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潮湿的地下石室,一间又一间的狭窄牢房并列着,牢房沮洳的地上仅铺盖些许乾草,丝毫掩盖不了黏腻的泥泞地,空气中弥漫秽土浓烈呛鼻的气味,隐约还带点铁锈的腥臭味,让人分不清味道究竟来自斑驳锈蚀的铁栏杆,抑或是颓倒在牢中那一个个蓬头垢面身染血污的囚犯。
低哑绝望的哀吟漫在空中,与间歇滴落忽快忽慢的水声交杂,压抑得令人几乎窒息,其间偶尔混入壁上火把燃烧的劈啪声,除此之外,听不见希望。
大理寺牢狱为防牢犯脱逃,地道设计错综复杂,细微声响都能引起广大回音,使人无法轻易分辨方向。
此时,稳健的脚步声杂沓响起,皂靴踏在地上,富有节奏的声响回荡整个地牢,门口守卫的狱卒看见来人连忙恭敬行礼,忽明忽暗的石壁上曳着两道狭长身影,拐过数个弯角,轻车熟路地来到一间牢房前。
与方才的牢间不同,这里的牢房格局虽简陋依旧,环境却是乾燥齐整,丝毫未见蚊蚋环绕,牢房里的人也不若其他囚犯那般狼狈污秽,只是她嬴弱的身躯外罩着洗得发白的宽大囚服,更显无助单薄。
那人望向小窗的方向,静静地坐在乾草堆中,若非脚上还铐着脚镣,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纤细孱弱的女子,会是涉嫌谋害皇子的犯人。
「你若老实交代,冯某绝不为难。」冯殊低冷的嗓音在栏杆外响起,不带丝毫情绪。
牢房里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头,沾染尘土的清秀脸庞略显疲惫,一双柳叶眼却依旧澄澈清明,她淡望着冯殊不语,良久才开口:「冯大人,荷蓉还是那句话,绝没有做任何谋害平王殿下的事。」
冯殊凌厉的鹰眸直勾勾盯着荷蓉,不放过她脸上丝毫变化。
「我是清白的。」语调依旧缓柔坚定,不卑不亢如初。
「那梅霜呢?」
「梅霜与我在金香楼相识已久,我相信她不会做那种事。」
「燕王殿下那日并没有让你到府,为何不请自来?」
「梅霜与我共谱了合奏的新曲,她提议在宴上首奏,我到府只为送上新曲为燕王祝贺。」
冯殊不语,扣着栏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细碎的铿锵声听着让人心烦。
「冯某就实话实说吧,皇上只给冯某十日,若十日届满冯某仍无法给出皇上满意的答案,莫说冯某自己,就是燕王殿下也难逃重罚。」冯殊又开口,这回却是乖张的模样,「至於你清白与否,皇上根本不在乎,你的罪该定到哪,全凭冯某一张嘴。」
「大人公正盛名在外。」荷蓉淡然地迎上冯殊的目光,「荷蓉相信大人定会明察秋毫。」
「你错了,」冯殊闻言只是无所谓地一哼,语气间透着些许不耐,「过去我从没遇过这等难办的事,我於官海浮沉数载,深谙一个道理,没有什麽比命重要,你若非无辜便早早坦白,兴许还能饶你一命;若真是无辜......便只有做这替死鬼,要怨就怨你的命吧。」
荷蓉蹙起柳眉,不敢相信冯殊态度转变之大。
「你是聪明人,知道怎麽选吧?」
荷蓉被关押在大理寺这几日,他已将她的底细摸了大概,她与梅霜皆是老鸨贵娘一手栽培,不同的是,她待在金香楼只是帮衬着,并不涉足其中尘务。
若说贵娘捧梅霜是养着一棵摇钱树,那麽栽培荷蓉就反倒像揣着一颗夜明珠,她在金香楼习琴学艺,却丝毫未沾染其中烟酒气息,倒是人如其名,像一株绽放泥尘间的荷花。
期间他曾来过几回,从未见她哭闹,只是静静坐在乾草堆里,用那双澄澈的眼望着他,就是在污秽不堪的牢狱中,也半分不减她的气韵。
平王殿下在众人眼皮底下中毒,至今仍无转醒迹象,皇上龙颜大怒,命他十日内查出实情。
说句老实话,要交出下毒的人一点也不难,他在大理寺待了许多年,见过太多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的。大理寺美其名明镜高悬,实则多是些欺善怕恶的官僚,只要供出人名交差,上头也不会管是真是假。
