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若隐若现的晨光斜在山巅之处,似起欲落的轻洒微光,破开拢了大半夜的昏暗不明。
蓝桑凡一夜未眠,盘坐於禅室内眼帘半掩,浅颤的睫毛透着股难言的倦怠挥之不去。
白净的手掌捏着龟壳,蓝桑凡手腕轻运,搬动着龟壳上下摇动,不多时,里头的铜币便从洞口掉落,反反正正的凌乱散落於蓝桑凡身前。
视线转动,当焦点终是停滞在铜币之上,蓝桑凡僵住身子,不易察觉的浑身一颤。
『框啷』一声,是龟甲拖离了蓝桑凡的指尖,在地上打了个转,震颤几息方才滞下所有动静。
蓝桑凡转眸怔愣的注视着龟甲,薄唇微动,吐露的是满溢的不可置信,「怎麽还是大凶,可不该是人都给我引来这了麽?」
猛地站直身子,盘坐一夜的下场就是在那一瞬间,蓝桑凡感到前所未有的晕眩,禁不住探手按着身侧的茶几,摇晃了身子。
「凡凡!」几乎是在蓝桑凡站起身时,蓝家式神便瞬间出现,娇小的孩童身躯从幻凝实,轻轻的从旁扶着蓝桑凡。
「芊儿、玉儿你们怎麽出来了?」蓝桑凡脸庞有着淡淡的惊讶,但很快又化作一片温柔。
「还不是担心你……」扁着嘴,给蓝桑凡唤作玉儿的男式神话音委屈,混着清晰的担忧。
没有马上回答蓝桑凡的话,芊儿眼眸在蓝桑凡微染青白的脸庞盯视片刻,才轻声说道:「但瞧桑凡你这模样,怕是我们此刻不出来,不久後你还是会叫我们出来罢。」
一抹苦笑浮上蓝桑凡的唇角,他抬手安上育儿的发顶,温柔的抚开他的一头白发,「果然瞒不过芊儿,琼鸾那儿我想让你们去瞧上一瞧。」
听着蓝桑凡的话,芊儿眉头一皱,半点没有要隐藏不满的意思,「式神不能参於人的生死命数,我们去那又有何用?」
本是想多些留在蓝桑凡身边的由头,却没料到反倒让蓝桑凡话语更加坚定,「便是因为不得随意更动生死,你们留在这才没用。」
注视着芊儿扭曲的脸庞,蓝桑凡放缓语气,哄孩子的似温柔说道:「你们留在我这也更动不了什麽,能让琼鸾那少些歪路麻烦岂不更好?」
便是理智如何明白蓝桑凡说的无误,芊儿还是再三踌躇方才轻叹口气,妥协似的拉着一脸茫然的玉儿消失在房内。
亲眼见着式神全然消失於房内,蓝桑凡这才摸索着茶几,将发颤着指尖贴上犹有余温的茶盏,贪恋的吸取着暖意。
「进来罢,除却我,这里并无他人……自然琼鸾更不会在这。」
当情绪再度回归平静,蓝桑凡却是突兀的在寂然的禅室内,吐出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可这本该不会得到回应的话落下後,却是几道黑影闪现,如猫儿般的轻巧落地,将蓝桑凡团团包围。
给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围住,蓝桑凡却依旧淡然模样,心跳不乱,眼帘不颤,浑似一点没有受到半毫压力,那样洒脱模样,叫此刻漫步走入禅室,头顶帏帽的男子不禁击掌出声,「果然是蓝家家主,这样不动如山的模样,若不是再三确认并无埋伏,我还以为蓝家主是挖了坑,让我跳下来麽。」
「来者是客,我蓝家又怎是会如此待客之人?」重新盘坐回软垫上,蓝桑凡平静的端起茶盏,轻吃了口逐渐散去温度的茶水。
挑起眉,男子自来熟的掀起袍脚,修长的脚一弯,便端端正正在蓝桑凡身前同样盘坐而下,「蓝家主果然如传闻有礼……可不知假若这客要的礼,是一条人命,蓝家主也给?」
眼睫毛如波涛轻颤,浅晃出点点难辨的起伏,蓝桑凡启唇,话音平静的让男子心底不禁戒备,「公子……应该说是江湖人称画仙、秦国的秦廷靖长殿下,可莫要太瞧的起自己,也小瞧了我蓝家,若是我蓝桑凡不想你来作客,殿下以为殿下还有机会出现在这,更甭提能要求什麽礼物?」
袖下的手掌捏紧,帏帽男子──秦廷靖险些撑不住气势,蓝桑凡的话他毫不怀疑真假,身为大陆他国人人忌惮的蓝家家主,若是无这几分能耐,怎麽可能活这麽久?
