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雅汜卷在淡灰绿色的毛毯中,像只被煮熟的虾子般蜷缩在浅灰蓝色的L型沙发上,睡得正沉,丝毫没有听见门外的动静。
此刻在他的家门外伫立着两名警察和一名烫着棕色梨花鬈发、穿着白色雪纺洋装的女性。戴着便帽、身穿浅蓝色夏季制服的男人以稳定的速度叩着门,一次敲三下,简短有力。他已经敲五次以上了。
「先生?有人在家吗?」温润成熟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另一名戴着方框眼镜的男人皱着眉看着身边的人不疾不徐的敲门动作,说:「会不会没人在家?」
「不可能。」女人马上否定,「如果他要出门,会在门上贴纸条说他要出门,我之前看过……该不会是人不舒服吧?」
「怎麽说?」戴眼镜的男人问。
女人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偏过了头,右手贴着脸颊,「他好像很不会照顾自己,有次我下班回来看到他蹲在门前靠着门很难过的样子,我问他怎麽了,他说他胃痛,还跟我说痛好几天了,还是我带他去医院的。」
站在门前的男人听了之後放下敲门的左手,「帮我去跟消防队要一支四不像。」
眼镜男「喔」了一声,转身跑下楼梯。男人又抬起手继续敲门,女人紧张的盯着咖啡色的门板。
「唔……」屋内,躺在沙发上的沐雅汜在一片模糊的意识中听见敲门的声响,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睛,艰难的翻了翻身──他被毯子卷住了,有点动弹不得。
呼啊,好想睡。他打了个慵懒的哈欠,和现在周二上午十点这个时间点非常不合。
请开门,我们是警察。请问你还好吗,先生?
沐雅汜又缓缓的闭上眼睛。原来是警察啊。唔,真的好想睡觉啊,沙发不是很好睡,外面又吵,还是回房间睡觉好了。想到卧房里松软的枕头、柔软的床铺和比沙发宽敞许多、可供翻滚的范围,他才努力的张开眼睛,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外面又传来了呼喊声。
已经知道你是警察啦,可以不要再敲了吗?
……嗯?
已经睡迷糊了的沐雅汜揉揉惺忪的睡眼,开机缓慢的脑子慢慢的才意识到有警察正在敲自己家门这件事。
为什麽?发生什麽事了吗?
他拖着僵硬的身体悠悠的坐起身。他的头发睡翘了,黑色的发尾颇有空气感的翘着,身上的衣服起皱,看起来有点乱。促使他迅速去开门的是门外一句威吓性十足的话。
「再不开门的话,我就要破门了喔──」
什、什麽?听见这句话沐雅汜总算开机完毕的脑子终於开始活动,并且被吓得瞬间清醒。他慌张的跳下沙发,毛毯落在木头地板上,一不注意他就踩到了毯子,脚下一滑──便华丽而悲剧的摔倒在地,玻璃茶几被撞歪,叠在茶几上的几本书掉到地上,发出了「砰砰砰」的声音。
「里面有人!」拿了工具回来的眼镜男被屋里突然传出的响声吓了一跳。敲门的男人看着门把,觉得差不多该用上破门神器四不像了。
右小腿磕到茶几边缘的沐雅汜眼眶里飙出泪花。他紧张的望向玄关,拖着右脚姿势别扭的小跑过去,途中还弄翻了好几叠堆在地上快要变成一座小山的书。当他打开门时,就看到了门外一个穿着浅色短袖上衣的青年举着手,手里握着一根铁灰色的长型棍状物,似乎正要砸门。
假的!我眼睛业障重!沐雅汜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一定是自己开门的方式不对,警察先生怎麽可能会面带微笑手里拿着杀伤力看起来很大的坚硬长条物体要砸普通民众的家门呢?
