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後。
紫苑国太医署内,现任太医令陆品仪正挽着朝服袖口,右手三指捏起湖颖狼豪,灰中夹白的笔尖蘸着古松青墨,於雪砚上掭了掭,温缓地在摊开的雪白书册上落下娟秀字迹。
他惯常於每日朝会後纪录要务,诸如哪个医官提出问题、哪个医学生学有小成,或是自己又想到什麽主意,为怕忘却,都会一一书写。
写完以後,时辰差不多是医助教开始替医学生们上课,他寻去课室,偶尔会站在外头听学生们与助教一问一答,此时若有医官经过要向他问好,他总会噙着浅浅的笑,将指头放在唇上,示意他们毋需多礼。
巡过课,约莫已是巳时,去各个宫殿为嫔妃、皇子望诊的医官们多半回来了,还有外堂也在替宫人看诊,他再次移动脚步,散步般地慢慢走在游廊下,一边看着太医署里往来的医员与药工,一边踱步到大堂去。
当陆品仪提起袍摆踏进大堂,就见聚集在一起说话的医官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哀声叹气,但不约而同地看见他就神情一亮,往他靠拢过来。
陆品仪不禁莞尔,每回见他们如此,就是又遇到棘手之事,在找救星呢。
「大人好。」管璐道,面对着门口,最先看见他。
「太医令来了。」医官们不掩欣悦,齐齐见礼问好。
「嗯,你们在说什麽事儿?」陆品仪温浅扬唇,目光在官员们脸上逡巡,徐和如冬阳般的温暖笑容,顷刻便安抚了他们的不安。
「下官办事不力,惹怒了平安轩的贵客。」管璐郁闷叹气。
「平安轩是客殿,现在是翼国的三王子与四王子住在那儿吧?」陆品仪晓得近日确实是轮到管璐照看平安轩,也是管璐做事谨慎,他与副院史才放心这次轮值,「是哪位王子身子不适?」
「王子们没有不适,就是⋯⋯三王子问了一些问题。」管璐抬眼瞧着陆品仪,带着一张苦瓜脸,欲言又止地。
陆品仪轩眉,又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你说说看,王子都问了什麽?」
「问了一些退治疫疾的事情,三王子问若有千余人都患上呕吐、发热,这当中又有半数神智不清、腹部剧痛,该如何药理。」
「退治疫疾的办法,你们还是医学生的时候就都学过了,江东疫疾那时你也曾经去帮忙,应当是不会误答的。」陆品仪轻声道,想到翼国近年为疫疾所苦,紫苑也传承不少经验过去,或许效果不周,三王子才又问起。
他并不知道那位纳兰容真王子的性情如何,只是看管璐有些憔悴,多半被骂得不轻,「那你是怎麽回答王子的?」
「下官回答⋯⋯对付疫疾的要点不是药理,而是要先找出疫病发生的原因,除去原因之後再来投药治病,这才是退治疫疾的根本之道⋯⋯」管璐说着,不掩懊悔,深深对陆品仪低头,「是下官太狂妄了,没有直接答上问题,让三王子觉得不敬,说这些都是医官推诿卸责的言辞,明明就不懂得医治,只会避重就轻⋯⋯」
「唔,其实你回答的没有错。疫病最怕的是会在短时间内扩及百姓,所以虽然残酷,但倘若是人力物力有限之下,也只能先将治疗病患放於其次,首重找出病因。我想是因为三王子心中不舍受苦的百姓,才会觉得你的回答不顺耳,你就体谅王子的心意,别太自责了。」
「是⋯⋯下官不要紧,下官担心的是,此事已让三王子不悦,万一影响两国交谊⋯⋯」
陆品仪淡哂,紫苑与翼国往来数载,君王间向来保持不错的关系,尚不至於因为一个小医官就出大乱子。不过为了做好东道主,他还是该去求见一番,好解释清楚,让三王子满意。
