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家是一栋盖在林间的平房的建筑,屋内的陈设在打开大门时就近乎一览无遗,左边是靠墙的一面药柜,还有隔间,右边则摆着可供横躺的诊台,一旁的柜上也有各种器具,在更靠近门边的角落也有问诊或等待的桌椅。
文俐站在玄关处,见流秀将身上的衣服随意地披在椅子上,走到柜前找出甚麽东西,随手指了指小桌前的位置:「坐。」
她忽然有点迟疑。
虽然从小就时常跟金桐交流,有时也会听到一些蛇族巫医的性格闲话,但是真遇上还是有些意外,刚才在路上一言不合甩冷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屋内没打灯,他转头一双在暗处尤为明亮的浅色的瞳目又盯着自己,感觉真的脾气很大啊。
「怎麽,不过来?」
「……」听听,嘴角一掀就凶巴巴。
文俐没忍住吐嘈抬脚走了过去。
流秀找出了空白病例,回头还见那人杵在门口,刚才打量了一下此人年纪不大,进了屋又显了局促,不知想些甚麽。他拿了病例,随手倒了点水在砚中,拿起墨条研磨了起来,「叫甚麽名字?」
「唔……不是治伤吗?」
「治伤也有个先後顺序,莫不是名字也不能说?」
「……青颖。」
遮遮掩掩地让他没忍住又讽刺了两句,轻轻的两个字却让他的手顿了顿,「……哪个青?」
他开口了才意识到对方不一定认识字,却又是出乎他意外,对方抬起了手指在桌面上比画,「青天白云那个『青』,『颖』,就聪明那个颖。」
--我叫青藜,藜麦那个藜。
「姓青名藜?」
「--是青颖,华、华青颖。」对方开口的纠正让他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磨墨的手也继续转了起来:「你认识字?」
「嗯,我们有老师啊。」
「喔,文先生是吧。」他想起了大猫族的文朗几年不仅教了不少学生,还发明了不少东西来改善族人的生活。
「……唔,阿医认识我--老师?」
「嗯,算认识吧,主要是文夫人。」
「啊啊,也对,师母也是巫医啊。」
「嗯……」他随意的点了点头,拿笔蘸了蘸墨汁,才写下了那几个字,「几岁?」
「这也要讲啊?」
流秀抬眼看了他,对方才顿了顿,有些不情愿地答:「十,十七了。」
「纯人还是兽人?」
「不是听名字就知道了嘛?」
「嗯?」
「唔,纯人。」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需要记录这些,毕竟如果是萍水相逢的话,他只要处理对方的伤就够了,然而刚才进门前在心里流转的问题让流秀下意识的想利用病例简单盘问几句。虽然并没有特别资讯,至少证明对方的确来自大猫族。
只不过,一个纯人,来蛇族又有甚麽打算?
