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聲的心跳 — 肆 向陽的執著 (下)

她终究没多说半句,怕哽咽,可即使无声眼泪还是流了他满肩膀。

到底身心俱疲,尹子望哭着哭着睡着了,他取来枕头把她安置在後座,透过某种管道知道了她的住址,开车送人回家。

房子比尹家家宅要近得多,并不是特别高档的住宅区,但好歹叫得上名,是以当抱着尹姓住户的陌生男子经过保安室时,尽责的老伯把人拦了。

老伯问:「您是尹小姐的……」

老伯见那清俊却忧郁的男人愣了一愣,却自始至终都看着怀里的女人,沉默半晌,最後落了两字:「同事。」接着往前的脚步便没停过。

老伯最後没再拦他。终归是有阅历的人,看得透彻。

尹子望家的格局是两房两卫一厅,空间不大,住她一人刚好。她的习惯几乎没变,摆设的方式、梳妆台前惯用的香水味道……大抵十年来没停止生产的生活用品她都依然惯用,只是曾经最爱用照片记事的女孩,现在家里却连个相框都没有了。

是没了制造回忆的机会,还是不再有忆起的必要?

言靖把她安放在主卧床上,到浴室洗了条温毛巾,给她擦脸,细细的泪痕一点点被抹掉,後来连脸上那点淡淡的妆他都找到卸妆棉给卸了。

这些全凭着过去的印象。他并不奇怪自己记得,甚至能回忆起曾经她笑他动作生疏时的表情。

尹子望睁眼的时候,他还在床边,手里一条微温的毛巾,轻轻蹭过她右眼。

她还是很累,眨眼的幅度都小,一张迷茫的俏脸便显得愈发惹人爱怜,偏偏他依旧专注於手上工作,没发现她醒来似的。

她没出声,眸光清亮了些,才刚识清楚现况就感觉脸上那点温柔的力道不再温柔了,着重肉多的两边脸颊,搓呀搓呀……

「言靖!」毛巾已经全摊开了,呈弧形围住她两颊和下颚,他还施着力,以致於她声音变得含糊,又致於这声吼太没杀伤力。

他就是不说话,看她的目光竟有几分凌厉,相视无语的这几秒,像过了几刻钟。

在她欲抬手挣脱的时候,他早了一步收手,起身、转身,动作俐落,进了浴室又出来,手里已经没了东西。

尹子望完全醒了,看着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片领地的男人泰然自若收拾起床头柜上几个瓶罐,还是半句话不肯说。

「你怎麽知道这里?」

东西收拾完了,他看也没看她一眼,拿起摆在一边的手机走向房间门口,挥挥衣袖不带一片云彩,就这麽走了。

直到他背影完全离开自己视线,她还是懵的。

脸上有被摩擦过的热度。她抬手,摸摸,一片乾净清爽,和极微小的疼。

言靖载走了一车惆怅、懊恼,和她身上舒心的气息。

那三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是很奇怪的味道,却并不是接受不了。

惆怅,这种东西从来没离过他身;懊恼,他懊恼自己还是这麽不成熟;气息,他求之不得却又惧於得之——还不是沉沦的时候。

他突然想,十四年啊,是个什麽概念?