陆品仪安慰地拍了拍管璐肩膀,粲然一笑。
「放心吧,这事我会处理,不会让三王子对本朝留下坏印象的。」
「太医令大人⋯⋯多谢太医令大人——」管璐感动得匆匆就要跪下。
陆品仪手快,扶着管璐手腕,对管璐摇头。
「小事,别往心里去。」
「是,谢大人⋯⋯」
「都说了别放在心上了。」陆品仪微笑,扶管璐站稳後,继而环顾其他与管璐一同烦恼的医官们,不禁又笑着道:「我知道诸位情谊深厚,不过你们都聚集在这里,我担心你们底下的医工跟药童这会儿正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干什麽活呢。宫里头近日受不过寒气的人较多,皇上也在担心,我们可不能偷懒呀。」
几名医官纷纷点头称是,尤其是今日轮到要在大堂当值的顾慢言与简富武更是紧张,赶忙拱袖告礼。
「下官这就去看诊,不敢再让大人吩咐。」顾慢言道,在陆品仪轻轻「嗯」了一声後便三步并两步地奔向外堂。
「下官今日也轮到看顾外堂。」简富武恭敬地弯腰道,待陆品仪应允就打算飞奔。
「等一会儿。」陆品仪轩了下眉,而後瞧着简富武的肩膀与袖摆,旋即动手替他整理袖口,将过长的袖子卷起两折,刚好落在腕骨上,「简大夫这官服大了些,探脉施针会不方便的。」折得满意了,他抬眼就瞧见简富武一时怔忡出神,与他对上眼後又急急地回避开。
「多⋯⋯咳咳,多谢大人。」简富武低头道,心中起了小小涟漪,这一大清早的就受到陆太医令呵护,再操劳再累都不怕了。
「是上回少府间的工匠没有给你量好身长吗?」陆品仪一脸关心。
「回大人,是下官怕冷,又快要入冬了,为了在里面多添几件保暖的衣服,才请他们做大些,看起来的确是过於宽大了。大人倘若觉得不妥,下官明天就先用旧的官服顶上。」简富武揖得更深,回话铿锵有力。
陆品仪「噫」了声,想起旧事,淡淡一哂,道:「原来如此,我记得你夏天怕热,袖口也故意做得短一些。」
「是⋯⋯让大人见笑了。」简富武呐呐道,其实是有点无措,不知道该答什麽,再来身边已有几个医官噗哧笑出声。
「大人,往後只要看见简大夫的衣物变化,便要知道暖热了。」常云在打趣,拍了拍简富武的背,夸张地大声喊:「唉唷,你这是穿了几件棉袄啊?」
「呃⋯⋯就两件。」
「呵,这麽畏寒。」陆品仪淡笑,分毫没有取笑简富武的意思,只是方才气氛凝重,这会儿倒是因为这件小事就恢复了平常太医署里该有的活泼,「晚些简大夫再来找我吧,给你把把脉,当大夫的,自己身子这般虚寒可不行。」
「是,多谢大人。」
「不用谢,去吧,陈医工还在等着你一道做事呢。」
「是。」简富武又施一礼,这便匆匆赶赴外堂。
医官们各自去做事後,陆品仪负手步回尚德院,铺平一张棉帛,小楷写就几字,墨迹乾後将布帛卷起塞进一中空的小竹管内,而後将小竹管放在左袖里,到药房找了个药童,吩咐药童立即到御书房外,等十三王爷面圣完出来时转交给十三王爷。
做完这事,陆品仪直接到平安轩,禀明身份後,请平安轩的宫人转达他意欲求见三王子。
等候的时间有些久,他也不急,欣赏起冬芽初生的银杏树,再捡几颗地上的落果,除去果皮後里面的白果因为能够入药,便用绢帕包裹收好。
不知道捡拾了多少白果,总之宫人过来说三王子得空接见时,陆品仪怀里已经捧着一大包,只好将绢帕包盖住後两端打结,先收在怀中。
陆品仪待在宫中多年,也鲜少来过平安轩,盖因暂居此处的贵客多半有随行大夫,也多半只信得过随行之人,是以除非得到命令,否则太医署的医官们都不会擅自来此。
