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记忆以来,我跟恩海似乎就已经在一起了。也大概是那时候起,我们的父亲早已离开,留妻子与孩子於温暖荡然无存的家。但我们两个的故事不太一样。
恩海的父亲是因病去世,死於世纪初那个令人胆寒的大规模传染病。她当时三岁。幸好,恩海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原是家庭主妇的她被大学同学引介去了一家新创公司的职位,经过数年耕耘,加上她原本就不俗的学历与能力,很快协助拓展了企业规模,在业界逐渐打响知名度,她也从一介初阶员工一路爬升到了现在大部门主管的位置,已经足以供自己和女儿充裕的生活。
恩海母亲性格温润而开明,在她教养之下,恩海本应她的「病」而导致的郁结和内向都在成长过程中有所改善,也因此承袭母亲的个性。对於我,恩海母亲一直心存感激,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恩海的家庭氛围,带点忧伤,但温柔而明亮。
至於我的家庭,大概就是相对於明亮的暗影。
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四岁时离开了,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外遇,对象是家里请来照顾我的外佣。反正他也只是个会家暴我妈的混蛋,没太多留恋,也没记忆。
母亲过了两年左右便再嫁。爸爸二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年後我有了妹妹,长得跟我不太像。我们相处融洽,过了几年可以说是相当快乐的时光,妈妈一扫以前面对亲生父亲的怨怼与愁容,重新开始笑了。
事情是在那时尚年幼的妹妹在母亲面前问了爸爸二号「上次来我们家吃饭那个阿姨还会再来吗?」之後开始变调的。
接连数晚不断的争吵。卧房里传来的吼声。砸盘子的声音。大门被狠狠甩上的声音。不断循环。然後有一晚,我亲眼见母亲从厨房拿起菜刀走进卧房,追着爸爸二号在房里跑。
不对。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了。怎麽会这样?那阵子我常常跑去恩海家过夜。我想逃离混乱的一切。原本想带上妹妹一起逃走,但她实在太年幼,太难以接近,我胆怯了。
记忆最鲜明的,是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天。
清楚记得,那时候下课时间快结束了,下一堂是英文课。母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走廊上,唤住正准备进教室的我。
「小炀。」
我转头。太过鲜明的画面,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母亲像鬼影一般伫立在那,眼神空洞,像在看我又像在看着远方。她露出微笑,声音温柔。模样十分诡异。「······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去玩?」
「咦,可是······」我十分困惑,「我还要上课,现在是上学时间······」
母亲依旧笑着,拉起我的手。「没关系,我去跟老师说让你请假,跟妈妈去玩。走吧。」
「欸,不行啦,妈妈——」我说,轻轻挣脱她。「下一堂英文要考试耶。」
那时,即使仅十岁的年纪,我也察觉出了什麽不对劲。或许也与那时家里冲突不断有关系吧。我知道母亲那时不正常。总之,她继续试图说服我和她「一起去玩」,但在我义正辞严地屡次拒绝後,终於放弃。离开前,她对我露出最後一个落寞的微笑。我在原地迟疑了一秒,便走回教室,没再多想。
那之後,英文课上到一半,学务主任冲进来。
「邱炀,」主任看着我,「跟我来学务处一趟,家里打来电话。」
我瞪大眼,满是困惑,在全班的注目礼下,默默跟在主任身後去了学务处,接起电话。是住的不远的舅舅打来的。
「小炀,你听我说,答应我不要慌,可以吗?」舅舅一向沉稳的声音在那时却有些仓促。在我回答「好」之後,他开了口,说出十岁的我没想过自己会亲耳听见的话。
「刚刚你妈妈去学校找你,是因为今天早上她又和你爸爸吵了一架,你爸爸说想要和她分开,让你妈崩溃了。她留了言,说要去找你,开车带你去海边。」舅舅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妈她······小炀,她想带你一起自杀。」
恍惚间,那些破碎的文字在我脑海里飘散,凑不成有意义的语句。
「已经报警了,因为你妈没说要去哪里的海边,警察现在正在四处搜索。」舅舅的声音离我好远。「你在学校等一下,我马上去接你。把书包收好到校门口等我。」
字句飘渺,我无法组织情绪与语言。
之後只记得,整整一天,我待在舅舅家,跟妹妹和表哥一起看电视。萤幕上卡通伴随的背景音乐是舅舅忙着联络各个警官的通话声。「自杀」对於那时的我来说,算不上很有意义的语言。下午,恩海放学後来找我,跟她说这个词时,她却是一副震惊、悲伤、心疼的表情,看着我。
「炀,你妈妈······」她看起来非常难过。恩海脸上很少出现这麽强烈的情绪。「已经绝望到,必须把自己抛出这个世界了吗?」
我听不太懂她的意思,那时的恩海太过成熟。她当时的这个问题,一直到很久的後来也都无解。
夜幕降临,一通警官打来的电话,让舅舅苍白的脸上一直紧皱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找到人了,在北部某处海崖上,鞋子都已经脱了,他们及时拉住了她。
这起事件给年幼的我太深、太大的冲击,也造成了永久的影响。妈妈在那以後病了一段时间,而又逐渐康复。她跟爸爸二号终究分开了,也让妹妹被他带走,搬到了远方。就在我以为终於只剩下我跟妈妈两人时,她又坠入了恋爱。
这次是男友三号,下次是男友四号。母亲不再踏入婚姻,选择仅跟那些男人维持脆弱的关系,或许以为这样自己就不会被沉重的枷锁束缚住,但她又错了。争吵重演。我开始学会在战火点燃钱先把厨房所有的刀具藏起来。国中那几年的叛逆,也让我对所有的冲突感到厌烦而屡次向母亲与那些男人咆哮,甩门离家。
那些战火四起的日子里,恩海家,我一住就是好几天。恩海跟她妈妈将我自然的当作家人对待,听我诉苦,让我发泄,却爱莫能助。她们的温暖,是年少旁徨的我仅有的避风港。
好几次,我想起小学时那些晦暗的记忆,每每忍不住失声痛哭,恩海会抱着我,静静等我哭到累为止。我们会一起趴在床上,她会听我讲话,各种各样的话。有意义的、没意义的,愉快的、沮丧的,愤怒的、失落的。待在恩海家的日子,补足了我内心从小因为家庭不健全而有的那一块缺失。
我爱着我母亲。但十几年的人生里,我也逐渐看清。
母亲是个工作上十分干练的女强人,聪明俐落,顶着高学历高薪高才能声望的光环,加上她那美貌,在外界看来是令人称羡的、集完美於一身的女人。但面对爱情的她可说是十分残缺,歇斯底里的性格显露无遗,眼光也是糟得可以。跟那些男人三天两头搞出一出八点档剧情也已是屡见不鲜的事。
但如今,二十岁了,我还是无法习惯接到这种电话。
「——您是家属吧?啊,好的,儿子是吗?这里是XX医院,您母亲似乎是因为饮酒过量醉倒在某社区别的住户家门前,被巡警发现後送来我们医院,据说在医院前还突然挣脱警察歇斯底里地冲去马路中央的车潮中······,是的,她目前还意识不清,可能要麻烦您过来一趟——」
我大概是脸色不太好看。恩海坐在我对面,面有忧色的看着我。
「······我妈被送到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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