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落圈 — 這碗飯吃還是不吃

34.2

余有年在节目上遇到姜导挺惊喜的。

姜导还是那个样子,烟瘾大,说话时不时噎人两句。不过拍习惯文艺片的姜导有点不走运,一上来就遇到悬疑片种类的比赛。余有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休息的时候凑到姜导身边喊了一句「导演你不看黄历吗」。姜导烟瘾犯了,咬着烟嘴没有抽,瞥了瞥身边这个没脸没皮的人。余有年和别的导演编剧一组,但他忘了,「抢人」环节还没拍摄,因此当姜导张大嘴巴喊出他的名字时,他把那句问导演的话送给了自己。

抢人得先玩游戏,但姜导摆了摆手表示不玩,然後慢条斯理地向余有年所在的小组抛出「买卖」条件:「我可以做两个『点睛』。」

见余有年的小组不放人,姜导正想竖起三根手指,旁边的编剧先一个腿软扯住姜导的手臂。

同样被邀请出演第二季的高骜上前一步,替两边说话:「两只眼睛都点上了,不瞎啊。」

场内看戏的看戏,琢磨怎麽卖人的在围圈讨论,高骜一句话像砸到了深渊里没有回响。余有年委屈地看了高骜一眼:「这卖的又不是高老师……点的又不是蜘蛛,要那麽多只眼睛干嘛……」

全场哄堂大笑。

最终余有年还是以两个「点睛」的代价被卖给了姜导。他哭喊着「演员就没有选择权了吗」「我就这麽便宜吗」,除了逗笑了观众,他的命运就跟姜导被指定的点睛元素「落叶」一样无法自主。另一个指定元素是「傻子」。

余有年拿到剧本那天追问编剧能不能改一改剧本。姜导说:「你有经验,没事。」

余有年噎住。

他搞不懂文艺片的导演为甚麽都爱到农村拍片子,一度怀疑是因为山里没网络没信号,方便专心搞艺术。他没办法接收和回覆全炁的信息,只好找村里的座机给全炁拨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剧本最後一幕余有年抓不准感觉,在开始拍摄前他问导演,导演叼着根烟吞云吐雾地跟他说:「就跟小孩玩泥巴一样。」

余有年还是没摸透,打电话给全炁。全炁听了剧情梗概後让他去看余华的《现实一种》1。余有年连夜把小说看完後又失眠了,导致进山里的那几天都有些恍惚。一周後他在节目录制现场和观众一起看成片。

余有年演的傻子在村里没爹没娘没住所,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每天靠着各家施舍的一点饭菜活下去。小孩都爱跟他玩,但大多数时候他得演牛马猪狗一些非人的生物供小孩骑耍。傻子因为傻,被人这样欺负也只是笑嘻嘻,天天收集林间的落叶四处抛撒,嘴里大喊「下雪喽下雪喽」。

正当所有观众以为这又是一部乡村文艺片,扣不上悬疑主题时,画面上出现一个双眼混浊失明的老人,对头顶的乌云喃喃道:「变天喽。」

一阵响亮的哭声把村里的猪吓得咕噜噜叫。傻子不知怎的头破血流,挥舞着双手在村里乱跑。有好心人拦下他给他处理伤口,问他怎麽受伤的,他说:「他们打我!」村民问是谁,傻子点了几个小孩的名字。其中一个村民蹦到傻子跟前臭骂了傻子一顿:「你瞅瞅你自己长得都能摸到屋顶,我娃才五岁他能打你?」「他就是打我了!」说完傻子又开始哭。那村民不跟他废话,举起镰刀追着傻子满村跑。

片刻後村民气喘嘘嘘地回到家里,媳妇笑话他跟个傻子较劲。他止不住地抖腿,结巴地赶媳妇去做饭。

两三天後村里有怪事发生,小孩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孩子的父母聚一起才发现不见的那些小孩全是被傻子点名过的。一群人既担心又愤怒,一口咬定是傻子抓走了孩子们,个个都说找到傻子後要把人绑起来揍一顿。这时那个拿镰刀追过傻子的村民声音极轻地说:「不是他,我前几天追他……他摔下山了……」这下子所有人更坐不住了,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这是来索命了?」谁也不再出声。

