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禾忙从承逸手中接过那只受伤的狗儿,她的动作十分轻柔,生怕弄疼了它。
她找了一块儿还算平整的空地,将它放下。
狗儿已经浑身抽搐了。
它眯着眼睛,呼吸急切,腹部上下起伏着,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九禾听到身後的小石头既愤怒又委屈地说:"那只箭明明射中了鸟,怎麽会偏僻跑到了这只狗身上!这分明是那刘胖子陷害我!"。
然而九禾却没什麽心情去管那胖子到底是谁,又是谁把这木箭插进了狗儿的腹部。
至少她现在还没时间去管。
她只想快点把木箭拔下来,然後给它止血......它是真的十分痛苦。
承逸安慰小石头道:"你的箭即便是正中它的腹部,它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的。你还没有这麽大的力气。"。
"这一定又是刘胖子故意来找麻烦!「小石头恨恨地说。
承逸挑眉,他们之前有过节?
小石头解释说:"他之前就一直纠缠姐姐,可爹娘看不上他,这才把姐姐许配给了秀才。他前两天就又来闹过一次!这次他就是看我爹不在,来诬陷我的!"。
"只是可怜了这只狗......它伤得这麽严重,肯定救不活了!"小石头的语气因为愤怒和焦急而变得沙哑,还带着一点点惋惜。这还是九禾第一次听他说这麽长的一句话。
承逸的情绪却没什麽起伏,只平静道:"小石头放心吧,这世间,没有九儿姐姐救不了的生灵。"。
"真的吗?"小石头十分惊奇,正想要问些什麽......九禾却不耐听他们在身後聒噪,皱眉冷声道:"承逸,过来帮忙!"。
"好嘞!"承逸听到九禾叫自己,连忙凑了过去。
九禾从白玉葫芦里掏出些止血的棉巾,以及三七粉,回春片一大堆东西放在狗儿身边。又吩咐承逸拿棉巾压住狗儿的伤口,自己则将三七粉撒在伤口四周。
一切都准备妥当,连一点点的犹豫都没有,九禾手起箭落,狗儿的伤口处瞬间喷出一股鲜血。
蹲在他们身边看着九禾动作的小石头吓坏了,惊叫了一声,双手捂住眼睛,一下子窜了起来,大步跑向远处,嘴里还一边发出"啊,啊......"的叫声。
九禾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娃娃就这点胆子还想做个猎人?
他爹是真的没教过他打猎啊......
这样想着,九禾手中却一点都没停顿。
她气沉丹田,用自己并不充沛的灵力催化手中的止血丹,那止血丹化成粉末,随着九禾纯净的灵力一并洒在那狗儿正在喷血的伤口处。
只一瞬,往外喷涌的血便止住了。
九禾却仍不敢放松,她又将回春片捏起来,撕下一小片放入狗儿嘴中。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九禾终於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承逸见狗儿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於是手腕一转,那满是鲜血的棉巾已不见了踪迹。
他蹲下身,右手轻轻拂过狗儿沾满血迹的毛发。只一瞬间,那些毛发就变得洁白如初,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做完这些后,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毫无形象的席地而坐的九禾,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想来他们是有预谋的,"承逸道,"一大早我就感觉到他们在石头家周围转了。"。
九禾皱眉,有些埋怨道:"那你怎麽不提前告诉我!"。
承逸一脸无辜道:"我一开始又不知道他们是谁......再说,这附近有这麽多人来来往往的,我总不能来一个说一个啊......"
九禾有些气闷。她想,若是承逸提前示警,说不定这只无辜的狗儿就不会横遭毒手了......
承逸暗想,若是九禾知道其实是自己一早便起了疑,故意将小石头和她带离了郑嫂子家,才引得那胖子临时起意,故而间接导致了这狗儿遇险......她是不是要更加恼自己了?