少年都考上状元了、树苗都长成大树了、都物换了星移了物是人非了……

十四年啊,多长的光阴?是足够让一个人忘却的、放弃的。

他却始终像执着於阳光的向日葵,不愿将视线停留在没有她的蓝天。

明亮乾净的咖啡厅。

窗边位置坐了一个男人。男人五官称得精致,剑眉星目,极黑的瞳色,极冷的神色——穆然、肃然,高山融雪时一般的冷。

他穿暗色衬衫、披纯白大挂,圆桌下一双长腿交叠,端着咖啡杯的手五指纤长,那是一双拿手术刀的手。

他对面的位置空着,无人落座、无人敢靠近,柜台里那些清闲的姑娘们,就连打量都是小心翼翼的。

门上悬的铃叮叮咚咚响了一小阵,门口进来的,也是个男人。

那几个姑娘笑容又甜了几分。

一人见他往店内探了几眼,细声问:「先生,需要帮忙吗?」即便他那从容矜贵的姿态,压根不像需要什麽帮忙。

「一杯热美式,谢谢。」语气很淡。他转身,走到窗边,落座。

尹子朔总算是把视线从窗户移开了。

言靖对上他瘮人的目光,不躲不闪,依旧一派优雅雍容模样。

这几秒钟无声对峙,引出了旁人遐想连篇……

「高冷攻美人受啊……」

「不不不这是帝王攻傲娇受!」

那些低声笑语被掩没在咖啡机运作的声音里。

窗边,还是静的。

那静被後来的男人先破了:「好久不见。」

尹子朔勾唇笑了,一抹极淡的讽意挂在唇角,「是,好久。」

「当初说走就走痛痛快快,怎麽,华尔街难走,想起来逛逛中山北路?」

话中有话、话中有刺,言靖却无一丝负面神情,唇畔甚至带了笑,温和的,「美国冷。比起来,这里还是更好。」

「失去才懂得珍惜,又有什麽用。」

言靖笑了一声,那笑,也似叹,「以前没见你这麽护她。」

「你能这麽说,」清脆的声音,是瓷杯轻叩木质桌面,「是因为你没见过这些年。」

他神色总算有了几分松动,歉的、怜的、疼的,唯独没有悔的。

「这些年……」

「她怎麽过的?」

尹子朔瞪着那双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的眼,半晌,低道:「她们都一样。到底何苦?」

言靖听得并不清楚,却没问。

後来,他和他说了,这些年。

这些年,有个女孩失去母亲失去爱人,从未颓靡、从未抱怨,依然将外在活得那般精彩绚烂。国立医校榜首毕业、职场成绩斐然受人赞赏、与言大少爷相识相知对影成双……多好,女子玉立婷婷,事业有成、爱情有成,多好。

只是无人知晓她心中麻木空洞。

其实有些事,没看过也能感知到。寸寸留长的发、越渐虚假的笑,她一天一天累积下的习惯,造就了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她。

严肃的美丽的褪去了少年气的。

他熟悉而陌生的。

她。

「有时候选择看起来很多,但事实上能走的也就那麽一条路。」

「所以我才不能明白,明明早知没有结果,当初又何必开始?既然结束了,又何必重来?」

言靖没看他,笑了。

迟来的咖啡被人送上,又是那轻轻的叩响,正好掐断了一首慵懒的古典乐。

「先生,您的热美式。」

「谢谢。」

尹子朔看着他,从一而终的淡定姿态,与尹子望身上那种气息相似到令人讨厌。

他想起他方才唯一一次的动摇,是为她。

他想起昨天她泛了水气的双眼,是为他。

「尹子朔。」言靖端起冒着白烟的瓷杯,默了几秒。

他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爱情。」

尹子朔没回应。

许久,手机提示音响了几声,尹子朔拿起来看了,起身。

「我是没见过爱情,但我知道,牵了手就不该轻易放开。」

「阿姨,我妈有没有说什麽时候来接我啊?」

「阿姨?」

「子望阿姨!」

尹子望从密密麻麻的病例资料里抬头,穿着国中制服的女孩就坐在其中一张沙发椅上,眨眨眼,看着她。

她抬表看了眼时间,「快了吧,大概今天客人多。」

她自动忽略了自己片刻的楞神,杨芊沂却没放过,属於少女的狡黠笑容在她脸上闪了闪,「阿姨你这表情,我看过。」那是很老成的语气,却是一把稚嫩的嗓。

尹子望喜欢这孩子,没有敷衍,带笑地看她,「嗯,在哪?」

「我们班上的管毓,她暗恋隔壁班那个校草,但他和我们班班花在一起了……管毓最近都是这表情。」

尹子望笑容僵了僵,「你妈应该差不多到了,要不要先去楼下等?」

杨芊沂以手支颔,甜美的小脸上竟是无奈的表情,「大人啊,谈恋爱还找一堆理由这不行那不行的无聊死了……唉唉。」她连叹两声,摇摇头,姿态倒是真有几分大人样。

尹子望看着女孩那人小鬼大的样子,笑了笑,心里却是唏嘘的。

一刻钟後,杨芊沂背起书包说时间差不多了,尹子望跟在後头,说顺路送送她。

门开的时候,外头有人。

是刚回来的言靖。

他看着尹子望身前眉眼清秀的女孩,愣了愣。

走在前的杨芊沂被看得,也愣了愣。

尹子望看着他愣怔中带着呀然和一点惊疑的表情,努力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她是羽甯的女儿。杨羽甯,你记得吧。」