边走动的时候,他一边看了地上斜长的影子,估摸是未时,难怪有些觉得饿。
「大人,从这里开始,请您自己走,只要沿着这条走廊,直直到底便是了。到那里会有翼国王子们的随从替您领路。」
陆品仪略有诧异,见宫人低脸歛眉,恭恭敬敬弯腰站在一旁,似乎这已是紫苑宫人被贵客们允许所能进入的最深之处,但一眼望去,走廊还长得很呢。
「我明白了。」幸好他天性淡然,这便独行,心中不惊不惧的,毕竟这还是在紫苑宫廷,他身为一品大员,纵然没有官威,还是有些气度。
约莫走了一刻,走廊尽头是一个洞门,左右各有侍从,一见他靠近便举刀吆喝。
「站住,这里是殿下们休息之处,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下官是太医署太医令陆品仪,有要事求见三王子,还烦请您通传一声。」
侍从互看一眼,右边的那个又道:「你的官牌呢?」
「官牌⋯⋯我不需上朝堂,因此并未随身携带官牌,不过我想您说的是宫牌吧。」他解下腰间桃木色的小木牌,递出给对方瞧,「紫苑朝的宫牌是依照官员职等做的,上头也刻有下官的名字与官职。」
右边的侍从皱眉看了一眼,拿走他的宫牌,道:「在这里等。」然後便旋身钻进去。
从陆品仪这头可以窥见,里头还有个植满秋海棠的雅致小院。
「看什麽看?」留下来的侍从站到中间,挡住他的视线。
「是下官失礼了。」他也没生气,就是好奇瞧一瞧,被阻止後就安份站在边处等,这一站又是好一会儿,他不禁想到来这里之前,因为没想过会如此耗时,也就没跟副院史等人交代去处,希望太医署内无事,不要急着找他才好。
风有些凉,他搓了搓手,然後将手背在身後,藏在两只袖口里。
噙着笑又站了站,总算那个侍从去而复返,脸色仍然很肃穆,对着他沉声道:「殿下愿意见你,过去吧。」
「多谢。」他点头作揖,然後笑吟吟道:「敢问大哥,下官的宫牌可否取回了呢?」
「在殿下那里,你进去了殿下自会给你。」
「原来如此,谢谢您了。」陆品仪提着袍子跨进洞门,就见花园除了秋海棠,也种满其他植株,名种菊花争奇斗艳,粉色菫花的花瓣更是铺满了碎石小径。
若是知道这客殿如此优美,他肯定会觑着没人,偶尔来散散步的。
不过,这会儿他无法欣赏妍丽的花儿,因为随着翼国王子一行而来的侍从每十步便布置一人,可说守得滴水不漏。
陆品仪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底,由一个在暖阁门口等候的侍从带领入内。
平安轩的建筑与紫苑各座宫殿也不同,游廊较多,重重环绕主楼,经过小暖阁到了主楼之後,越渐能听到谈话声。
领路的侍从让他在门外稍待,通报过後得到允许,便领他进入。
从那应允的沈醇浑厚的声音听来,说话的人气纳丹田,多半有习武经验,就不知道是三王子还是四王子开的口。
他照着官员拜见贵族的礼仪,拱起两袖垂头进入,眼角稍抬,觑见主位是两张红木太师椅,坐着的人一个身穿玄色云纹滚银线深衣,罩件雪貂皮半臂短裘,一个是藏色莽纹深衣戴红狐毛护颈,衣饰华贵不同於其他人,想来就是两位王子,便对着两人恭敬揖身。
「下官太医署太医令陆品仪,参见两位王子。」
「起。」穿玄色衣的男人道,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将他每个作揖的举动,每个小心翼翼的打量都看入眼中,似要将他摸透摸清一般。
陆品仪自然感受到了这股视线,不过因为一些流言蜚语的缘故,平时在宫中行走,经常也被人盯着,早就习惯了目光,只是眼下面对的更为犀利些罢了。
