所以妈妈选择原谅爸爸吗?」

妈妈道:「没有。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忿,可是又有别的心情,是好像忘记了,有时又要想起来……。主要是,我觉得分开更遗憾。」

这样的话,我在好久以前也听到过。那时懵懂,可是以後很多时候,都觉得能够理解;本来这世上是好多复杂,尤其感情。

妈妈转口不提了,跟我谈正经。我就要结婚了。

我将拟好的准备寄出的请帖给妈妈看。她看一看,咦了一声。我笑道:「我後天去纽约出差,本来就要去拜访了,到时当面送上。」

妈妈点点头,好像想起什麽,站起来,「我到楼上帮忙看看,你爸爸跟他……两个大男人真不知道要忙出什麽花样了!」

我笑笑,看她走开,便打开面前的笔记电脑,继续写起原来的邮件。好像这样的邮件也时常写。不过,我一直没有去提关於结婚的决定。

我并未想像到有一天会和现在的对象结婚。当初久别重逢,彷佛做梦,彷佛是个机会,不得不一圆小时候有过的念想。

是我先告白。简直想不到对方答应,并且认认真真。

「意荞,妈妈要我问你……咦,你写些什麽?」

我盖下电脑,不让廖微洋看。他倒是不像小时候那样来抢,笑一笑。我把他拉到身边坐下。

我道:「我给我大伯和伯父写信。」

廖微洋笑道:「上次见面时,我听见说了,原来你们真是一直通信。」

「也不是一直,不过真是很久了。」我道,看着他是想了想。我从未跟他讲过关於大伯和伯父之间的事。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我说:「我想跟你说一段故事。」

他笑道:「哦?什麽?」

我笑一笑,挽住他的手臂,低声:「这要从我跟你小时候讲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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