承逸犹豫了半晌,终究没告诉她他心中所想。
再说那边躲在大树後面的小石头,他等了好一会,什麽声音都没有听到了。
他有些好奇,於是探出头来观察。
却发现两人早已长身玉立,一高一矮并排站在那里,就跟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不知在聊着些什麽。
小石头见九禾若有所思,却没有否认。於是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追问道:"你真的是医仙娘娘?你......你竟然来了我家里?"。
小石头有些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承逸在一旁看着,有些无奈,却什麽也没说。
他只等九禾自己决定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九禾看了承逸一眼,只想了想,便半蹲下来,将双手搭在小石头的肩上,定定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小石头,我叫九禾不假。我很感谢大家给我的称呼,但我就只是个人,并不是什麽神仙。"。
小石头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惊讶地说不出话。
他竟然猜中了!
九禾接着说:"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叫九禾,是因为,我现在正在被人追杀。所以我要隐藏身份!"。
小石头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才从激动中缓了过来。
他急急问道:"有人追杀你?为什麽呀?"。
九禾张了张嘴,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因为他们是坏人,所以他们想要害我呀。"。
九禾觉得,在一个十岁的小孩子面前,讲再多的曲折原因,他都不一定会理解。
不如就只告诉他,有坏人。她九禾是人们心中救苦救难的菩萨,是比好人还好的人,而有坏人要杀好人,天经地义。
在小孩子的认知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有没有理由就做坏事的人,也有从来没有过任何坏念头的绝对的好人。
可等他们长大了就会知道,人性之复杂,构成了这个纷繁的世界。每一件果,都会有一个或无数个的因,而每一件因,也是另一些事情的果。因果循环,生生不息。从没有真正的或者单纯的好,也没有真正的或者单纯的坏......九禾这样想着。
果然,小石头听了九禾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放心吧,我绝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的!"。
说完他又想了想,咬着一根手指,犹疑着问道:"娘亲也不行么?"。
九禾笑笑,点点头道:"是啊,娘亲也不行......"说着,她抬起自己的小拇指,伸到小石头面前,柔声道,"小石头要答应九禾姐姐,帮姐姐保密哦!"。
承逸在旁边听着,觉得好笑。他想,他本以为九禾不会与小孩子相处,可哄骗起小孩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小石头重重点点头,像是接受到了什麽使命一样。他也将自己的小拇指递过去,和九禾拉了钩。
承逸忽然想起了什麽,问小石头:"你说刚才那两个人叫什麽?你认识他们吗?"。
小石头站起身来,点点头:"那个胖子,他姓刘,是北边刘家村村长的儿子,我们都叫他胖子。那个瘦子,是他表弟,叫二狗,从小就不爱说话,天天跟着他,跟他的小跟班一样。"。
"姓刘......"九禾沉吟,"我记得你姐姐的未婚夫也是姓刘,他们是亲戚吗?"。
小石头摇摇头:"我们这附近有个刘家村,所以姓刘的人很多很多。"。
小石头接着说:"胖子从小就喜欢我姐姐,可我爹妈看不上他。不久之前,他爹带着他上我家提亲来着,可是被我爹打了出去......但胖子的姐姐是县太爷的小老婆,他爹又是刘家村的村长,所以我爹也不敢得罪的。我娘第二天就去找了村里的王婶子,定下了姐姐和秀才的婚事,希望她能赶紧嫁过去,这样那胖子就可以断了念想了。"。
九禾点点头,却皱起了眉。
她回想着,那胖子说,这只浑身纯白的狗儿是给他那县令姐夫的礼物,还说,是小石头杀了那狗儿,要让县令派兵来捉了他们......
先不说这箭是怎麽插到这狗儿腹部的,就说他这明晃晃的构陷,九禾就可以理解郑嫂子夫妻俩为何不愿意叶子嫁给他......
更何况,从伤口看,那木箭明显是从近处硬生生穿破了狗儿腹部的。
她忽然没由来得想到了小聂,想到了她初见小聂的第一眼,那时的小聂也还是个狗儿的模样,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她陪着他长大,亲眼看着他从一只小小的狗儿化出了人形......
