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澜并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再见一次蓝曦臣。
所以,在被江氏宗主自密牢中一路抓着丢到蓝曦臣面前时,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被门生们轮流关怀一遍的蓝曦臣,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麽受欢迎。而魏婴也怕小辈们的关心让泽芜君累到,事後又惹来江澄一阵刀眼,乾脆把人全都带了,吃名产去了。
所以现在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蓝曦臣坐躺在床上,背後垫了好几个大垫子,他正和含光君说话。见他到来,表情似乎有些讶异,但……并没有他想像中,愤恨的表情……
蓝曦臣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身脏污,明显瘦到快见骨的男子。
这才多久?他居然瘦成这样?而他身上隐约透出的死气……
蓝曦臣讶异的看向蓝忘机,蓝忘机对他点了点头。
是的,苏澜活不久了。
看着那微微颤抖的男子,即使他曾扬言要伤害忘机,即使他让自己受了很大的伤害,但看他现在的样子……
蓝曦臣叹了口气,他看着苏澜,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文柔和。
「忘机说你要见我?」
苏澜呼吸不稳,一双被乱发遮住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蓝曦臣,他口微张,但最後仍是缓缓闭上,只是看着坐躺在床上的人。
蓝曦臣也不在意,想了想,又开口问道。
「秣陵苏氏……只剩你一人了?」
「……我……只……剩那里了……」喑哑的声音,说得极为费力,蓝曦臣听他此言,心中也不免慨然。
他是孤儿,苏涉救他回去,秣陵……的确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处了。
「那你见我,又是意欲为何?」既有怨,为何又硬是要见自己一面呢?
「……我……」
迷惘地看着蓝曦臣,苏澜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撑着最後一口气,非要再见到蓝曦臣不可?或许……他是想要看到蓝曦臣愤怒指责自己,然後自己再好好嘲讽他一番?还是他想看到蓝曦臣伤重痛苦,然後所有人都唾骂他,他再狠狠的嗤笑他们,最後在大笑中潇洒死去?
苏澜不知道……他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含光君没有死,蓝曦臣也没有死,是他……是他要死了……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麽……要再见蓝曦臣一面?
「苏……门主?」
一声苏门主,让苏澜一个机灵,他喘着气,不敢置信的看着蓝曦臣。
他叫他门主?他明知苏氏只剩他一人,只有他一人,他还是叫他门主?
笑他吗?
可是为何他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嘲笑鄙视,只有疑惑不解?
他可是差点害死他的人啊!
「苏门主,你……」
「……没事……我……无话……可说……」低下头,苏澜再无话语,事到如今,他还能再说什麽?他还能再要蓝曦臣做什麽?他曾经一点活命的机会都不留给他,现在又有什麽资格去求?
「既已无话,便无需再谈,走吧!」对这个曾让蓝曦臣痛苦万分的人,江澄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他,他动作粗鲁的扯起了苏澜的後领,半拖半拉的将人扯到门边时,蓝曦臣对着苏澜的背影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呢?看你瘦的。身为一门之主,事多任重,但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身子啊。」
苏澜的身子猛然一震,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江澄很快的就把他拉到门外,交给了在外头候着的客卿,让他把人关押在地牢就好,自己正要再转身回到屋内时,突然像想到什麽似的,硬是停下了脚步,在门口站了会儿後,他才转身,举步维艰的离开。
「兄长,刚刚……」
「没什麽……忘机,我累了,想歇会儿。」抚着额,蓝曦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蹦出了那句话,他只是觉得,或许苏澜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吧……这句他最重要的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嗯,兄长休息吧,我等就在隔壁的客房,有事喊一声就成。」
「好。」笑着让弟弟替他张罗躺下,蓝曦臣的眼睛却不时的瞄向门口,蓝忘机注意到了,却也什麽都没说,等替兄长掖好被子,正要放下床帘时,蓝忘机突然问了句。
「兄长,床帘需要先放下吗?」
「啊?好……等等,先放床尾的就好,忘机,谢谢你了。」一躺下,蓝曦臣才发现,自己居然累到一沾枕就想睡了,可是……那个人还不见人影……
「知道了……兄长,他……很郁结……」虽然很不想,但情这种东西,不沾还好,一沾上,那真是万劫不复。可说是过来人的含光君,虽然对那人仍是颇多不悦,但事关兄长,再怎样,他也不能让兄长难过。
「郁结?」还没反应过来,蓝忘机就放下了床尾的帘子,跟兄长说了声好好休息後就走了。
郁结?谁郁结?又是在郁结什麽?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心怎麽都定不下来,蓝曦臣想到之前的梦,那两只一直在一起蹦蹦跳跳的大兔子,为什麽……你现在不在我身边呢?
躺在床上,蓝曦臣想了想,还是把身子往里侧挪了挪,空出了一半的位置,他侧着身,看着那紧闭的房门。
或许……他在忙……等他忙完了……便会进来了吧……
眼皮渐渐沉重,终至阖上睡去,直至很久,一道人影偷偷的打开了房门,透过门缝见床上的人睡沉了,才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江澄走至床边,看着睡的沉,但眉间却微皱的人,知他定是睡不安稳,他看着被空出一半的床舖,他多想立时不管不顾的躺上去,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着,让他可以睡得安稳,可是不行!
