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灯光洒落,大厅内,三两张米白色真皮沙发以『凵』字形摆放於大厅北方面南之处。两侧的沙发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人,都是些亲戚,段黎不大认得,而象徵着主位的那张沙发,却是空无一人,看着倒是诡异。
『凵』字沙发中央有一方桌,方桌上很刻意地显摆着一套玉子棋盘及一组白中透亮的玉瓷茶杯,看着应是价格高昂,好似在等谁归家,抑或是,即将招待甚麽贵客。
段黎自远处瞧着,红唇一抿,旋即又松,长睫轻扑,流露出一份不屑──因为她知道,方桌上的那一堆玉器,有多麽廉价。却是不在价,而是那封存多年的往事。
厅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压抑着,令人无法喘息,可众人的面上依旧挂着微笑,或假或真,齐齐望向主位上那面容生得极美的年轻女人。
女人是不该坐在主位的,那不合规矩。
可眼前那衣着普通的女人,面色平淡,眸中无波,一身的气质冷清而优雅,众人甚至在隐隐约约中嗅着了一份孤傲的贵气,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人──底子上也确实不好惹。
也不好开口制止。
「姊。」
一声清脆回荡,哪一瞬间,众人齐齐转头,望向缓缓走来的段殷,无数双眸中饱含着期盼,好似段殷是救世主似的,准备拯救他们。
主位上的段黎正以只手轻捏着盛满铁观音的玉瓷茶杯,食指於杯缘处圆滑打转,在听闻段殷的那声呼唤後,连眸都不抬地应一声:「嗯。」
澈橙乌润的铁观音,自福建而来,口感沉如铁,香气浓郁、回韵不绝,唇齿颊间皆留有一抹称为『观音韵』的淡香,可真不错。舒缓了她长途晕车的不适,更平息一份多年後再度归家、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绪。
可她不是来品茶的。
「叔叔阿姨们好,不知您们来访的目的?」
「我们是来──」「帮我爸准备後事的?看着可不像呢?」
语调是疑问句,道的却是肯定句。
长辈们对於这份不敬而感到不满,却是半字都不敢落下,又何况是质疑与责备?
轻抿一口茶,淡淡香气伴随着热雾萦绕於鼻尖,一幕恬静,究竟暗藏了多少凌厉?虚掩了多少作戏?
段殷下意识地紧咬下唇。几年未见姊姊,那一份天生的高傲与贵气依旧,仍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强装镇定,她应:「爸他在卧──」「嗯。」
「段殷,你先上楼。」
只闻一道低媚的女声淡淡,打断了段殷的话语,顺带直击着众人的耳膜。
音调不高,气势却极其强烈。
随着段殷的脚步声渐远,众人的视线再度拉回至主位,只见段黎将玉瓷茶杯放下,她道:「我不常归家,让各位叔叔阿姨们见笑了。」
「无妨──小黎有自己的事业嘛!」「哎──!就是就是!」
「是吗?」段黎掩嘴冷笑,旁人只当是女人的羞,忽略了女人眸中的不屑。
後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忽地摆手,招来了远处的管家:「这套茶杯和玉子棋盘,知道是谁的吗?」话音落下,只见管家微微弯下腰,应:「是段老爷的。」
眸一抬,又垂,掩下了如冰窖般的寒光:「这套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所以──」
热情似火的红唇微扬,弧度勾人,一时间,厅内再度充满了温度,同时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再敢拿出招待,我剁了你的手。』
眸子却冰冷的很。
同时下了道隐晦的逐客令。
亲戚们为何而来,无非就是在等段勉死了,讨要些玩意儿罢了。
段殷年幼,不大会处理──无妨,这是她最後一次归家,顺手干点好事,积功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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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殷啊……你姊呢?」房门外头,段黎并非有意要窃听,而是那道虚弱的声响过於清晰,不知怎地,幽幽依旧入耳。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段勉即将开口之时,「砰──!」地,倏地推开门。
声响来得又猛又大,屋内里头的人皆被吓得不清,在看清来人後,除了段殷,又不禁一愣──段黎对於他们而言,变了。
说不清是哪处,年将三十却依旧保养得极佳,看起来与方年满十八时相差无几,身材似是更瘦了些,气质也变了。
多了几分成熟与冷艳,也不知是刻意显摆给他们瞧的,还是怎地,总之,躺在床榻上的段勉瞧着瞧着,突地喟叹了起来,眼眶同时不觉泛起点点水光。
段勉知晓段黎还在气他,不过,肯回家探望他,就很不错了。
段黎不很在意房里头众人的反应,连房内有几人、又有何人都没仔细看。
径直上前,走到床头旁,一米八的身高,脚下的Dr.Martens1460W马丁靴踩在酒红色的绒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平躺於床的男人,她开口问道:「吃药了吗?」
四字吐出,话音有些沙哑,内容单刀直入,过於直白,段勉不觉失笑……听着怎地像是在骂他呢?