「多谢王子。」他不卑不亢地将双手收到腹处,缓缓扬起脸,仅是掠扫一眼,就觉得翼国的王子果然不一般,身姿有着翼国人的特质,特别魁梧健硕,肩膀宽厚,腰也丰健,不论是哪一位站起来,他都肯定要抬头仰望。
「本王子没有要你们的医官过来,你为何特来求见?」
说话的一样是玄衣男人,如此看来,这位便是三王子,红衣的那位是四王子了。
「回王子的话,下官是为了两件事而来。」
「喔?你说。」
「下官作为太医署之首,有责任承担底下官员对您的不敬之罪,因此过来领罚。第二则是对於疫疾的问题,想让王子知道,稍早那位医官的答覆,正确但也不正确。」
听到疫疾二字,纳兰容真一扫原先兴致缺缺的模样,手臂往前靠在扶手上,端坐瞧着他。
「继续。」
「疫疾首重找出病因,这是正确的,如果只针对表面看见的病徵下药,反而容易延误病情,因此稍早医官告诉您的答案并没有错误,只是在这之中,除了找出病因,尚有许多方法,可以在找出病因前减少染病的人数。」
「接着说。」
「首先要做的便是将病人区隔开来,以及需要乾净的水跟食物,便人的便溺也需另外处理,其他的要点则需因地制宜,视疫病状况才能决定。」
纳兰容真敲了下椅子扶手,蹙着眉道:「那为何相同的疫病,症状却不同?」
「相同疫病,作用在小童、青年、老人身上,本就不尽相同。但若如稍早王子垂问的,千余人呕吐、发热,当中又有半数失神腹痛,或许那半数人是另有病因。」
「你是说⋯⋯会有两种病?」
「下官仅是斗胆推测。」陆品仪温言,见纳兰容真已站起身,来到跟前,「殿下?」
「你对疫疾很熟?」
「遇过——」几次。
陆品仪本要回答,纳兰容陌却一个箭步过来,抢着道:
「他怎麽会不熟。三哥,你没听他说他叫陆品仪吗?你底下养的那几个大夫,天天捧在手里的书就是他写的。」
「他们看什麽书你也知道?」纳兰容真冷哼,不禁瞅了瞅陆品仪。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书生一样的文儒官员,没想到就是《疫论》的作者,他还以为作者早就入土。「就是你了。」
「不知三王子需要下官做什麽呢?」陆品仪有礼相询。
「皇上日前关心本王子有没有想带回翼国的礼物。」纳兰容真瞅着陆品仪不卑不亢的平静容颜,抬手正欲端起对方的下巴——
「殿下,有客求见。」守门的侍卫恭恭敬敬捧着一个牌子。
陆品仪转身望去,侍卫手中的是一块磨损的宫牌,底下系的是玄色穗,紫苑武官的宫牌穗带颜色,依品级高低,正是由浅灰至深玄。
来者是一品武将。
尚岩㶅拜见两位王子後,似乎是武痴亦是旧识的三人,谈了不少日後紫苑将与翼国交换的兵器事宜。
尚岩㶅辞别两位王子的时候,纳兰容真朝陆品仪瞥了眼,尚岩㶅低声说了几句,纳兰容真便没再提要带走陆品仪的话,允了他们离开。
天空落下点点雪花,陆品仪双手捧着一触便化成水的冰晶,瞧了好一阵。
须臾,一件披风覆到他身後,他弯唇微哂,被犹染温热的披风暖着,道:「多谢,大将军怎知道我在此处?」
「我们有约,今日你要过府看诊。」
「我自然记得退宫之後要去探望老将军。」
「我无事,来接你不行吗?」尚岩㶅粗声粗气说完,率先走出平安轩。
陆品仪淡淡一笑,缓步跟上,朝伟岸背影喊去:「大将军在太医署等很久了吗?」
尚岩㶅并不回应,只是阔步往前,方向正是太医署。
陆品仪含笑摇头,暗想,或许他是等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