所以他愣愣的看着门外的人们三秒,然後一声不响的、毫不犹豫的关上了门。
那个不是警察吧?面带微笑拿着凶器什麽的……
是恐怖杀人魔吧。
在门即将完全阖上的那一秒,沐雅汜看见那一根像是棍子的东西飞快的卡进门缝之中,门接着被推开,手里握着那坚硬棍状物的男人探身进来,嘴角依然带笑。
「你要去哪里呢?」
沐雅汜惊恐的往後退了一大步,随後转过身,想要逃离恐怖杀人魔的魔爪。不过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的左上臂已经被抓住,而且箝制的力道还蛮大,身後的人手往後一扯,没有花费太多力气就把他的身体扳正。现在沐雅汜和「杀人魔」对上了眼。
「请你配合一下喔。」眼前笑眯眯的青年发出温和有礼又带着笑意的温润声音。
「呜啊啊啊啊!」
沐雅汜发出凄厉的哀叫,奋力的挣扎起来。但他的力气远远没有眼前的「杀人魔」大。
「呜呜求求你放开我──呜、哇啊啊啊!」他突然发出短促的叫声,视野随後晃动。努力倒退着想要逃跑时他的脚後跟碰到了垮在地上的书,让他一下失去了重心,身体後仰。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然後一道阴影向他扑来,更正确的说法是拉着他的杀人魔先生倒楣的跟他一起摔倒。男人松开握在手里的四不像,要是一不小心砸到人,他就要带着鲜花去医院了。
砰!他们一起倒在地上。跌倒的同一时间门外传来女性和男性的惊叫声。沐雅汜躺在地上,後脑杓磕到垮下来的书,有点痛,头有点晕,背脊与腰部底下还压着书,很不舒服,身上沉甸甸的,感受到那是属於另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的同时,一股乾净清凉的气味窜进鼻间,来自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是植物的清新味道。
因为摔倒的关系,堆在旁边的书全部垮了下来,像小型的山崩。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无法幸免的,被书砸到了。
「所、所长!」满脸慌张的眼镜男发出担忧的声音。
「嘶──还真痛啊,原来被书砸到是这种感觉。啊啊、你放心,我没事。」男人从容不迫的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摸摸後脑,捡起四不像和从头上掉下来的便帽回过头对眼镜男和女性露出微笑,表示自己没事。有事的应该是底下的人,他打从心底这麽认为。
沐雅汜被搕的有点晕,好不容易坐起来後看见满地的悲惨狼藉,更加的头晕目眩了。
男人站着环视垮掉的书山,目光最後定在坐在地上被书围绕、一脸世界末日来临般生无可恋的人。他朝沐雅汜伸出手,想要把人拉起来,一边微笑着询问:「请问,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真的是、警察啊。」
十分钟後,因为家里没地方给人坐,沐雅汜就跟着站在自家门口,表情尴尬的看着面带温暖微笑却被他当成杀人魔,实际上是他家对面乐南派出所所长、十秒前还彬彬有礼的跟他自我介绍的齐桢轩。齐桢轩身边的眼镜男是他的小夥伴,副所长宫杏生,那位女性他认得,但不算很熟悉,是住在他家对面、今天刚从国外玩回来的OL邻居白秋瑜。
白秋瑜回来之後一进客厅,就发现她家被翻箱倒柜,一副被宵小光临过的惨况。她马上下楼报警,由於窃案发生在她出国旅游期间,齐桢轩和宫杏生便来访查一下,问问邻居在这期间内有没有发现什麽异常。
「不然沐先生刚刚以为我们是什麽人呢?」齐桢轩笑着问。沐雅汜的视线落到齐桢轩手中的四不像,移开视线,他觉得如果诚实回答这个问题,下一秒那根凶器就会招呼过来,让他脑袋开花。
喔,光是想像那个血肉模糊的画面他就感到背脊发冷。
「不、没什麽。」沐雅汜心虚的说。他是睡傻了才会把警察大人脑补成变态杀人犯,这说出来实在太丢脸。「那、那个请问一下,你们来找我……有什麽事吗?」
「是这样的。」宫杏生推推眼镜开口说道,「白小姐家中遭窃,我们想要请问你在十号到十七号这中间,你有没有发现什麽不对劲的事情?」
沐雅汜呆呆的微张着有些苍白的嘴唇,不明白为什麽要问他这种事。
「我、我不知道。」愣了几秒後他摇头回答。这段时间他都在写稿子,应该说,每天都在写稿子,只要一投入其中就很难分神,根本无暇去注意周遭发生的事。
宫杏生下意识的挑起眉,光亮镜片後的双眸怀疑的眯起,透出几分无自觉的凶悍。
沐雅汜瑟缩了一下,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宫杏生眼眸里的猜疑透着冰冷的温度,让畏寒的他肩膀一凉,感到恐慌。
「我、这段时间我都待在家里。」他小声的说,彷佛犯了错而害怕惩罚的孩子。
「在干嘛?」宫杏生紧逼追问。
「写稿……」
「你说什麽?」讲这麽小声谁听得到啊?
「写稿……」
宫杏生打量起眼前肤色苍白、体态清瘦的小个子青年。齐桢轩听见他的回答,两只眼神略显迷蒙的夜黑色眼瞳里,闪出了小小的光芒,属於好奇的探究。
「你是作家?」他问。
「耶──?」白秋瑜也面露稀奇的微微倾身向前看着他。原来这个很少看到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邻居是写文章的啊?