「且如蓝家家主所言,我能出现在此处……又是为何?家主何该明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麽。」
没有回覆秦廷靖,蓝桑凡忽地轻笑出声,半垂的眼帘遮掩翻腾的情绪,「殿下来魏国对蓝家下手,怕是秦国皇帝的主意罢。」
眉头收拢,秦廷靖不明白蓝桑凡这时问这话,倒底所为何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摇了摇头,蓝桑凡周身泛起满溢的沧桑,更多的却是释然,「……果然如此,所谓因果犹然不可逆。」
没有打断蓝桑凡,秦廷靖只是定定地看着蓝桑凡,满是不解。
因果不可逆?
蓝桑凡是做了什麽让他的父皇起了必杀之心,而他还甘愿袖手受死?
「殿下,你的父皇可是见过了你的样貌?」
这突如的一句,让秦廷靖不由怔愣,半晌才回过神似的点了点头,皱起的眉间满是戒备不安。
当年於他出生之初曾某得蓝家主一语:『除却自身,面目不得现於第二人。』
他半信半疑直至某日,他的父皇不慎见到了他的真面目,此後性情大改,竟是有了转守为攻,并吞他国的念想,他才恍然反应过来──蓝家主一语,并非虚言。
「我能不还手,但我要看看你的面貌。」猛地抬眸,蓝桑凡倏忽锐利的眼,有着让人胆寒的锋利冷冽。
听着蓝桑凡的话,秦廷靖的手缓缓抬起,安在帏帽上的指尖微颤,便是连他也没瞧过他自个的面貌,也不过一次给秦国帝王瞅见罢了。
蓝家家主话语自有威信,没必要哄他摘下帏帽,既然是他当年让自个不得露出容颜,他也很是好奇,这始作俑者见到他的真容,会是如何模样。
修长的指尖贴着凉薄的布帛,在蓝桑凡的盯视下,秦廷靖让所有杀手退到他的身後,确定见不着他的样貌才扣住帽沿,一点一点的扯落。
帏帽滑落瞬间,映入秦廷靖眼眸之上的是,蓝桑凡瞬间瞠目,却又带着一丝了然的神情。
「果然是冤孽呀……」蓝桑凡的低语几乎一脱口,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除却他自个,便是连将心神全然对向他的秦廷靖,亦然无从得知。
那张容颜,几乎让他一瞬间回到了那年,那几乎动荡魏国国本的一日。
窗外寒风凄厉,表面的和平再是掩不去沁染满城的肃杀,蓝桑凡卷缩在房内,看着前任蓝家主本是不欲理会门外的喧杂,却是一小童急匆匆的破门而入,在他耳边低喃几句,才让他转变心意。
「快请!」虽依旧端坐其位,可蓝老爷子脱口的话语,却是在瞬间跌荡着不及收敛的激动。
那波澜四起的情绪,在门外的女子在小童接引下,进入房中之时,更是达到极致。
女子一身素缟,娇艳如花的绝美脸庞苍白消瘦,甚至带着决绝的无畏,「家主,我再是无人可托,只能求您了!」
几步行到蓝老爷子身前,女子膝盖便是一弯,重重嗑下,看得蓝老爷子是在瞬间夺步向前,意欲搀扶起女子,「皇后娘娘,你可千万别……」
「别叫我皇后娘娘,而今的皇后是窦氏!」厉声截断蓝老爷子的话,女子眼眶的泪再是负荷不住重量,连连滑落,「可恨那三王爷竟是造反,枉费陛下对他那样信任……」
锦城大乱,虽台面上不过是新皇驾崩,继而三王爷继位,可蓝老爷子这样位置之人,如何不明白实际上,是仁帝给三王爷造反,只能黯然以死结束一生。
「我能帮娘娘什麽?而今帝位更迭已定,先帝……便只能是先帝。」
蓝老爷子定眼看着曾经活得肆意的绝美女子一身困顿,狼狈地叫人心怜,女子抬手,颤抖的手掌扣在蓝老爷子手臂之上,几近癫狂,「蓝家主,若是我说陛下其实还没死呢?看在他的生母是蓝家出身,他好歹也算是你的亲人,你如何也得帮他一帮!」
便是连蓝老爷子也没想过,对外宣称已驾崩的仁帝实是还活着,「娘娘你是说……陛下还活着?」