她痛心地想,这世间上为何会有这样狠心的人,会生生将那木箭捅进一个无辜生灵的肚子里......
他们的手段何其的残忍.....
可话又说回来了,不过一个刘胖子,若是郑嫂子夫妻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那胖子还能如何?
拿刀抵在叶子脖子上让她嫁吗?
为什麽他们要如此草率地给叶子找了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这在年龄上也完全不相配啊?
或许,郑嫂子夫妻俩也知道这胖子的手段,所以才急匆匆为叶子找了个家境还不错的婆家,未免遭他毒手?
九禾看着那仍然昏迷不醒的狗儿,在心里琢磨着些有的没的。
她这样想着,便喃喃道:"那刘胖子如此心狠手辣,或许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想其他手段达成目的......"
小石头的脑袋耷拉了下来,他的愤怒被一点点平息,仅仅余下恐惧。
"这可怎麽办,"他抱着头嚷嚷着,"那刘胖子平时在乡里无恶不作,根本就没人管得了他!"。
九禾觉得奇怪:"那胖子不过只是个村长的儿子,为何会这样胡作非为?"。
小石头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抬起头,用一双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小的黑亮的眼睛盯住九禾,好像在看什麽天外来物一般:"我没告诉你吗,县太爷是他的姐夫呀!那可是县太爷的亲戚!"。
九禾与承逸互视了一眼。
九禾从没将什麽县太爷放在眼里过......说实在的,就算是人族的皇帝又如何?她的师傅是医圣,是人族唯一的一只脚跨入了仙族的圣人......即便是人族皇帝,在医圣面前大概也不敢放肆。
承逸就更加如此了,若是没有狼毒藤的约束,别说一个人,即便是一城人,又能耐他何?
看着小石头眼睛里的恐惧,这是九禾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县太爷,一个芝麻大的小官,一个对她来说丝毫不用放在眼里的摆件,或许对普通人来说,却可以轻易掌控他们的生死。
在小石头眼中,一个县令,大概是比皇帝还要可怕的存在。
九禾同时想到,若是这刘家村村长如此势大,那麽刚刚承逸惹恼了那胖子,会给郑嫂子一家带来更多的麻烦吗?
————————————————————————————*-*
当三人一前两后回到村子时,郑嫂子正在伙房里做饭。
她远远的隔着栅栏就看到了几人,笑着朝他们挥着手臂。
可三人都提不起什麽兴致来。
九禾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也朝着郑嫂子的方向摆了摆手。
跟在她身後的小石头只一直垂着头,耷拉着脸往前走。
只有承逸怀中抱着仍在昏迷中的狗儿,一脸平静。
郑嫂子大概感觉到了什麽异常,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锅铲,迎了出来。
她第一眼看到了承逸怀中纯白色的狗儿,惊讶道:"这世界上竟然有长得这麽漂亮的狗儿啊!"。
可她发现三人并没有回应自己,且一个个表情严肃。她心中一慌,便问小石头:"发生了什麽事情?"。
小石头见到母亲,一头扎进了她怀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露出一个小脑袋,带着哭腔原原本本将上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郑嫂子的眉头越皱越深。
听完了小石头的讲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承逸默默地把那狗儿安置在叶子的屋里。他出来时,看到几人都还在原地,皆沉默着,像是几尊泥偶。
"我们先回屋吧......"九禾用眼睛瞟了一眼往这边走的承逸,对郑嫂子和小石头说道。
几人跟在郑嫂子身後,回到了南屋里坐了下来。
郑嫂子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捂着心口,半晌才喃喃道:"这是造的什麽孽啊!"。
九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郑嫂子真的是因为那刘胖子的纠缠,才决定把叶子许配给秀才吗?可秀才已过了而立之年,叶子能接受吗?"。
郑嫂子垂着头,并没有答话。
九禾又试探着说道:"那个胖子,不过是一个村长的儿子......不去理他就好了......"