沐雅汜「唔」了一声,耳朵红了起来,继续低着头很没底气的说:「我、我帮杂志的专栏写稿,是文字工作者……」他不是很乐於向外人说明自己的职业,除了感到不好意思之外,也因为碰过太多次类似的状况:每当说明自己的职业後,听闻的陌生人总会面露惊讶,而後追问「你赚了多少钱」等等的问题,这让他打从心底的感到抵触。
好像不谈钱,就没有其他话了一样,再说活着也不是只为了赚钱啊。
齐桢轩望着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呃,我还是不懂,为什麽白小姐家遭窃要来问我。」
「不然要问谁?」宫杏生有些没好气的说,「例行调查,而且你是她邻居啊。」
沐雅汜很惊讶的抬起头,随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对、对齁。」
白秋瑜噘起嘴抱起手臂,看起来有点难过和不满,「你该不会忘记我是你邻居了吧?一个礼拜前我要出门的时候还跟你打过招呼喔,你居然这麽快就忘记了,而且我之前还带你去看过医生喔。」
沐雅汜不知所措到连手要摆哪里都不知道了。他回想一个礼拜前,好像真的有那麽一回事。
对了,因为写稿的关系他一直没去顾及自己的生理需求,直到那天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要出门买可以果腹的食物时候,对面的门也刚好打开,白秋瑜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他笑着点点头,说了一声「嗨」。
「对不起,我、我现在还有点不清醒……对不起。」沐雅汜连忙低下头道歉。然後努力的回想白秋瑜出国的这段期间内,到底有哪里异常,半晌後他挫败的摇头,「我真的没有发觉哪里有异样。对不起。」
白秋瑜失望的叹了口气,「一回来就遇到这种事真的是有够倒楣的,还好损失不多。」
宫杏生听了她的话身子僵了僵。一个苹果电脑、两个YSL的名牌包包,和他月薪一样多的「少许」的现金,这样子叫做「损失不多」,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快点包养我吧小姐!咳,不对不对。
「你丢了哪些东西呢?」沐雅汜问。
把被偷窃走的物品告诉沐雅汜後,白秋瑜气恼的说道:「可恶,我就想不懂小偷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明明我出国前有好好的检查过门窗,确定全部都锁上了啊。」
听了她的话,齐桢轩露出温和的微笑说:「白小姐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抓住窃贼的。」说完他看向沐雅汜。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沐雅汜马上不自在的缩起肩膀。他没有办法将眼前浅笑温文的男人和刚才气势万钧破门而入的男人连想到同一个人,对方破门的举动所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沐先生。」
「是、是的?」
「请你也要小心门户喔。」齐桢轩低头定定看着沐雅汜,然後他含着笑瞥了眼虚掩的门後的室内光景,「还有,屋子里的书请好好的放到书架上吧,不然很危险喔。绊到书跌倒的经验固然新鲜,不过还是不要再来一次比较好。」
说到这个沐雅汜就觉得窘,耳朵又红了起来。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才刚搬过来,会尽快整理好的。」
白秋瑜听到「刚搬过来」这几个字的时候,面露困惑的表情,小声的「唔」了一声,低喃:「五个月还算『刚搬来』吗?」
站在她旁边的宫杏生听见了,撇了撇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喂喂,搬过来五个月了屋子里还这麽乱也太夸张啦──
「刚搬过来,是吗?」齐桢轩也听见了白秋瑜的吐槽,但他依然笑得温和有礼,「如果有任何需要协助的地方,欢迎到本所里来。需要给你本所的电话号码吗?」
沐雅汜歪过头,「啊」了一声,模样看上去有些呆傻。一接触到齐桢轩的目光,他马上露出心虚的神色,几秒後他放弃一般的把脸转了个小小的弧度望着齐桢轩身後几步之遥的楼梯口。
「我知道派出所的电话啊,一一零,不是吗?」
宫杏生撇过脸手握成拳置於嘴巴前,低低的咳了一声,似乎是想掩饰差点脱口的笑声。齐桢轩的笑脸还是跟和煦的阳光一样温暖,只见他缓缓的摇了下头。
「一一零是报案电话,通到勤务指挥中心,并没有和本所连接上。」
沐雅汜的脸很呆,像是没听懂齐桢轩在说什麽。白秋瑜小小的震惊了下,下意识的捂着嘴说:「真的假的!」
宫杏生点点头,「真的。」
一一零,这个由简单的三个数字所构成且广为人知的报案电话并没有直通地方派出所,所有拨打出去的报案电话,都是先连接到勤务指挥中心,再由勤务指挥中心依据报案人的所在地点,请报案人所在的当地派出所派员前往现场,但是倘若能够直接联系派出所,那麽员警前往现场的速度,自然会比中间经过勤指中心还要快上许多。
「那我要,我要派出所的电话。」白秋瑜马上掏出手机。宫杏生把所里的号码告诉了她。
沐雅汜发出「唔」的一声,想了想,最後还是摇头。
「我不需要吧。我觉得我遇不到需要报案的事件……」
齐桢轩愣住了,宫杏生和白秋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邻居家才刚发生窃案,他居然不怕自己家也会遭窃?这人神经是多大条啊。宫杏生的眼镜镜片闪了闪,後面的两只眼睛再一次眯了起来。
如果不是神经太大条,那搞不好他就是那个小偷。他怀疑的想。
「是吗。」齐桢轩回过神又露出微笑,「如果能不遇到需要报案的事件当然最好,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想,还是请你记下本所的号码吧。」
沐雅汜傻傻的「喔」了一声,乖乖的转过身去一边说道:「那我进去拿我的手机──」
踏进玄关後他突然停下脚步,接着很不好意思的转回了身,整张脸红得像苹果一样。
「那个、可以请你把号码写在纸条上给我吗?我、我忘记我把手机放到哪里去了……」
回到派出所里後,宫杏生把他对沐雅汜的怀疑告诉齐桢轩。後者听了摇了摇头肯定的说:「不是他,绝对不是。」
「你怎麽那麽确定?」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不过如果小偷那麽呆的话,一定很快就露出马脚了。」齐桢轩笑着说。
宫杏生恍然大悟,严肃点头附和:「所长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