他点点头,虚弱应:「吃了。」与此同时,他摆了摆手,房内的其余人在接收到讯息後,纷纷离开了卧房,离去前也不忘阖上门。
「你吃饭了吗?」段勉问,一双眼角满是皱纹的眸大力地眯了眯,似乎是想看清段黎的容貌。
奈何,顶上的水晶灯熠熠,段黎的身高又是如此地高,再怎麽瞧得清晰,也是背光着,仅有一片黑影。
段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走至床尾处的换鞋椅,坐下,身子微侧,斜睨向段勉:「吃了。」
良久,才应道。
「咳咳……昨天跟老君通了个电话,知道你休假……所以让段殷找了个理由让你回来……你千万别跟她计较啊……」
段黎神色平静,「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甚麽。
从段殷传讯息给她那一刻,她便知晓了──若是段勉真撑不住了,又怎会以打字的方式告知她?
段黎也不知她为何会选择顺着段殷的套走……说到底还是对眼前的男人心软了。
「最近……过得好吗?」段勉又问,段黎闻言,倏地轻笑,弧度之大,唇之下的白齿不禁外露:「这几年,汇给你的钱不够?」话语落下,方知那抹笑意充斥着嘲讽的意味。
段勉一愣,钱……
不禁回想起,他这女儿,在刚步入青少年时便独自前往他国打拼,年满二十岁後,每两个月便会汇钱给他,最高有七十万,少则也有三十万。
这些钱,对於他们段家来说,不是甚麽金额──对於独自在外打拼的年轻女人可就不同了,更何况,这是他段勉的亲生女儿。
他心疼,却是没有段黎的联络方式,仅能四处求人传话。却段黎不知道都在倔些甚麽,不断地汇款,直至某天,汇款总金额达到三千万时,一则讯息自陌生的手机号而来,点开一瞧:
【三千万已还,感谢养育之恩。】从此你我再无关联──段勉读出了句子里头所想表达的意思。
自此一病不起。
一声低叹,含括着愧疚,段勉欲看清段黎,视线却是愈发愈模糊:「……是我对不起你。」
若当初他不顽劣,是否就不会爱上灯红酒绿、爱上美艳而年轻的女人──是否就不会选择与段黎的母亲离婚?
离婚七年後,意外知晓段黎的存在,是他卑劣,花了钱迫使法院将段黎的抚养权判至他名下……是他卑劣,害得段黎与她的母亲分离,如此恨他。
「不。」段黎反驳。
同时望着段勉,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带着属於久病的惨白,双眸间散着消沉与无奈,今年不过也才五十罢了,看着却像七旬老翁。
她生得不似段勉,眉宇间没有半分男人的影子,因此,任谁也想不到──那鼎鼎大名的慈善家段勉,口中长年所唠叨的长女,竟是段黎。
对此,段黎竟可笑地感到无比庆幸。
她仰起头来,望着水晶吊灯,不知怎地,感到鼻尖有些酸:「你该对不起的是我妈。」话语轻声落下,勾起了无数被遗弃的回忆──怨吗?
她的母亲,一生中为了同个男人而落得孑然一身的下场两次,最後一次,悲愤交织成病,而後选了水泥梁子自缢。
怎能不怨?
可双方却都是至亲之人啊,一个是视她为唯一,细心照顾了她七年的母亲,一个是供给她高品质生活、供她去美国留学,又替她摆平了各种事业路上的荆棘的父亲……
「段勉。」段黎唤道。
「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爸了。」话音停顿,段黎自换鞋椅上起身後,缓缓走至门前。
马丁靴与地面相触,发出了一连串「喀达喀达」的声响,於沉默之中增添了点压抑感,就在指尖触及门把的前一刻,段黎忽道:「所以,趁我还对你没有憎恶至极的时候,别再找我回来了。」
「那些亲戚,近期不会再来『访』了,回头再让段殷处理下。」
「吱呀──!」门被推开,段勉同时落下了一滴男儿泪:「好。」
──『可是爸爸……永远爱你。』
男人如此道的同时,门阖上了,也不知晓段黎是否有听见。
门外,段勉心心念念的段黎在阖上门後,竟是站在了原地片刻,良久,才再度踏起步伐,离开了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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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车上睡了许久,兴许是累了,陡峭的山路竟是神奇地没将她唤醒,再度启眸时,已然归至位於市中心的别墅。
「肥皂。」走在通往别墅的小径,段黎突地开口唤了陈肥皂。
「嘿,怎麽啦?」帮段黎提着包的陈肥皂微微抬起头,望着高了他约莫半颗头的段黎。
只闻:「帮我订间Bar,两人。你要跟,就三人。」
「……?」疑惑着,步伐的速度随之缓了下来,走了两三步後,段黎便注意到了,停下,撇过头,斜睨着身後的陈肥皂:
「订,现在。」
「为、为啥……?」
那时段黎面无表情,郑重地向陈肥皂说了些甚麽,而後便转身离去,留下了一脸朦的陈肥皂。
──『老子今天要嗨到天摇地动,还要让那女人对我心动。』
嘴里说着开心的话,语气却是杀气满满。
肥皂:……
肥皂:啥天摇地动啊?这又是要让哪个女人心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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