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请问要点些什麽?」陈楷英穿着白衬衫搭牛仔裤,外面罩着铁灰色牛仔围裙,手里拿着纸和点单,面带微笑询问客人。
「我们要巧克力曲奇、杏仁瓦片和康福茶,谢谢。」
「好的。请稍後。」她收回菜单,走到吧台前,递给内场,便立在柜台一侧等候。
这间茶馆名为「究竟」,是一间五十年的透天改建而成,座落於台北寸土寸金的隐密巷弄内,因为有着风韵十足的老窗花、花格砖、磨石子地板和斑驳的实木长椅凳,再加上小庭院一排冬青树,让此处从早期只是口耳相传的小店,变成网友朝圣的知名景点。
这里其实离她原本的住所不远,步行可达,而且是她的爱店,打从六年前就开始,几乎每周有一半的午後都在这里度过。
所以前天,当她踏入此店内门,店主对她点头,喊着欢迎光临之後,便直接带位,领她至她习惯就座的一隅。
「那个……」她喊住对方的步伐。「我看到你们在徵人。」
寒暑假来临前是兼职员工大换血的旺季,上周她就看到徵人告示牌了。
店主回过头的表情是十足十的错愕。「啊?」
「还有在徵人吗?」
店主是个年纪与她相当的男子,带有书卷味的苍白,相当沈静寡言,不好与客人攀谈,甚至也很少微笑,但他的外貌却颇具亲和力,整体而言,给人淡淡的忧郁文青的印象。
「是的。」店主回答她,彷佛一时不知所措似的,犹豫地看向她往常就坐的靠窗单人座,又转过身看向她。「好的。」
「……」一时间,楷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幸好那时是十点多刚开店,店内只有一个老先生在角落读报。
他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转身回望她。「请跟我来。」
她跟上,他带她到靠近厨房的座位,请她就坐,不久後又拿着纸笔过来。
咳。他清了清嗓。「请帮我填写简单的联络资料,再填这张班表。」
「意思是……我被录取了吗?」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甚至还没有开口自我介绍,她暂时很缺钱,觉得这熟悉的地方很适合应急,但没想到这店主这麽不挑人。
「欸。是。」
「我不确定我能做多久,可以吗?」
「……可以。」
她挤出微笑,书写个人资料,而後将自己的名字填在当周班表上。
店主看着她写字,收下她的回填,看了看她的资料,瞥了她一眼又看着班表。「你後天开始上班,要穿白衬衫,我们没有劳健保,你需要自行加保。」
白衬衫?好。劳健保?!她从没注意过她没有劳保,但健保,似乎是挂在罗大大眷属那边。但她还是点头说好。
「那麽……後天见。陈小姐。」
「好的。请问怎麽称呼你?」她问。
「敝姓伏。」他微微点着头,看着她的眼睛说。
那位应该是店长的伏先生不是在餐厅里烤饼乾,就是待在内场,他似乎住在二楼,今天简单交代外场工作後,便没有多加注意她。
她看着院子里微亮的灯光,今天站了一整天,双腿颇受折腾,脚底板更是酸痛。
毕业前夕怀孕,她的个人积蓄早因为留学生活而几乎用罊,婚後错失求职的机缘与动能,人过三十才开始卖劳力,这还真不是她曾梦想过的人生。
她曾想像过自己一毕业就会早婚吗?
当然没有。
第一天收工下班,她礼貌地向伏先生说再见,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新居,脚程要半小时。
离开罗家的第一晚她暂居附近的一间商旅,隔天马上找租屋,这年代租客没有挑剔的本钱,她手边的存款不够丰厚,只剩十万出头,光租房押金两个月外加第一个月租金就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她还跑到平价服饰店买了三件衣服和内衣裤,那时她突然有点後悔,居然让自己落到这种从零起步的窘境。
那时看着更衣室华服礼服,配合罗大大出席各种餐宴的记忆在脑海纷纷扰扰,她想着出席那些场合时,那些外人看着她的眼神。
她不需要查勤,只要接收别人怎麽看她的视线,她就知道了。
花心的罗大大,婚後仍是一样花心的罗大大。
而她自己选购的日常衣服,她也带不走,因为他的赞赏与偏好变成无意识的选购指南,为什麽明明是她的衣服,却都是迎合他的喜好?