所以他一向讨厌与那些人交涉来往。
不过这次难就难在可能涉及皇族斗争,他猜想皇上也许早已心里有数,只是碍於时势,贸然挑破那薄如蝉翼的窗纸,只会提前让局势失衡,故而不会大张旗鼓严加惩之。
然而嘴上虽不说,受害的终究是当朝龙子,自然不会让他止步於一个小小的饵。
因此,他要查,却不能是皇上下令彻查,而是他自作主张地查。
这也是为何皇上指名他的原因。
查下去就算得罪谁也没关系,反正他在朝堂上本就不得人缘,冯家只是普通书香门第,家里人丁不兴,仕运亦多不顺遂,只能在家乡开学堂授课或是做点小生意,三代之中只有他爹和他进了官场,可他爹留乡为官,旌城都没能到过几次。
他那在家乡被誉为才女的姑姑,也早被後宫吞得渣滓不剩,光是让平王安稳活过学龄,便耗尽她半身气力,平王虽算得宠,但也没因此母凭子贵。
皇子母族亲戚的身分,没带给他什麽好处,他也不稀罕。
这时,牢房那头传来些微人声,恰巧遇上傍晚狱卒放饭交替班的时刻,原先定点守在牢狱外头的几名狱卒向冯殊行礼後,提着配棍鱼贯往外走去。
为防止无人看管,狱卒们吃饭通常会错开一些时间,不过总有些时候会有空隙。
例如,有上级在的时候。
冯殊看着狱卒背影消失在走道那头,随即转头望向暗处,「替班的知道我在这,大约不会太准时上岗,你有一刻钟时间。」
「堂堂大理寺牢狱,戍守竟这般懒散。」暗处传来低沉的声音,似是颇不以为然,「你若带酒过去,他们莫不是就喝开了?」
「那种陷害人怠忽职守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冯殊皱眉,对於自己的节操受到质疑很不满。
暗处一阵静默,似是被冯殊清奇的思路堵得说不出话。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後,向前几步走到光前,微弱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终於能看清其样貌。
刚毅却清俊的眉眼,不怒自威的气韵,不是柏聿还能是谁。
「荷蓉姑娘,我有一惑不解,还望姑娘如实回答。」与冯殊的冷漠不同,柏聿低稳厚实的嗓音多了一丝暖和,「那日梅霜登台,为何是你顶替?」
「那天梅霜突犯红疹,卧病在床无法亮相,情急之下才托我替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荷蓉先是愣了愣,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幽白月华自小窗撒下,映在她身上,徒增孤寂。
「犯红疹?」柏聿又问,冯殊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梅霜身子不好,有许多忌口的东西,一吃就全身起疹发痒,特别是花生和腌渍物,有时严重起来,连说话都有困难。」荷蓉又道:「她平常饮食都有度量,那天估计是不慎误食什麽。」
柏聿听了只垂首思忖着,刚要再开口时,已听见走道那头传来人声。
「今天手脚倒挺快。」冯殊微微皱眉,迅速与柏聿交换了眼神,他轻咳一声,又对荷蓉道:「你听清楚,还有六日就是期限,该怎麽做自己斟酌吧。」
说罢,两人转过身,与前来交班的狱卒擦肩而过,狱卒们连忙低头行礼。
「辛苦诸位看紧她。」冯殊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说:「下回柏将军会带酒来慰劳你们的。」
毫无掩饰地,柏聿额上青筋一跳,无视狱卒们口中的感谢,冷眼望向冯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