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讨厌人家说『你好高』,好像我就要捅破天似的。」
在深沉如海睡梦中,彷佛听见了,来自记忆中的声音。他不记得时间,记忆似乎碎成一片片的图样,在未知的地方等待主人的拾取。他们正站在系馆门口,隔着一上一下的阶梯,烈日骄阳,迎着光,反手遮住了那抹阳光之後,女孩受委屈似的面容映落眼眸。
「那我怎办?」他问。
「什麽怎办?」
「我比你高,怎麽也是我捅破天,轮得到你?」
预期中的豁然开朗没有如期而至,反而努起嘴:「你又没差,男生高才吃香啊。」
「那女生高?」
「就吃土了。」抱怨的声音并不大,可又明明白白:「……会被男生嫌弃的。」
「呵,不过是代表那些人没有自信,只能在身高上找存在感。在意那些人的喜好,对你而言,值得吗?」他几乎不需要考虑,就能反射回应。
「……」
垂眸的眼神有些讶异,他只能再说:「我说的不对吗?」
「唔……也没有,就觉得……唔,你不在乎啊?」
「在乎身高?」
「嗯。」
他摇着头:「高矮对我来说不重要。」
他说的是真话,即便没有任何度量工具,还是看出了女孩眼底忽闪的豁亮,放松了唇角:「说的对,只能在身高上找存在感的人,又有什麽好在乎?」
女孩站在他眼前,扬起的清浅的微笑,唇色淡红,濯濯如荷,她很适合这样的表情,惹眼又可爱。
不知道何时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住进了他心中,也许一开始只是一闪即逝的评价,如今却有了存在感。
她的开朗跟活泼似乎一直没怎麽变,上了大学之後有自己的忙碌跟交友圈,偶尔见面,经常联络,从通讯软体到信件。意识到自己在收信时会带着不明的期待,期待从网路彼端收到她的信件时,已经是她大一下了。
也许有些在意她。
这样的心情像是软糯的甜食,不讨厌,却是不属於日常的存在,是特别的--因此他一开始是有些拒绝的。
刻意没回了两封信,却把自己弄得心下惴惴,想着女孩会不会失望,会不会生气或者质问自己不回信,不,也许她没这意思,是他在意了。
没有新的信,却来了女孩的邀约:「我在图书馆,晚上要一起去吃饭吗?」
她问他是不是没收到信。
「唔?甚麽信?」
他装傻,女孩似乎信了,因此叨絮说起那两封信的内容。
这次之後他就不再跳过信不回了。
如同经历着海上的莫测变幻,风平浪静的下一刻波涛汹涌。
--「你早就不是我女儿家教了,还跟她联络究竟什麽意思,以为我看不懂是吗?」
两人站在屋外,脚下是经心呵护的小花园,温暖馨香的花草随风摆动,然而讽刺的口吻,冰冷的字句随着夜风的微凉打了上来。
也许只有外人能把萌芽的心思看得仔细,拔得淋漓。女人愤怒的护崽彷佛将有色的油漆泼了他一身,粘腻脏稠,洗不净、摘不掉……提醒自己这是个长辈的同时,却忍不住用疏离去维护被侮辱的自尊。
「阿姨如果要问我怎麽看待洛蝉,那就是曾经的家教学生,现在的大学学妹。我对她的作为并没有超出任何一个学长对学妹的关系,要说有什麽意思,我想阿姨可能想多了。」
「哼,有或没有你自己清楚。要说没有,那你就好好记住自己现在的话,以後离我女儿远点。」
「阿姨干涉洛蝉的交友自由,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现在还小自然不懂外头多少人面兽心的混蛋,我当妈的不把关,还有谁管她?」
「我自认没做过任何有害洛蝉的事,以後也不打算做。阿姨这样防我也有些先入为主了。」
「我说是外头的人面兽心,你何必对号入座?」
「那阿姨又何必指桑骂槐?」