苍白破裂的唇瓣飞快地动着,女子恨不得将自己心里所有的话都说与蓝老爷子听,「我出身武将大家齐家,要安排一些暗卫,让人暗地保下陛下,短时间内还成,可到底比不上三王爷势力,要让陛下继续待在锦城、待在魏国只会有死路一条,还求蓝家主将陛下带出魏国罢。」
甩开女子的手,饶是蓝老爷子也给这一连串变故,扰得手脚大乱,「旁人便罢,你可知身系龙气的天子将亡未亡,天下该是会如何大乱?又何况娘娘也说,这三王爷盯得紧,我又该如何将陛下带出魏国?」
「此事不用家主担心,只要……只要我入宫,三王爷便会相信我已心死,陛下已亡,自然不会再这般紧迫盯人。」
在蓝老爷子错愕的注视下,女子满脸屈辱,却又坚定的说:「三王爷早已对我觊觎已久,除却我的容貌……更是想藉我拉拢我世代将帅的齐家,只要我最终甘心入宫,他自然会相信我已对陛下绝望,会有如此情况不吝是陛下已身亡。」
「娘娘你……」
蓝老爷子想出言制止,却又给女子一句话挡回所有劝戒,「若是不从三王爷,我齐家哪里还有活路?况且……」
伸手安上平坦的小腹,女子笑得喜悦却又极为伤恸,「我又怎麽舍得这孩子,连一日阳光都见不着,便跟着我去死?」
窗外呼啸而过的狂风,一寸一寸卷走最後的暖意,当女子踏出蓝家之时,那年年少的蓝桑凡从屋内探头望去,只见到几乎要给风刮走的脆弱身影。
一月而後,後世称之为神宗的三王爷登基,除了王爷妃窦氏封后外,便是与先帝仁帝之后一般出生齐家的女子,齐氏封作贤贵妃。
三王爷登基那日,一辆青顶的蓝家马车缓缓开出魏国,将车驾之上面容给缠覆包裹,隐见血色的男子载往此刻国情最是混乱,无暇顾及旁鹜的秦国。
改天逆命,终将致祸。
当年蓝老爷子将仁帝改容易貌,消去记忆送出魏国……怕是从未想过会有这麽一天。
天龙之子,即便是一时落魄,依旧消不去一身的气运,辗转为之仍是回到了他该有的位置。
蓝家虽号称通天之能,可以封印一个人的记忆,更换一个人的容貌──却独独斩不断血脉相承。
看着秦廷靖与彼时仁帝那样相似,甚至依稀可见高莲华等皇族影子的模样,怕是仁帝与秦廷靖一见面,龙气之体一给刺激,便破去了当年的封印,记起了神宗带给他的羞辱。
丧家卖妻,更何况是当初仁帝意识不清,哪里晓得贤贵妃为他所做?
於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梦後,帝位被夺,发妻转而投入仇人怀抱,如此魏国,他怎会不想着让他彻底消失殆尽?
改天易命终要付出代价,何况是直接影响整个大陆之事?
早从蓝琼鸾懂事开始,蓝桑凡的身体便以诡异的方式逐渐老化,既是早撑不久,他索性卖仁帝一个面子,让他心安。
毕竟这片大陆,能那样乾净抹去一个人过去生存痕迹,又身处魏国之人,第一人选不吝为蓝家家主,即便当年为蓝老爷子所为,但时间算来,蓝桑凡那时早已懂事,这样大事定有参与其中。
天下将要大乱,要爆出现任秦皇正是当年仁帝,秦皇手下大臣如何服气?
为今之计,蓝桑凡必然得死,仁帝才能歇下心,不担心他会出面举发他的真实身分。
看着秦廷靖的面容朗笑出声,蓝桑凡洒脱的旋过身子,将身後要害毫无防备展露於他身前。
当秦廷靖持见抵上他的背,蓝桑凡却是从胸口拿出一枚陈旧的荷包,细密爱怜的摩娑。
「娘子,过了这样久……你等累了麽?」
当利刃破体,秦廷靖却只得听见这一代鬼才,盛名响遍大陆的蓝家家主,用那样一点不畏生死,风轻云淡的语气说着:「切记,汝之容颜,千万不得让他人见得。」
一旦泄漏,便是腥风血雨,再度降临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