为了避免一个傻子的纠缠,就这样随意将自家女儿嫁出去......
在九禾的认知里,她觉得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郑嫂子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对我们这里不熟悉,可能不清楚,刘氏到底意味着什麽......"
"和我们春桥村都是些南来北往的流民不同,刘氏家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北熙州的大士族了。他们有自己的族谱,有自己的祠堂,还有族长。他们族中,上至太子太傅,下至郡守县令,不乏身居高位者。即便是整个北熙州,像清河刘氏这样显赫的门楣也是不多见的!"。
九禾望了承逸一眼。
清河刘氏?
这里已经是清河郡的范围了?他们夜里跑了那麽远,都不知道究竟跑到了哪里。谁知竟然已经进入了清河郡!
这里可是承逸的封邑!
承逸收到九禾的眼神,只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没想到。
郑嫂子接着说:"可以这样说,在我们北熙州,只要是姓刘,不管是否真的出自这个刘氏,都能得得到大家的另眼看待......更何况,我们北面这个刘家村,可实打实是清河刘氏的一个旁支!别说在我们春桥村,即便是到了城里,他们也是敢横着走的!"。
仅清河刘氏的一个旁支,就这样趾高气昂......九禾不敢想像,真正的清河刘氏得多麽神气......
九禾拿眼神寻问承逸,看他听说过这个什麽刘氏没有,承逸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九禾接着问:「既然这刘氏这样显赫,嫂子为何不愿叶子嫁给那刘胖子?"。
郑嫂子长长叹了口气。
"他大名叫做立春,"郑嫂子道,"这孩子小时候挺好的,因为家里离得近,我们也让叶子和他们刘家村的孩子一起玩来着。"。
立春?九禾想,那胖子的形象可和这名字十分地不符合.....
她问道:"立春和叶子,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也知根知底,这不是挺好的吗?"。
"要说青梅竹马,"郑嫂子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她顿了顿,才道,"她和仲儿,才是真的青梅竹马......"
郑嫂子指了指窗外,九禾和承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离他们这里不远的一个小山头,立着一个孤零零的房子,远远看去,十分萧条,连屋顶都破了几个洞。
郑嫂子说:「那里之前,住着一家人,那家人姓李。"。
"李嫂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怀叶子的时候,年纪还小,多亏了李嫂子照顾,才顺利把叶子生下来......李大哥和石头他爹总是结伴去山里打猎,也一直很照顾他......他们一家人都很和善,家里离得又近,叶子从小就跟在仲儿屁股後面到处跑,天天\'仲儿哥哥\',\'仲儿哥哥\'地叫。我们那时也想着,她若是嫁给仲儿,肯定会余生无忧的......"
可那家人的房子如今已破败成了这样,九禾想着......
郑嫂子顿了顿,接着说:"立春有个姐姐,叫小满,前些年,给县太爷做了小......"
九禾点点头,她听小石头说了,说县太爷是胖子的姐夫。
郑嫂子说:"可自从小满去了城里,立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开始无缘无故殴打邻村的小孩子,随意糟践人家家里的庄稼,往着人家家牲畜身上扔石头块儿......什麽坏做什麽......慢慢得,乡里乡亲见了他都绕着道儿走,我们也就不再让叶子和他有什麽来往了。"。
"可是啊,立春也不知是咋的,就是对我家叶子念念不忘,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我们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等到叶子十四岁的时候,我们和李家合计着,正式给叶子和仲儿定个亲。这一来,叶子年纪也大了,若是无名无分天天和仲儿满山跑,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二来,我家叶子自小生得美,这全乡里都传开了,我们也不想再让旁的人惦记着......"