「哈,刚才说得那麽好听,要你保持距离就说我暗讽,说我干预,还想让我相信心里没鬼,门都没有!」
要不说出个不字撇清,要不就是掀了朦胧的心情,但是凭什麽?凭什麽要侮辱他还让他掏心窝?在选择之前他哼了一声:「随便你怎麽想。」讥诮的,转身就走。
「——妈,你在干嘛啦!」
三两步就到了围墙外头,因为熟悉的声音心里一跳,究竟被听见了多少?她又会做何感想?然而他没有停下步伐。如果要说的话,他的出现才可能让她在亲人面前为难,他不想让她为难。毫不迟疑的掏出机车钥匙,在听清对话前发动机车离去。
如同开在深夜的昙花,雪白的花瓣隐藏在黑幕中,成了一抹黯淡的轮廓,绽放的时间短暂,在见到下一抹阳光之前便已凋零。在情绪中载浮载沉,虚幻而又真实,在清晨时分被知觉取代,褪成了无法言喻的感觉,再次蜇伏於青年的心中。随後,他才睁开了眼。
方洛蝉到学校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左右,教学大楼已经暗了灯,只剩下属於系别的各层有零星的灯亮着,熟门熟路地搭着电梯上楼,系办的走廊是感应灯,长廊随着她走动渐次亮起了灯光。
实验室的大门是开着的,靠近还能听到有人对话的声音:「唔,那甚麽是增生疗法?」
「简单的说是在患部的地方打进生长因子,促进速度伤口恢复,大概跟打玻尿酸有些像。」
程鹬温徐的嗓音特别好认,回答李妍雃那不愠不火的声音让方洛蝉确定如果对方继续问下去,他肯定会悉心解答。
「是喔,好像可以理解,那打的是甚麽?」
不知道不会google吗?!她默默地磨了磨後槽牙,讨厌!
程鹬的位置在实验室最底端,还得绕过整个实验区,进另一个隔间,仔细一看发现实验室没人方洛蝉更眯了眯眼,她从门边探头,却正好跟抬眼看过来的程鹬对上:「你们在聊天啊。」方洛蝉皮笑肉不笑。
李妍雃背对着门口,两人的膝盖相距大概一个拳头宽,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见她靠近,她也没动,笑笑的:「小蝉?你来了。」
「门没关我就进来了,没吓到你吧。」
她靠过去,刻意地把手上提的东西递出去。程鹬虽没说话,还是伸出手接过,李妍雃这才动了动身体向後退了点,露出了点笑声:「呵,怎麽会。」
「你吃饭了吗?」
她刻意的话让李妍雃露出了一丝不自在:「我在等人,等会儿一起去吃饭。」
方洛蝉回头示意的看了看:「我看你们实验室没人了?」
「……跟隔壁实验室的,我同学。」
「嗯嗯,原来如此,不好意思,程鹬没说,我以为只剩下他要加班,就只有买我们俩的。所以你晚上也要做实验吗?」
此时李妍雃已经站了起来,将散发别到耳後,似乎勉强回答了她:「喔,是不用。」
说话间的走位让方洛蝉顺利卡进程鹬跟李妍雃的位置之间,对方因此退了一小步:「既然小蝉来了,我就不吵你们了。」
草草地打了招呼,就说了再见。
看着情敌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过瘾感让她都来不及把注意力转回程鹬身上,就听见了一声笑。
「呵。」
虽然声音不大,可就来自办公室里的第二个人,她可不觉得自己搞错了,望向程鹬:「干嘛笑?」
脸上分明挂着明幌幌的笑容,却摇了摇头,转而把袋子里的两碗面拿出来:「去洗个手吧?等会儿面要泡烂了。」
不得不说,程鹬受伤之後笑点就变怪了,方洛蝉想了一圈没懂笑点在哪,好不容易弄走情敌的成就感都被委屈占据了:「很好笑吗?」
他这才抬头看她,目光是温和的,声音是清润的,话却一针见血:「你刚是在吃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