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窦尚书如此言论,肃王便拢手撤去身前的杯盏。
一旦散去熏腾轻拢在眼瞳的氤氲热气,肃王那眼中清明精算便毫不掩藏的跃於光亮下,「尚书所思与本王正是如出一辙。」
新帝上任首要开刀便是长久积蓄在朝堂的外戚势力,中央结实磕不得,便要从各州郡的小品官开始洗清──於是,新帝首要提议之策便为修水闸、建地方新校。
表面瞧来这是似是皆大欢喜之事,众人何乐而不为?
可若是细细盘算道来,便是可知这即是新帝意欲大洗牌地方官吏的头一步。
真要修筑水道,可就免不得放些中央官员顶上巡查之职到地方上晃悠一番,这一巡一查,外戚在地方上经营起来的势力盘结可不就给揭底?
加之负责这块的工部尚书可是文官之首薄从兴手把手管出来的学生,薄家世代簪缨,从来都是坚定的保皇派,便是那工部尚书自允中立,外戚党又如何轻易信得过?
外戚於地方上势力折腾了十几载,不堪入目的阴私事还真不是一星半点能言清。
这不提及下放官员到地方,皇帝到时只消能让人掐上一角,便够连串掰起一片官员下马,外戚党又如何能由其做弄下去?
而新建学院……这意思还不够透彻麽?
待到皇帝将地方势力扫个清净,那些刚从学院学成,新出茅芦正是一腔热血的楞头青正好顶上去。
楞头青们心眼还练不成千千孔的玲珑心思,自是尤以皇帝马首是瞻,彼时岂不全如皇帝意思拿捏?
可修筑水道耗费银两甚钜,怪不得皇帝连兵器都给舍得匀出来卖……越是思索,窦智胄便觉此事越发有可能,脸色便是越趋黑青阴郁,扣在手中的杯盏都给端的一震一颤。
几番思虑而後,窦智胄终是搁下手中茶盏,面上已然为以往的温文儒雅,脱口话语有心无心,虽是探询实是用着肯定的语气问道。
「王爷最近不是想要到京外养神?不若我遣些人先好生游历探一番地方上的动静,待寻着好地点,定让人通知王爷一声……」眼下既是已然无法阻止皇帝的动作,所要做的便仅然残下亡羊补牢之策。
如此只得找个理由遣人离京,实则让人寻着皇帝贩售武器的地方抑或是贩卖路子,赶紧给掐断了去才是。
窦智胄话音未落,肃王是猛然捻起袍袖掩嘴轻咳几声,苍白的面容因这一用力染上些薄红,反倒是更添几丝血色,「这话说得正合本王意思,有劳尚书费心了。」
堪堪应上窦智胄的问话,肃王即不时压指虚握成拳掩在薄唇前。
闷重的哮咳声从唇角溢出,起先还能勉力抑制住的声息到後头却是越发难以收拾,撕心裂肺似的喘动。
肃王额边不知何时暴起青筋,冷汗更是争先恐後的淌出,蓄成黄豆般大小盘结在光洁的额头,面部再是绷不住淡然神色,纠结的可怖。
窦智胄与肃王相交已久,却也甚少见肃王这般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给震碎似的咳,见状便也不好再留人详谈,扬声遣人捧了个烧得发烫的手炉给肃王纳进怀里,自个则是忙凑上几步将人给送到府邸大门。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俱是连来时的虫鸣都已歇停,残下溅碎虚空的稀薄月光蒙泷映物,浅浅扣上不远处的青蓬马车。
肃王身姿单薄,浑身色调阴沉的蓝色补服融在月夜里,连他苍白的面容都好似覆上了一层薄纱,浅淡的整个人宛若要化在这深幽内,几要消融殆尽。
眼瞅着那道身影就要全然没入马车内,窦智胄却是蓦然忆及另一抹与其不同,便是身着布衣想来抑是灿耀如星,夺人眼球之人。
乍一疏漏,那人偏头撇来的桃花眼便会将人心神全然拢在其中,半分无法自拔的身陷其中。
──一眼已惊心,再望更动魄,想来世上能有如此迤逦惊华风采之人,便是再无其他,仅然一人罢?