蓝曦臣好不容易救回来了,这十天里,他吃不下,睡不着,直守在床边,就怕人一个不小心又挂了。
他真怕了。
他怕,万一自己又和他亲近,会不会转个身,他又出事了?
他和魏婴说的时候,魏婴只是愣了愣,一脸像在看儍逼一样的看着自己。
怎样啦?他就是怕啊!
「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你要做一个把人家宗主吃乾抹净後,来个屁股一拍就走人的负心汉薄情郎?」
「我没有,我只是想……是不是要保持距离……」越讲越小声,江澄自己都觉得,他这种行为就是个负心汉薄情郎,衣冠禽兽啊。
「保持距离然後呢?祝他寻得好姻缘?然後送上贺礼,祝人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怕到时,云梦真会迎来第二次灭门,被姑苏蓝氏大军灭掉,理由是对人家宗主始乱终弃!
「放心,我想好了,我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不分男女,全都摘掉!就像我替金凌除掉那一半的金氏族人一样!」他的人,谁敢碰?绝对是来一个宰一个。
「……江澄,我现在知道为什麽你相亲总是不成功了……」叹了一口气,魏婴直接走人,丢给他一个耸肩的欠揍背影。
「……我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无妄无灾……」坐在床侧,伸出手轻轻抚去男人微皱的眉头,江澄就这样看着蓝曦臣,直至一声鸡鸣破晓,一夜又去,他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小心的放下了床头的布帘後离去。
莲花坞的地牢里,苏澜靠着石墙,抬首看着从那小小窗口透进的阳光。
他很饿,很累,自从被捡回苏氏後,他已经很久没饿过,累过。
他对苏涉,有恩情,有亲情,或许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莫名情愫。
但这些,都尚未说出口,就已经随着苏涉的死去而化为遗憾。
看着同门一个个的离去,他很怕,也很生气。
他怕孤单一人,也生气大家为什麽要舍弃这个家?
明明……宗主只是为了赏识他的人,奉献心力而已。
而当他站在空荡荡的院落时,他其实发愣了好久。
他以为大家只是出门办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终於了解到,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很寂寞……很难过……
负面的情绪控制着他,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渲泄的出口。
他知道宗主生前最不喜欢人家拿他跟姑苏本家的含光君比。
宗主明明就很好,为什麽他还要跟含光君比?
而这麽好的宗主走了,为什麽含光君还活着?
所以……为了宗主……含光君是不是也应该去陪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只知道当他意会过来时,他已经关了苏氏大门,离开了秣陵,在民间探寻着古法秘方,终於,让他寻得了一种名为「蛊」的秘术。
他半路修真,资质灵力原本就不好,若真要武斗,恐怕一个蓝氏门生只用音律就能把他打趴。
所以他只能用邪术!
但夷陵老祖那套鬼道他也没门路修,何况真要修练成功也不知要多久。
所以,这个叫「裂心蛊」的东西,不用灵力,只需音律控制,对他来说最合适了。
他喜滋滋的用光自己身上能够给的有价值的东西,跟一个削瘦老者换来了裂心蛊和使用的方法。
可接着,他又发现,自己根本近不了含光君,进不了云深不知处。
他好急,银两所剩不多,他只能宿在山下的破庙里,每天都偷偷的抄小路上到云深不知处外门,偷偷的观望着。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四、五个人自里头走出,其中两个面貌极为相似,但气质天辕北辙,一温煦,一冷漠,却是同样的出色俊美。
不用问,光听同门们的谈论,他就知道,冷漠的那个就是含光君,温煦的就是现任蓝氏宗主泽芜君了。
他偷偷跟着他们,但中途有好几次跟丢,好在他们一行人抢眼,在路上问了问,最後倒也让他跟到了云梦,可是,他仍是没有机会下手。
直到兰陵金氏继位大典。
他用光了全部的银两,把自己弄得乾乾净净的,到了门口,守门的一见他之装扮,二话不说就放他进门了。
呵……原来蓝氏校服……这麽好用?明明他穿的和本家穿的,还是有些微的不同的。
进了金麟台,他没有入席,只是站在廊下柱後,远远地看着蓝氏的席位。
目标在那里,很近,可是人那麽多,他要怎麽下手?
幸好,这个烦恼没多久就解决了。
他看到泽芜君一人独自离去,明明他的目标含光君还在金麟台上,可他还是偷偷的跟上了泽芜君,然後,他不小心撞见了令他讶异的光景。
泽芜君和云梦的江宗主?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居然是这种关系?
接吻拥抱,两人亲腻的模样,让他心里的不满更为升高。
什麽嘛……什麽嘛……大家都批评他的宗主,怎麽都不说他们两个堂堂大家宗派的当家之主,暗地里也没高尚到哪里去啊!
一个含光君老是护着邪门歪道的夷陵老祖,现在泽芜君更好了,跟个男人混在一起了!
看着江澄离去,泽芜君一人则往更後头的方向走去,苏澜脑子一热的,直接走上前去,喊住了蓝曦臣。
既然我伤不到含光君,那长得跟含光君相似的泽芜君也可以!反正……他也不是什麽高风亮节之人,不过就是个会跟男人私混的人罢了……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呢……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头,无力的缓缓垂下,苏澜嘴里直念着这句话,他眼中的生命之火已渐趋暗淡,当那最後的一点光芒消逝时,苏澜闭上了双眼。
蓝宗主,谢谢你……还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