他放下了笔,「伤在那里,我看看?」
对方却又有些迟疑了起来,手指彷佛下意识地抓着衣摆,这样的反应并不少见,流秀也不讶异:「我是巫医,你是病人,如果本来就有疑虑,刚才就不需要跟我回来。」
「唔……就背後嘛。」
见他扭捏的讲了位置,流秀才指了指一旁的诊台:「去那边趴着,衣服撩到伤口的地方。」
「喔。」
流秀的听力是不错,在屋内这样狭窄的地方,小小的嘀咕自然也是进了他的耳:「阿医可真凶。」
--小朋友挺敢讲。
他心里倒觉得好笑,只不过面上不显,从一旁的柜上拿了些工具及药水,不过重新回到诊台定睛一看,却也让他没忍住怔了怔,虽是趴着,但从胸口延伸到背後露出肌肤上绑着蝴蝶结的布料却是熟悉得很,「……你是女的?」
「不行吗?」
他,不--她枕着胳膊,侧头望着他,「你不是巫医吗?反正我是病人,是男是女有差吗?」
就像刚才在外头一样,听华青颖机关枪似的把他刚才的话如数奉还,感觉还真带了气的,流秀就不知道该佩服她敢说还是佩服她敢露得剩抹胸。
他这回笑了笑,放下了托盘:「确实,没有差别。」
背後的伤口如同对方描述的一样,有经过稍微处理,因此上头还残留了一些青色的草药汁液,看上去还因为渗血而沾得肌肤有些狼藉,看得出来是爪痕似乎是从背後抓了几爪子,主要分布在两腰,有深有浅,浅得还好,深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伤口的周围还肿了起来。
流秀用配好的生理食盐水将那些汁液抹去时,新鲜的血液却又渗了出来,大概碰到了伤口,对方抖了抖,没喊疼,只是把脸埋进臂弯中,流秀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怎麽弄得这样?」
他以为她不会回答,却是小小的声音从臂弯中传了出来:「……打架啊。和大猫打架还能怎麽样?」
听那理直气壮的口气,流秀就没忍住:「呵,甚麽自信让你挑战大猫?」
「哼,大猫怎麽就不能打了?那家伙我见一次打一次!」
「甚麽深仇大恨?」
「就他--」
「甚麽?」
「嘶,有点痛--」
流秀都已经拿起手了,看华青颖埋着手臂睁眼说瞎话,他也不追问了,麻利的清理了伤口,「有几个洞比较深,你想缝吗?」
「唔,不缝会怎样?」
「如果在外头走动,难免会有点拉扯开裂。」
「那缝呢?听起来是缝比较好?」
「嗯,是可以对齐伤处,只是依旧得小心拉扯,还得回来拆线。」
「喔,那好啊。」
毫不迟疑的回答基本坐实了对方想在蛇族逗留的意思,想来就算他问,对方也不一定会说出自己的目的,流秀也就不问了,找出了麻药上在伤口上,淡淡的提了一句:「之後想拆线的话,找金桐也行。」
「嗯……」
文俐把下巴枕在手臂上,原本火辣辣的疼因为微凉的药水而有点改善,其实刚才清创没有特别的痛,想想流秀大概跟金桐有点像吧,嘴上不饶人,可对病人都蛮好。而且虽然他问了几次她的理由,可实际上她没答对方也没有追问……况且她没说真话的地方也不少。
还好她没说自己姓文,对方又认识阿爸阿母,她是纯人的谎话大概马上要被拆穿了--文家的小孩可都是兽人啊。
--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随便去问个人都知道兽人只有男的,甚麽女兽人稀少珍贵?呸,我看你就是恶心。
--拜托,你以为他真的会喜欢你这种人吗?要不是看在老师的份上,我看你早就被赶出去了!
--她要不是运气好,被老师领养,我怎麽还会想讨好她?
--还是不要了,我阿母说不太好……
「唔……」压力落在背後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睁眼侧过身,却与流秀淡色的眼睛相会,他的长发披垂着,语气很轻:「会痛吗?」
「……不会,我睡着了?」
「那就好,能睡就睡吧,会痛再说。」轻缓的语气与刚才的嘲讽并不相同,在昏暗的空间中彷佛多了一丝温暖,文俐的视线落在了那长发上,发尾飘逸彷佛软软的羽毛,「……我阿爸也留长发。」
「是吗?」
「嗯……」等她意识到村里好像只有她阿爸是长发兽人的时候,再改口好像也有点晚了。不过,流秀应该不会知道这种小细节吧,她眯了眯眼,「他是最好的阿爸。」
「嗯,那很好啊。」流秀的声音几乎跟他的动作一样轻。
「我也觉得……」
文俐侧着头,默默地看那墙上的倒影,眼皮慢慢地重了起来。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夜幕低垂,只有身上盖着的一幢薄被,昭示着巫医体贴的温暖。
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只摸到了包紮的布料。她默默地爬起了身,摺好了被子,便在黎明之前离开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