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末 最美的風景(上)

言靖的人生,是怎样的故事?

事实上并不多麽出奇,只不过和一般人有些出入罢了。

最初有意识是三岁,那时候,他不叫言靖,更不姓言。妈妈给他取名为「清」,她说,那是和他哥哥相衬的名字。

他不知道哥哥是什麽,也不懂相衬是什麽意思,但他喜欢妈妈给自己的一切,即便他很少见她。

男孩和爸爸同住的家是间小小的公寓套间,家里总是充满水彩涂料的味道,四岁时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他爸爸是个画家。

爸爸每天都在,他会准时备好三餐,却不会陪他玩游戏;他会叫他记得喝水,却不会知道他睡不着觉。

五岁的孩子不知道父亲真正该有的模样,所以他自己去玩、自己喝水吃饭、自己给自己数一百只羊,直到六岁,他已经习以为常。

七岁那年妈妈带他去上学,他开始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但还好,他擅长伪装。

八岁那年他一次也没见过自己的妈妈,而爸爸变得比本来更沉默。

九岁那年妈妈在他生日那天回来了,她带给他的不是蛋糕和玩具,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十岁,爸爸说他要出趟远门,就不曾回来过。

十岁半,警察叔叔和父亲,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去,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其实他的一生说起来也就这样吧。

至於後来?後来,讨厌他的父亲、讨厌他的哥哥​——喔,他总算知道了什麽是「哥哥」,但那又如何,十岁半以後的这七八年,於他而言着实是可有可无的。

言靖想过妈妈为什麽把自己生下来,想过父亲为什麽把自己领回家——他想,他们为什麽给了他心脏,却忘记教他怎麽让心脏跳起来。

是的,他想过乾脆去死,毕竟生命於他早就没了意义,可这个念头,被他无意间翻出的九岁生日礼物打消了。

牛皮纸袋里,厚厚的一叠文件、一支录音笔、一封精美却早已泛黄的信。

那是他有印象以来,第一次掉眼泪。

而遇见尹子望的那天,他当然没想跳下去,毕竟哪个视死如归的人还有心神去逗一个不过有些异於常人的女孩?後来想想,他那时看起来真的很幼稚,无论是那些玩笑话、那些举止、还是後来的一切。

但其实,他只是想起了母亲娟秀的字迹,和那一句:「儿子,你能不能不要死?」

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尹子望往他走去,绕过长桌,到他面前。言靖只是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

那麽温柔的眼神,那麽纯粹的世界。

他有些好笑地想,谁说限量版只对女人有吸引力?这份专属,他稀罕得不得了。

尹子望任他把自己拥入怀中,暂时忘了门上那扇小窗,她只是一下又一下抚过他的头发,一如他给她的慰藉,宁静而令人安心。

言靖突然说:「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都跟我说了什麽?」

「嗯?」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嗯⋯⋯我说了很多话啊。」

「最後一句。」

「最後⋯⋯珍重再见,期待再相逢?」

他一笑,「真的忘了?」

她轻哼,「我只记得有个变态趁机吃人家豆腐。」

「自己的罪行倒记得挺清楚。」

「厚颜无耻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他捏了下她的腰,她扯了下他头发。

言靖叹,松开手往後退了些,抬头看尹子望,微微一笑,「不闹了。」

她撇撇嘴,可话出口又是温和的语气,「那干嘛?」

言靖放低声音说:「你不是问过我为什麽走吗?」尹子望微愣,却坦然道:「那你说啊。」

他歛了歛眸,唇角依然挂着浅淡的笑。

故事没有一个确切的开端。他说,长大以後,言靖约莫明白了父亲在想什麽​——​别人想的眼不见为净,於那男人来说不过是让他这样的孽种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将他绑在言家,给他光鲜亮丽的外壳、掏空表象之下的一切,男人要他过得生不如死,以此宣泄对那女人的爱恨,而他确实做到了,却没算进那封信和尹子望的出现。

言靖高中毕业那时,他就想将他送出国过。那是言靖第一次有所反抗,年轻气盛的大男孩闯进他的办公室,没了平时那股清冷高傲的气质,他被父亲的理所当然气红了眼,攥紧了拳头,却可悲地只能将力气撒在保镖身上,可悲地给自己带来了无数的伤口。

那时的尹子望,只是轻轻替他上了药,不问不说,他感谢这份温柔的同时,却也感伤。

後来言靖搬出言家,得来一段时间的安宁,但他心里知道事情没有这麽简单。果不其然,父亲派人带了份包裹到他租屋处,里头是医大直升的录取通知、身分证明,和他扔在家里的信用卡。

藏毒的糖果,无形的折磨。後来的半年,他想了太多纠结太久,可结局就是那样了。

他带走母亲最後留下的礼物,和与她这一年的记忆,孤身离开。

尹子望立在那里,指尖有些颤抖。

「我多留下的那一年本来就是强求⋯⋯」

「小望,别走。」

「如果我永远不回来了呢?」

那些没被放在脑中思索过的种种,现在都成了让人心疼的点滴。尹子望愣愣看着他带笑的眼睛,发颤的手被言靖轻轻握起,万分怜惜地摩娑。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你走了,才能留下来。」她深呼吸,眨眨眼睛,皱紧眉头,「那又是什麽意思?」

言靖看着她要哭不哭的表情,怜惜之余无端有点想笑,唇畔那抹笑意便深了些,「我妈在我九岁的时候,给过我一个礼物,那是⋯⋯」她只是深深看他,太过认真的眼神把他也拉进了某种忧蓝色的情绪,笑也在停顿中渐渐淡了,「那是,用来搞垮言氏的东西。」

「我在这里,没有证明那些文件的办法,只有去了美国,从分公司下手⋯⋯」他瞪着她紧蹙的眉,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你没必要了解这些东西。」

尹子望默然。言靖也皱起了眉,神情无奈,「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觉淂愧疚。」

他抬手,把她脸上那滴终於掉下的泪水抹掉,「又哭,哪有什麽好哭的?」

尹子望还是不说话。她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抬起来,反而握住了他。

一双人,穆然相望。

女子突然缓缓倾身,直到与男人前额相抵。

眼泪又掉下来,明明落在她唇上,却也沾染了他唇角。

很轻的一个吻,没有味道、没有痕迹。

尹子望浅笑着退开,言靖看着她眼睛,看见她眼里那个自己。

「我爱你。」她说。

他也笑了,微一抬首,吻住她。

很深的一个吻,其实只是为了掩饰他红起来的眼眶。

他想,终於有了这麽一朝这麽一日,爱这个字不再只是母亲信里的几个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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