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落圈 — 高峰會(H)

114.2

回到小套间,全炁摸进厨房给余有年倒了杯水。没有人说话,只有余有年咕嘟咕嘟的喝水声。

地热烫,余有年脱掉长及小腿的呢子大衣,挂在沙包旁的树型衣架上,露出底下穿着的吊带长裙。大树当初帮他买不知道他要用来做甚麽,又是大夏天,看见哪条凉爽买哪条。余有年撇开脸朝全炁摊手,全炁利索脱下抓毛外套递过去。余有年挂好外套,拽过地上的沙包扔到全炁脚边。全炁坐下,整个身子陷进流动的颗粒泡沫堆里,眼见余有年要往地上坐,赶紧伸手把人拉到自己怀里。余有年坐不是坐,躺不是躺,调整好姿势後靠在全炁身上,闭着嘴巴玩裙子上腰胸之间的束绳。全炁替他拿掉帽子和假发,白皙的一段脖子和一片肩背展现在眼前。

「我们扯平了?」全炁问。

怀里的人没有半点迟疑地点头。全炁亲了一下余有年脖子和肩膀之间的拐弯处,而後把下巴搁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他俩上一次见面是跟余有年的爷爷奶奶吃饭,并不愉快。之後是一堆兵荒马乱的事情,在实体感观上不觉得这三个月有多长,但此时坐下来细想,却漫长得出奇,难怪有科学家研究到最後认为时间并不存在。

余有年把绳子解了束,束了解。全炁的手搭在他肚子上,感受到一阵咕噜声。日头已经西斜。全炁收紧手臂问:「饿吗?」

余有年点了点头。

「想吃甚麽?」

余有年摇了摇头。两秒後他站起来转了个身,薄纱裙子随着他的动作散开一朵花,然後急煞停坠在地上。余有年面对面坐在全炁腿上。他眼睛透着亮光,张嘴咬了一口全炁的颈侧後退开,腮颊鼓起,认真地嚼着空气。

全炁也想吃一口肉,伸长脖子凑到余有年的嘴前,可余有年动作极快地躲开,又侧头咬了全炁的另一侧脖子。全炁不气馁,咬不到嘴唇转攻耳朵、肩膀、手臂,可惜动作有些笨拙,每次都吃不上,只有被吃的份。余有年不高兴吃到衣服的毛,抬手卷起全炁的毛衣从头顶脱掉,盯着温热的肌肉,还真像饿狼一样舔了舔嘴唇。全炁本可以箝制住腿上的人饱餐一顿,却没这麽做,反而放任野狼随处啃食。

余有年闹够了直起身子,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全炁抬手给他擦了擦,问:「饱了?」余有年摇头。全炁像在给幼儿园的孩子讲「互助互利」的道理:「还记得奶奶怎麽跟你说吗?」

余有年疑惑此时怎麽跳出老人的事情。

全炁露出一个儒雅至极的笑容,给懵懂的人善意的提示:「她说,你『跪』也要把我『跪』回来。」

全炁稍微架起余有年,忽而张开双腿,余有年从腿缝中陷下去,正好呈现跪坐的姿势。全炁一只手五指张开包住余有年的後脑勾,直视对方逐渐会意过来既错愕又羞臊的眼神,轻缓地把那脑袋往下摁。

全炁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心理学资料,「橡胶手错觉」实验,人在适当的刺激下是会产生短暂感官上的错觉。这次实验对象是全炁,主导者是演技高超的余有年。主导者提供了一场绝妙的视觉盛宴,令没有橡胶手辅助的实验者也产生了正在被舔舐的错觉。虽然没有如愿,但全炁也满足了,闭上眼睛放任错觉横行。

人类大脑的潜能无可限量,只要想像足够真实,许多生理上的感觉是可以被蒙骗的,例如那个靠想像进食而达至饱腹感的减肥方法。全炁感觉自己摸到了窍门,一头扎进想像的深海里。生理上的错觉越来越真实,甚至有被牙齿咬的痛觉。他忍不住睁开眼──不,那不是错觉,那是货真价实的触觉。

余有年松口,用手臂粗鲁地擦拭嘴上的水光。脚跪坐得有点麻,他起来时像商场门口的鼓风玩偶歪了一下。裙子被他提起来一小截,然後手指贴上腰侧摸索着甚麽,他的拇指指尖浅浅地插进一条缝隙里,再并起食指捏住,猛地弯腰往下拉,大腿左蹭右蹭像打滚的蛇。全炁看见了,一块布料掉落在余有年两腿间的地板上。余有年扑上前打算又坐下,却被全炁拦住托起站好。

下一秒,余有年的裙摆被撩起,质地轻薄,飘散成一只降落伞。一阵风迅速钻进伞下。裙摆很宽,容纳空间很大。余有年看着裙子下的腹部像个孕妇一样隆起,不过他的「胎动」有些诡异,一耸一耸的,像西方电影里讲的魔胎。这仍在腹中的魔鬼如同所有典型故事中的一样可恶,令母体十分痛苦难耐。看,余有年仰着头闭着眼张着嘴,汗从脸上流淌进发间,双眉像地狱里的怪石异流,喉咙因过度呼吸而发出咕嘟声,两腿立在狂风暴雨巨浪中哆嗦。他在无法承受更多痛苦之前使劲推开胎儿。胎儿落地他无暇顾及,跌跌撞撞走进睡房坐在床尾上喘气。