那个双眼混浊的老人在自家门口对着乌云盖顶的天摇了摇头,然後颤抖着手将家门磕上。

在一片树林里,传来脚踩落叶的声响。一个人蹲在树底下撒着落叶。他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嘘──」只见他满脸满手是血,磕磕碰碰到处是伤口,但他不觉得痛,咧嘴一笑,拾起身边一片落叶,轻手轻脚举到一个有小丘那麽高的树叶堆上。堆里露出半张小脸,右眼处没有眼球只有空洞的眼窝,乾涸的血混着泪和泥,底下的鼻子没有了呼吸。叶片足够大,落到堆上完美覆盖住那半张小脸。傻子拍手大笑,摇摇晃晃得像一只不倒翁。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密,林间传来拾落叶的声响,还有傻子不着调的歌声:「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影片播放结束,录制厅内鸦雀无声,连主持人都忘了要念台本。最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我以後再也不给我儿子听这歌了」,惹得全场炸开锅讨论起来。其实剧情不难猜,但所有看似平凡普通的元素编排在一起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窜脑皮层。

录制结束後姜导问余有年:「听全炁说你还不是……」中年人找了找措词:「还没定下来要不要做演员?」

余有年摆摆手:「我不是吃这碗饭的。」

「你这次拍摄我骂你了?」姜导问。

「没有啊。」

「那你怎麽知道自己不合适?」

电视台外面的空地没有任何遮挡物,此时太阳还有点猛烈,稍略站久一点皮肤就会火辣辣地发烫。

35.

全炁大戏演出那天余有年有节目作品要拍摄,余有年请了半天假,赶去会场时已经座无虚席,只好站在过道里观赏。

要不是余有年知道全炁演的角色,又看了点原着,他可能会认不出前两场戏的全炁。一个是裤腿卷高衣衫褴褛,体态苍老的福贵。一个是绫罗绸缎败家败妻,年少却体虚的福贵。看见趾高气扬胡作非为的青年福贵,余有年不由自主地探出脖子,想把台上那个与平时毫无相似之处的人搜刮在眼底。

那败家子不惜妻儿,因赌散尽家财。老父亲解手的时候摔死了,老母亲估计是病死的。这只是开头,余有年记得书里写福贵的儿子被吸血吸死了,女儿生娃失血死了。他没把书掀完,接着他看到舞台上刻苦生活已久的福贵,迎来了一直守在身边的妻子的病亡。余有年想,这个福贵是时候到地底下陪家人了,但福贵没有,外孙和女婿还在,福贵便没死。到後来女婿和外孙都走在福贵前头,余有年又想,福贵没有亲人了,该死了,可是福贵还是活着,哄那头舞台灯光剪影下犁不动地的老牛。

余有年从没看过一部作品能死这麽多人,福贵就像一个死神但活着。然而这由死亡罗织而成的作品却让人感受到一股「生命」的气息。

谢幕後许多人跑到台上跟学生拥抱合照又献花。余有年看见被人簇拥着的全炁正拿眼睛扫视台下,但他站在过道一动不动。他知道站在台上被灯光照耀的人看不见他,因为舞台下一片漆黑。余有年慢慢坐到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忽然想起姜导那天在录影结束後跟他说的话。

「你跟全炁最大的不同是你是一只碗,他是一汪水。水能变成冰变成蒸气,融入一切事物当中,但要他变回原本水的状态,可以,但时间长过程难。而你这只碗无论装过甚麽,轻轻一倒,就又是一只空的碗。」

全炁跟其他人拍完合照,谢过老师又拥抱完父母後,跑下台去找余有年,可惜偌大的场地不见余有年的身影。他立马回後台找手机拨电话。

「你在哪儿?」

「应酬完了?」

「对,你在哪儿?」

「我差不多到学校门口了。今天有拍摄,得赶回去。」

「你等等我,很快!」

余有年还没来得及夸两句,电话就被挂断了。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气温依然很高,全炁跑到门口时全身是汗。余有年抓了一把全炁汗津津的额发。福贵大部分时候是日晒雨淋干粗活的,全炁因此全身抹了黑粉底,此时被汗水化得色块斑驳,十分滑稽。

「福贵,今天的戏很好看。」余有年使坏,用手指抹开全炁脸上的妆,恰巧那人还笑兮兮的,像只花猫。「今天太匆忙了,改天再好好夸你。」

余有年叫的车到了,钻进车厢前晃了晃手机。全炁下巴淌着汗点点头。

校园里人头攒动,三两成群,全炁一个人走着脚步轻快。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余有年发来短讯。

「我也想当演员了。」

有人骑着自行车快速掠过,带起的风掀翻了全炁柔亮的短发。

1.《现实一种》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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