"可谁知,这就害惨了仲儿啊......"郑嫂子说到这里,哽咽着再说不出来话。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小石头抱得更紧。
半晌,郑嫂子清了清嗓子,才又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仲儿和立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冲突,只听说是有些口角......"
"那天半夜里,我正哄小石头睡觉呢,就听见他家的狗一直叫个不停......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太平。我就把我男人叫起来,让他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谁知道他那晚上一直就没回来......等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那夜里立春趁着李大哥不在家,带了四五个小兄弟来......生生将仲儿的手筋脚筋挑断了呀!"。
郑嫂子讲到这里,一行清泪从她并不算光滑的面庞了滚落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石头也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在娘亲的怀里。
九禾也震惊了,一时不知该怎麽反应。
挑断了别人的手筋脚筋?就为了一个女子?
她早上在猜是否是那胖子将木箭插进狗儿肚子里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太黑暗了,那个看起来并不怎麽凶神恶煞的小胖子可能狠心做到这一步吗?
可她到底也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尚未弱冠的男孩,为了慾望,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能做得出什麽样的事情来。
"那,李仲後来,怎麽样了?"九禾沉重地问道。她大概也猜到了,既然李仲并没有遇到自己,那估计已凶多吉少了,"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那县太爷,就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包庇自己的亲戚吗?"。
郑嫂子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冷冷地笑了笑。
这是九禾第一次在这个总是一脸温暖笑意的妇人脸上看到这样冰冷的表情。
郑嫂子说:"怎麽会光天化日......毕竟我们春桥村也有几百号人口。可,因得没有闹出人命来,那县太爷就藉口说是小孩子不懂事,打了群架,说那几个刘家的娃娃身上也有伤......最後竟然就只判了他们蹲大狱......"
"可那立春出来後说,他根本就没在那大狱里待几天,到是在县衙後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只可怜了我的仲儿......双手双脚俱废......他本是多麽骄傲的一个孩子啊......"郑嫂子的泪水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他姐姐本定了门亲事的,可仲儿一家与清河刘氏结了怨。那家人就说,不敢得罪刘家啊......仲儿姐姐便生生被退了婚......"
在人族,若是女子被退了婚......九禾想,那得顶着多大的污名......
郑嫂子接着说:"李大哥被气得吐了血,他本就有些旧伤的......那是之前和我家男人一起去打猎时,为了保护他而受的伤......那年冬天,他们将家里所有的银钱都拿出来给仲儿治病......仲儿的病没什麽起色,倒是李大哥,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
"李大哥下葬之後没几天,我一个没看住,李嫂子她,竟然跳了崖!"。
"我亲眼看着她从那崖上一跃而下,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就只晚那麽一步啊!若是......若是我跑得再快些,或是......或是我那时没有去倒水......"
郑嫂子泪如雨下,一边抽泣着一边声音嘶哑地低低地吼着:"我那时就想啊,我真想就这样跟着她去了!这样,我就能把我这条命赔给她......"
"可我怎麽能......我还有叶子,我还有小石头......小石头还不到十岁啊,我又怎麽能这样狠心,让他们自己留在这世上受苦......"
九禾静静地听着,她心如刀割,手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一阵又一阵的愤怒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将觉得她的心被拍得粉碎。
承逸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
她没有挣扎。
他伸过来的温暖的手,如同忽然射进了黑暗屋子里的阳光,倏然间打破了她深深沉浸的愤怒,这种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情绪。
师傅曾经跟她说,愤怒是这天底下最不好的情绪,作为一个修行者,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学会控制这种世间最具破坏力的情绪。否则,即便再强大,也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如白狐等族类,最最擅长控制人族的情绪,进而控制人的行为。
就如同九禾在织梦境中遇到的事情一般。
所以师傅从小便让她寻找自己愤怒的情绪,每每遇到,就要开始在心中默念静心经。
承逸的手便如同一盆水,打断了她内心深处正在不断滋生的愤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半个身体都沉浸在了这湾愤怒中,於是她握紧他的手,在心中默默念起了静心。
如排山倒海般的平静瞬间冲进了她的心中。
她的眼前如同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中忽然放晴,她甚至能看到蓝天上的朵朵白云。
九禾将自己从愤怒中生生抽离了出来。
她再次去看郑嫂子痛苦的表情,听着她嘶哑地声音,她的哀哀欲绝,痛不欲生,她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可现在的九禾,就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表演哭泣。
九禾在心中嘲笑自己,她觉得自己真是懦弱,她不敢沉浸在他们的苦痛里,她不敢去体验他们的感情......