全炁从地上爬起,步伐稳健地跟随余有年的脚印走进睡房,在床头坐下。这狭小的空间,缺乏弹力的床垫,那飘逸的吊带裙,淌着汗的脸,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全炁爬向余有年,勾起那不足一指宽的肩带,刹那间回到电影里,许多画面重叠在一起,如梦如幻,不过这次相依为命的是全炁和余有年。

余有年拨开全炁的手,护住身上的布料。全炁双手潜入碎花布下,摸上一条条吊出去倒贴送人也不会有人要的肋骨。早上一开门见到人,全炁就觉得余有年瘦了,现在一路摸过去,感觉回到了拍摄《活到死》的程度,全炁怜惜得心脏疼。

「好好吃饭。」全炁半命令半哀求道。

余有年皱了皱鼻子没答应。全炁也不急在一时,先处理好目前的状况才是正事。

他俩有个怪毛病,就是总喜欢在床上开高峰会议,但他们没有议程,谈到哪儿是哪儿。余有年问全炁拍床戏甚麽感觉。全炁说很难,现场有很多工作人员,要专注投入感情像在菜市场里听音乐一样,稍不注意就找不到方向。全炁问余有年,现在这样退圈是不是真的没有遗憾。余有年回答得很乾脆:「你在这儿,有甚麽好遗憾的?」

两人面对面腿根交叠盘坐在一起,全炁搂上余有年瘦骨嶙峋的背又问:「你那时候让我拒绝爷爷奶奶的邀请,是怕我被他们成功劝退吗?」

余有年原本像蒸气火车一样哈嘶哈嘶喘气,听见问话後一口气吸进肺里忘了吐出来,不自觉屏住呼吸憋红了一双眼。

全炁的手掌覆盖上余有年半边脸颊:「还是觉得我会不要你吗?」

余有年的眼神在全炁的脸上打转。他从不曾在全炁面前哭,今天早上在戏院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一开始只是掉眼泪,後来像是要把在戏院里憋的哭声补回来,嗓子嚎得一声比一声大。全炁给余有年扫背,擦眼泪,还抹掉鼻涕泡,想抽身去拿纸巾却被余有年牢牢抱住。

「我去拿纸巾。」

余有年抬起胳膊胡乱擦了两下脸:「我不哭了!」憋了两秒,哭声比刚才还震耳欲聋。

房子隔音差,很快就招来邻居的斥责和漫骂:「你爹娘死了啊!哭丧呐!懂不懂扰民啊!以为整栋楼就住你一个傻逼玩意儿啊!」

房间里开了窗散热,余有年的哭声攻了出去,邻居的咒骂还击过来。全炁搂着余有年起身,把窗边那条缝合上。

余有年这两顿哭短则憋了几个月,长则憋了三十余年。全炁任人哭个够,没有丝毫不耐烦。两人身体分离了,余有年边哭边蹭上前,全炁把人摁住:「不做了,今天不做了。」余有年听了哭得更凶,打着哭嗝说:「做!就要做!」说完立即把全炁推倒在只比木板软一些些的床垫上,长腿一跨成了那只自动犁地的牛。

只是这只牛话有点多,把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坏事一一报出,小到把奶奶的鞋子剪破好让她不再抽人,大到搞传销差点进局子捡肥皂都说了。全炁比较忙,要哄,要忍笑,还要干体力活,一场劳力活动下来可能瘦两斤。

在全炁看来余有年不再演戏是很可惜的,但有一个好处,之前因为演艺工作,两人身上都不能留下可疑的痕迹,现在全炁可以把余有年当作一块画布,想画哪里画哪里,想画甚麽画甚麽。余有年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任人摆布。

那张廉价又劣质的单人床,没能透过痛苦的呻吟引起房内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就算下一秒要散架也独自承受着折磨。最终床单成了一件不堪入目的证物,被余有年拽下来扔到浴室的洗手池里。全炁这才察觉整个房子没有洗衣机。

「你怎麽洗衣服?」

余有年倒回只有床垫的床上,床垫硌人不舒服,他当人肉垫子,把全炁揽在身上,像抱海豚那样。显然,海豚得与滚烫的地板共枕。

「用手洗啊,我不出门,衣服不怎麽需要换,用手洗洗睡衣就好,省水省电。」

全炁摸上余有年的手,难怪粗糙了这麽多。他刚想要说甚麽,耳边传来一阵鼾声。或许是因为今天情绪动荡得厉害,余有年睡了一会儿哭着醒过来,摸到全炁後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彷佛回到了失语期。如此来回两次才踏实沉睡。

今天两人的时间都错乱了,傍晚空着肚子入睡,半夜醒来瞪着天花板发呆。余有年忽然起了个话头:「说不定我爸妈真的死了,不然肯定会来找我要钱,勒索我,曝光我以前做过的事情。」

他这麽一说,邻居下午的咒骂却成了最好的祝福。

全炁问他:「你的违约金处理得怎麽样了?」

「差不多了,之後找办法还钱给姚遥,范导和你就行了。」

全炁撑起身子到客厅取来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纸。一张大白纸,上面由打印机列印出来的文字没多少。全炁开了灯,余有年坐起来接过去看,登时愣住。

「这是卖身契吗?」

全炁并不否认,又从背包里掏出笔。余有年想也没想地接过,边签字边说:「不知道是你亏了还是我亏了。」

一个笔墨未乾的签名令全炁笑了,他奖励地亲了余有年一下。余有年被他美滋滋的样子感染,也笑了。

「傻子。」

「那你愿意跟傻子一起住一起生活吗?」

余有年捧住全炁的脸,上下左右地晃。「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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