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夏炘眯起眼,试图与赫尔辛基冷色调的阳光抗衡,望进被翻转过来的SonyA6400微单眼相机萤幕里自己的面容。他上周刚剪的头发此刻因海风肆虐而翘离後颈,色泽黑得连在北纬六十度的光线照射下都不显一丝红褐。
「嗨大家,行程报告:我们刚从赫尔辛基码头搭上渡轮,现在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也就是芬兰堡(Suomenlinna)!」
镜头中,林维恩挤到夏炘身旁,齐肩短发乱到不行,为盖过海风的呼啸而扯开嗓子大喊着。镜头外的事实是,她正手持稳定器,嵌着米白色光疗美甲的指尖因晴天下出乎意料的低温而略微发紫。
「好,等等,我们的夏美人有在画面里了,但纪网帅一一」
「拜托别再叫那个绰号了好吗?」纪时瀚倏忽自林维恩另一侧现身,瘪嘴看着晃动的萤幕里略显拥挤的三人。不若夏炘和林维恩的狼狈样,他的寸头发型丝毫不受强风侵扰,稳定而完美地固定在头皮上。「你这低能Youtuber。」
「嗯,我不会回嘴,因为不像国中生般只会用『低能』骂人的纪网帅,我是个二十七岁的成熟大人。」林维恩冷静地对镜头说。夏炘不自觉扬起嘴角。
值北半球的夏季,七月末。夏炘和林维恩、纪时瀚两个高中同学半年前便约好,一同排了休假,飞越近半个地球,来到斯堪地那维亚半岛这个饶富森林与湖泊的极北国家,计画待上一周。
林维恩本任职於科技公司的人事部门,两年前创建Youtube频道开始分享生活、美食与旅行,单纯的内容意外大获好评,社群媒体也经营得不错,如今是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纪时瀚则是某大出版社编辑,而夏炘是同个公司签约外包的自由摄影师。三人先前因为出版社旗下一旅游杂志的新专栏企划又聚到了一起,林维恩於是提议企划告一段落後来趟高中同窗小旅行,如此也顺道定下了频道上新的影片题材。
「请问夏美人,我们待会在芬兰堡上的第一个行程是?」
镜头中,林维恩抛出问题往往都猝不及防。
「呃,」夏炘有些措手不及,「今天是⋯⋯第几天来着?啊,第二天?那就是一一」
他假装没看见负责排行程的林维恩不耐的皱眉与纪时瀚一脸的看好戏。
一一海边。
但又不完全是海边。
怎麽说,自十七岁那年开始握相机起,夏炘就觉得对他而言,透过相机镜头看到的世界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为什麽?是不是因为你某种程度上觉得眼前所见是一一希望你不介意我用英文一一incontrol的?他记得大学时的那位谘商师是这麽问。对,他也记得二十岁的自己是这麽回答。对。当世界被45-135mm镜头透过一连串的光学折射和神经传导转植入脑中的意识里时,他就觉得一切都是他能掌控的。是的。
於是,在这被称为世界死後会留下的堡垒小岛上,无云清澈的午後天空之下,夏炘赤脚踩上柔软细白的沙滩,望向林维恩边录着影边和纪时瀚朝海洋奔去的背影。这片沙滩由他们独占,世界此时喧嚣得很安静,他举起胸前沈甸甸的单眼相机。
光圈。快门。ISO。对焦。构图完美。指尖於快门键上悬着,即将下落。
夏炘停顿,皱眉。午後灿阳将他纤长睫毛的阴影投射卧蚕上。令他停下的是变化。仅俄顷,对焦忽地模糊,自画面左侧的远方出现某个异物,破坏了构图的平衡。
远处,大约十数公尺,浪荡海潮之间是一男人浸於其中的身影。不,不是男人。夏炘再度举高相机,转动镜头拉长焦距,当显微镜般放大目标物的倍率。光影浮动,画面又糊了一阵才对焦。
是少年。
夏炘眼球都快贴到景观窗上。少年,约莫十八十九的少年,在海中站着,白色长袖上衣早全被粼粼浸湿,刻划出他高大、纤瘦中带结实的身板。发色大概是香槟金,此刻却因海水浸染略显深褐。脸庞侧着因而看不清,那深刻的轮廓逆着太阳,彷佛镀上一层银河般的光晕。
「夏美人,你在干嘛一一」
林维恩中气十足的喊声突兀地冲入耳畔,夏炘惊醒,眨了眨眼,目光自相机前移开,定於不远处正招着手要他过去的那两人。
夏炘朝他们打了手势表示了解,旋即松手,任相机垂於胸前晃动,踩着北欧岛屿的细沙朝大海踱去,视线又回到离那两人有些距离、此刻正俐落翻身潜入海中的陌生少年。
浪花当即溅起,映照日光,闪烁如昼间萤火。
夏炘很清楚的感觉到了。
那是种无以名状的直觉。所有、所有曾被这45-135mm镜头透过一连串的光学折射和神经传导转植为脑中意识的一切一一
那名少年,大概是他迄今为止,唯一无法在镜头内掌控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