她听到自己用平静的声音问道:「那後来如何了?李仲和他姐姐怎麽样了?"。
郑嫂子过於专注於自己的回忆了,她并没有觉察到九禾细微的情绪的变化,她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李嫂子下葬後,仲儿姐弟就不见了......此後,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我和石头他爹,尝试过各种途径寻找他们,方圆十里的村子都挨家挨户去问了......可他们就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们了......"
"都怪我啊......"说到这里,郑嫂子忽然放声大哭,她声音之凄厉,惊起了窗外驻足啄食的鸟儿,"这都怪我......连李嫂子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好......我现在都不敢想去死,我真怕到了地底下,再见到李大哥李大嫂......他们若是质问我,为何他们对我们这样好,却因为我们家破人亡......就连留下来的两个孩子也让我弄丢了......我真不知道我该怎麽面对她啊......"
九禾放开了承逸的手,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郑嫂子。
她安慰道:"郑嫂子,这是刘家的错,和你又有什麽关系?"。
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嘴里不断地轻声说着:"这不怪你,不能怪你......"
过了不久,郑嫂子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九禾放开了她。
郑嫂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清涕,垂着脸低声道:"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你看,事情都过去这麽久了,我还是,一谈起来就哭......"
郑嫂子的语气已经渐渐趋於平和,她接着道:"年初,立春给从县衙放了出来,我们心想他这下该消停了吧。"。
"可谁知他却更加变本加厉......那日趁着我男人不在,他竟然将叶子骗去了林子......想要......"
郑嫂子的话没有说完,她不愿说出那个她觉得只从嘴里吐出来都是玷污的词语。
九禾却从她惊恐地表情中明白了,那胖子这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啊!若是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可就由不得你想嫁不想嫁了......这里可是人族,若他得逞,光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叶子了。
"幸好有个叶子舅舅那日刚好来我家,正巧从山上经过,他听到了叶子的声音,这才把她救了回来。"。
"自那之後,我们一家人便合计,即便是仲儿身上发生了这麽大的事情,那畜生都一点事情都没有,我们又能做什麽呢?若是说我们这附近还有谁能让他忌惮些,也就只有刘秀才了......他刚好前年死了老婆,正要找续弦。"。
"於是,我们便找人去他那里提了提,这才定下了这门婚事......我知道,叶子不喜欢那刘秀才......可跟名节和性命比起来,男人多大年纪,长得好不好看,又有什麽所谓?更何况刘秀才是我们这里多少年来唯一考了功名的人,叶子跟着他,也不吃亏!"。
郑嫂子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
提起这门亲事,郑嫂子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些笑意:"这两天,刚好他爹打了些成色不错的皮子,这就带着叶子去城里换些胭脂水粉回来,只等着开春,我们就把婚事办了。"。
"等着石头长大了,我们把他送去炎炽军里当差......这样,我们夫妻俩,就再不用过着天天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郑嫂子长长出了口气,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儿子。
小石头也将脸从娘亲怀里露出来,他使劲点点头,说:"我要去跟大牛哥学武艺。等到我也去炎炽军当了校尉,爹娘姐姐就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郑嫂子见儿子一脸稚嫩却很是坚定的表情,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揉着他毛乎乎的脑袋,又对着九禾和承逸笑了笑,说道:"别光顾着说话了,你们也饿了吧。我做好了午饭,快来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