她留下每一样东西,因为每一样东西,都留存有这段婚姻的记忆,不是沾染他好奇的询问,就是有他在一旁的片段交错,每一样东西,都在这些日子里刻印出共同生活的气息,而那气息嚣张地宣扬他的存在。
样样检视,逐项剔除,发现她什麽都不该带走,才醒觉婚前婚後过去十年的人生,他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而她居然以为这不是爱?
她原以为她不是为了纯粹的爱情而嫁,却在一一清点的过程中,发现每一项物品,都参杂喜怒哀乐各种纠葛的情绪、全都混在一起,要是带走那东西,无可避免把他也一起带上了。
她认输。离开。什麽都没带。只除了自己、一套旧衣服、证件和呱呱。
买了日常生活必需品与盥洗用品,买了呱呱的爬架、笼子、玩具,她甚至还买了手机充电器。
「楷英宝贝!你回来呢!」一进家门,呱呱就在门口迎接她。
明明是新婚那短短的期间才听到的叫法,呱呱怎地就学起来而後再也改不掉了呢?
她得想办法改掉呱呱叫她的方式,她心想。
租屋处是简单的开放式一房一卫,贵的原因是有明亮的窗台,呱呱需要晒太阳。
她洗完手,从小冰箱中取出牧草给呱呱啃食,这才让自己跌入中古沙发,舒缓疲累的身躯,同时查看留在家里的手机。
未接来电,一通?她按下明细,是婆婆……
莫名地眼睛湿润了起来。但她决定略过。
未查看讯息?
她点下APP,是远在英国的小叔问候她,语音讯息内容是若无其事地说着他刚听来的中文笑话分享给她。她不知道要回什麽。
罗家群组没有新动态,仍停留在上一则,罗家第四代小公主学走路的影片。
关於罗家,她奉子成婚而变成其中一员,但八年来,她一直以来都是沉默的成员,被拉入群组的边缘人。
她放下手机,把腿靠在椅背,让自己摊平在沙发上。
「楷英宝贝!」呱呱飞了过来,站在她小腹上。
嘶!她受痛,低叫一声,老忘记呱呱是破坏狂,现在的她,衣服少得禁不起被鸟爪抓破。她得向伏先生买一件围裙在家穿。「呱呱──」
她坐起,把呱呱放在沙发扶手上,呱呱站妥後,开始摇头晃脑,彷佛打拍子。
「楷英宝贝!唱歌!」
「好啊,呱呱唱歌。」
「出一寸瓜一,化一个世纪,采一片苦心,亮一点蜂蜜,用尽呢全力,只为在一起,我爱不爱你,爱久见人心。」
听着呱呱晃动身躯先是发出躂躂躂呱呱呱的声音,而後唱起副歌,她先笑後哭,而後又哭又笑,边抚弄呱呱的头,边防止自己被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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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天色刚亮时分醒来,紊乱的梦让她彻夜不得安稳,她奋力追逐梦里那些清晰无比的片段,下体一阵湿润的感觉使她惊醒,她跳起床跑到厕所,清理自己、换洗内裤,又冲下楼到附近便利店买了卫生用品和姜茶。
回到小窝,她看着呱呱吃早餐,自己则捧着那杯姜茶缓缓啜饮着,青春时代讨厌的生理期,似乎在每个阶段随着女人的生命历程有不同的意义。
求学时代讨厌着不小心裙裤後方侧漏的一抹红,芳华时代的爱人似叹似怨地大姨妈来访的扫兴,婚後求子阶段固定报到的周期象徵月月年年的失落。
中药调养、打排卵针、吃保健食品、上瑜伽,想着自己的生活曾只围绕着求子,忆起那段岁月,那时的她一定某处有个黑洞,让自己的心心念念都被那黑洞吸入,而後限缩自己的视界与世界。
她梦到了自己的父母、梦到了她与罗大大认识之初,梦境竟将往事重现,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入睡,而是在昏沉间一直回忆过往。
她的父母是外人眼中的学究,一个念经济、一个学数学,两人早期拿奖学金出国深造,而後回乡在南部的大学任教,两人皆以很爱点名、给分严格而让学子们避之唯恐不及。
要是外面的人知道啊,她那两个学究父母,在家里是什麽模样,一定会惊呆不已、傻眼万分。
她的父母都挂着厚重的眼镜,五官都很好看,但近视与眼镜让他们看来像书呆。