然後就见他神情变得庆幸,还掺点可惜。

她反而不知道说什麽了。

「叔叔认识我妈啊?」

还是孩子了结的尴尬。

言靖静了会儿,对那名字不陌生,却也没法联想到谁,只笑笑点头。

尹子望看出了那笑的虚假,没有戳破,只觉得杨羽甯芳心暗许的那些年,也是够心酸。

她说:「你妈妈的……国中高中同学。」这一句不只是说给她,他也确实想起来了这麽一号人。

言靖迅速回忆了遍关於杨羽甯的事,到底认识六年,即便没特别去记忆也很难全部忘记。他想完了便问:「要送她回家?」

「羽甯会来。」

「大厅?」

她皱皱眉,「怎麽了?」

「刚好要出去。」

她眉间皱纹更深。

他反倒笑了,坦言:「我只是想问些事。」她的事。

尹子望瞪着眼前言笑晏晏的男人,脑袋里出现的却是昨天晚上他的莫名奇妙。

这个人不是被这世界摧残到脑袋有问题,就是变得比她所想的还更深不可测。

「阿姨。」

她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个人,「嗯?」

「我妈来了。」杨芊沂抬手指了指长廊的方向,冷冷清清一条走廊,杨羽甯一身黑衣格外显眼。

尹子望这才知道了一切早有预谋。突然就觉得自己在这群人里,竟然算是个天真的。

她看了看表,没多说半句话,把场子交给那些更聪明的人,去门诊报到。

而没意识到自己被母亲利用的小孩,拿着妈妈给的捷运卡自己回家了。

但连她都知道,那叔叔在子望阿姨离开以後,笑得不太一样。

「好久不见。」杨羽甯笑说,正常的、对老朋友的语气。

对这熟悉的四个字,言靖点头回应,淡淡的神色,隐隐约约透着点疏离。

他的记性还是挺好的。虽然想不起细节,但这名字和这人,他记得。

大概就像同学会那样,只听名字是陌生人,见了面就是故人。

他的故人不多,今天一天就碰到俩,也是巧了。

又是那间转角的咖啡厅。

又是那几个年轻的姑娘。

又是那一杯香醇的咖啡。

却不是靠窗的位子。

「有事吗?我的休息时间只剩半小时。」他双腿交叠,语气、神态,又是一贯的那样。

杨羽甯笑了笑,「你变得挺多。」

高高在上的冷傲褪了,棱角磨平了。

要以前,他看不看她一眼都不知道。

「时间久了,都会变的。」言靖慢吞吞喝了口咖啡,说得不经心。

她点点头,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那倒是。」

「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如果真的再见到你会是什麽样的场面。我会想些什麽?说些什麽?明明也没找到正解,我还是想办法见到你了。」她看见他抬手看表,那麽自然的动作,她却看出了刻意。复又笑笑,「其实有些东西还是没变的。」

他挑了挑眉,喝咖啡。

「这麽多年,她的心从没变过。」他没甚麽反应,她也知道这听来像废话,但一切总要有个起头。杨羽甯斟酌了下说法,续道:「就像月亮对地球吧,时间怎麽过、潮汐怎麽更替,它终究没有偏离那条轨迹……」

「所以呢?」明明和善的声音,她却觉出了警告意味。

「我只是希望,这下半辈子你们能好好走完——你们一起,走完。」

「为什麽?」

「知道亚当夏娃吧,骨中骨、肉中肉,只有在一起才算完整,你们也一样。」

「就算如此,又跟你有什麽关系?」

杨羽甯静了一瞬,就那一瞬,什麽耐心什麽温和终於被燃烧殆尽了。一直被审视的感觉毕竟不好,再听听他那淡得没情绪的声音——说到底她也不是什麽高情商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请你先搞清楚,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

「十多年前的小情小爱,哪有办法比。」她加重语气,多了不容质疑的意味,「你明明也知道我没有恶意,还非要这麽紧绷着神经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就不懂,哪有必要每件事都想得这麽复杂,当爱就爱当恨就恨,老天爷真要你们错过你想回国都能碰上乱流坠机,但你现在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尹子望也好好的在医院当她的工作狂,有什麽好犹豫的?」

言靖默默听着她发怒,没反驳也没有厌烦,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叹,没说话。

这一叹,叹出了无奈,也叹熄了她心上那把火。

「这些话,我倒想和她说。」

杨羽甯看着他。清隽乾净的颜、从容的姿态,和那眼神——那竟是颓然的眼神。

他是爱得太累的人。

她是爱得太难的人。

苍凉、唏嘘,盈满她的胸口。

「言靖。」杨羽甯不再看他,视线移到窗户外面,也不看什麽,直盯着行道树,「我只希望你记着,她也没有放弃过。即使她藏得再好、即使她装到自己都忘记真相。」

向日葵很执着,可太阳又何尝不深情。

其实它转过一圈又一圈,东昇西落、西落东昇,最後还是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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