「王爷,你盘算起来,这高莲华莫不是真真转往皇上那头?」
不自主的,他便出声问道,黑夜中那样轻淡的话音,却是完整的沁入肃王的耳畔,细细环绕上肃王笔直的双腿,倏然滞住他已然抬起将要踏上脚凳的步伐,重新稳回地面。
「……一个能在敌国当七年质子还没给那些深宫里的贵人们玩坏,能这般好生回到国内的人能蠢笨到哪儿去?」
肃王五官不比荣王、更是连皇帝的英挺皆有所不及,平淡的仅能称上清秀一词,可现下瞳眸中精光炯炯的模样,却让人便是晃眼一撇,抑是无法忘怀。
「凭他为魏国做的,便是要让皇帝白养着他也成.可他却是选择踏入官场中,这不若是也有所欲望罢……他自是聪慧,便也晓得他眼下所得一切是不容许他偏向哪方。故而他眼下举动大有可能是身在其位须谋其职,要尚书不放心,大也可去找上他一叙,交托他件同他身分有关之事,想来他抑是不会推托。」
肃王一番话说得轻巧,却是字字敲进窦智胄心眼里,兜兜绕绕,倒是同窦智胄原先猜想落不到那儿去。
「……身在其位便谋其职麽?」
也不知肃王一番话语触动了窦智胄如何心思,且见他蓦然垂下眼帘,低喃着这句话语,似是这简短一句话语如何难解,值得一一掰碎嚼烂的覆诵。
这话说来简单明了,可在皇宫这一大染缸里,又是如何难以做全?谁人不是向前谋划,向上攀附,奢想着不曾属於自己的权势?
眼角收进窦智胄若有所思的神色,肃王脸上莫名的浮现一抹怅然,但转瞬间,那般愁思却又宛若幽梦昙花一般,仅然一瞬的绽放,便登时从肃王脸上崩落,徒留下素白无力的一张笑颜。
「窦尚书不须多想,只消那高莲华不是个真傻的,真是在这当头还甘心抛下一身荣华惹祸上身,那麽就是八九不离十……而他,本王便是怎麽瞧也不傻,尚书大人尽可全然安下心。」
语罢,肃王便是伸手搭上一旁小厮的肩,萧条的身子一摆即晃入马车车厢内。
车帘垂下,将未尽的机关谋算隔在外头,许下一地沉寂静谧,肃王才缓缓卸下紧绷的思绪,任凭懈怠融入,褪去满身虚伪的浮华。
犹是来时那柄折扇,肃王抬起虚抵在马车窗边一顿,马车车夫便登时会意趋鞭挥落,马匹嘶鸣一声脚蹄轻扣地面,瞬即带动着青蓬马车绝尘远去。
一夜话谈,几句轻描淡写的语句,便让外戚一派的目光转往京外。
尚且夜黑风高,月光渺渺,一众黑衣覆身的人影便利落的从窦家飞窜而出,头也不回的在众人无知无息的情况下遁出锦城。
与此同时,在窦家暗卫离去大半的情况下,一顶蓝顶轿辇才缓缓从锦城一处隐蔽小宅中转出趋前。
虽是大半夜,扛轿脚夫目光却是意外的迥然锋利,不时向着微起风声之处投去一眼,目光森冷犹胜月夜清寒,生生刮去夜晚仅残的温度,更是添上几分清冷。
不一会,脚程平稳却是极为快速的脚夫便将蓝顶轿辇运至一府邸前搁下,视线在府邸红漆大门上悬的牌匾一晃而过,确认实为「薄府」无误後才伸手挑起布帘,好方便轿内之人下辇。
「薄公子,薄府已到。」
「……我知道了。」
像是砥砺上粗糙的砂纸一般,揭过墨绿车帘漂送而出的嗓音扣在耳畔,低哑乾涩地接近老叟低喃,翻搅着风霜的痕迹,流露着车内之人曾经历过的红尘纷扰。
素来於文官一脉紮根深厚的薄家自魏国开国以来便为传统保皇派,在外戚压制皇家最为强势时,抑是一力扶持皇帝掌权。
彼时薄家二少不顾父亲薄从兴的制止,以极为惊艳绝伦的策论登上大殿,方及二十岁即高中状元。
大殿一语小试身手,一番新策豪语在众臣面前初显峥嵘後,便被外戚一派忌惮其才能而给藉机流放,流落於蛮荒地带,薄家二少事隔十年终是回到锦城。
这回,他早已暗暗思忖,飘荡在外地历练整整十载的他再回归,便不会再如年少那般轻易离开。
从昏暗小轿内跨出步履,薄二少杂乱胡须下的嘴角抿出一道弧度,看来竟是有些阴霾诡谲。
──风起云动,无知无息的不仅然为窦家暗卫离遁而出锦城,犹有薄从兴这中书令的二公子薄长定从外地归来,悄然回到薄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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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名注:天山遯为易经第三十三挂,遯(音遁),原文为:「亨,小利贞。」
遯表退守、退步之意。主凶象。
表一切事项均需停止下来,因其中可能有小人、或障碍、阴谋在破坏中。遁另有表示退步之意,功课、事业,均不再如同往常般的成绩。
在这里的初六为天山遯第一爻,原文为:「遯尾,厉,勿用有攸往。」,北宋易学家邵雍解为凶:得此爻者,宜安分守己,可无忧。做官的宜则机而退。
整体解释起来,即是表示此时不宜犯进,假若继续停下来乖乖做事不妄自动作,才有利於再前进。
经历第三章的摧残(?),第四章开始进入王爷为主轴的故事,不要担心整本的闷闷地,王爷王妃配刚好解闷(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