她梦到许久以前,某天早餐时,她母亲一边煎蛋,一边对正在搾柳丁汁的父亲说着:「阿富,我今天早上又发现一条鱼尾纹了。」
「真的吗?」父亲放下柳丁,洗手,靠往母亲。「我来检查一下。」
父亲盯着母亲的眼角,又拿下眼镜眯着眼打量。「我说,这是薛丁格的鱼尾纹,介於有和没有之间。」
「薛听格的鱼尾纹。」桌上的灰鹦鹉复诵着。
一旁的她噗哧一笑,呱呱也学她噗哧一笑。
但她的父母不理她,不理会鸟,根本拿她和鸟当背景,母亲拍了父亲一下之後,凑近父亲吻着,父亲也回吻。
她故意发出「恶」的呕吐音效,呱呱也「呕、呕」地学舌仿若回音。
於是,事後她只能吃着有点焦的荷包蛋,呱呱也被赏了一记爆栗。
她总是想着,他们一家子都像书呆,如果她够幸运的话,或许她也会遇到一个书呆,那个书呆也会在浪漫时刻用着最学究不过的口吻说起甜言蜜语。
但她还没有遇见那样的书呆之前,就遇到了罗大大。
哦,她在遇见他之前,就知道他了。
她大三时,那个来念研究所的罗善地一登场就颇受台湾校友注目。
他帅气英挺,含金汤匙出身,是新兴豪门的预定接班人,身边还有一个助理一起来伴读,同时他花名在外,和女孩们相处起来界线模糊,来者不拒,是可怕的花心大萝卜。
她打发掉他两次的搭讪,但那两次的经验都让她头皮发麻,害怕如果有第三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抵挡得了那张脸和那样的笑容。
该死的那一天,只因为她停住脚步,站在露天广场听街头艺人表演,那两人一个拉小提琴,一个用电子钢琴伴奏,乐音悠扬而动听。
「嘿!猛禽女孩!」
「嘿!」她瞥了他一眼,心里祈祷着:你走开!你快点走开啦!却不知道为什麽她不自己走开就好。
但他只站在她身旁,陪她听音乐,什麽话也没多说。
一曲终了,三三两两的鼓掌声,有人投币在艺人前面的帽子里,艺人暂停数秒後,又开始演奏。
他一听到前奏,就拉起她的双手。
「来!」
「做什麽?」
「来跳舞。」
「……我是舞蹈白痴,你会被我踩到脚趾黑青。」
「那由我自己来担心。」
她被拉往广场,一路哇啦哇啦叫嚷着,他不放手,她为何不甩开他呢?因为她一直看着他的笑脸,他笑起来左颊有酒窝,有点可爱,很是迷人。这个该死的花心的罗大大。
在广场立定後,他将她拉近,而後右手搭在她肩後,她跟着如法泡制,将手轻放在他肩上。
「跟着我的节奏。」他语音带笑。「慢、慢、快、快、慢。慢、慢、快、快、慢。」
她根本没认真听他的口述,只是感觉着他的身体摆动,前进、後退,一步、两步,往左、向右,笨拙地跟上。
他把她往外送,她就自然地转向外,他把她拉回来,她就自然地旋回到他胸前,他让她转圈她就转圈,他让她後仰,她就顺势後仰,耳边听着乐音,但身体自动顺着节拍,随着他的力道,搭配着他每一个步伐。
曲终,他下巴贴着她的额,紧紧拥着她,她似乎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噗通,或者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彷佛也听到四周有热烈的掌声。
「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她问。
「PorunaCabeza.」他呢喃,语调醉人。
「喔。」她决定讨厌起这突然而来的浑身燥热与手脚无力。
「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他在她耳边低声问着,问里有笑意。
她正想拒绝,听到他补了一声「喵」,有点傻住,这人在卖萌吗?
她仰起头看他,他顺势就吻上她的唇,轻轻柔柔地引导与纠缠,就这样夺走她的初吻,而她,全身软绵绵化在他怀里,全然忘了要拒绝。
「楷英宝贝!早安!」呱呱飞身而来,落在她右肩上。
梦醒了──
嘶。她决定要找有垫肩的家居服,或者今天要记得买磨指棒。
呱呱咬着她的耳垂。
这只口腔期不满足的老鸟!她抬手轻拍呱呱,拍了几下,却看到手指的那一圈白。
她盯着自己的手。
这戒痕──要多久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