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很快乐吗?』
『谢谢你陪我一起来,虽然我很喜欢当义工,但是如果是一个人来南部,我会觉得很寂寞的,幸好有你。』
『允乐,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其实⋯⋯』
──碰!
姊姊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道震耳欲聋的声响划破天际。
下一秒,游览车往右边倒去,一切就像慢动作一样,让她将每个细节都捕捉的清清楚楚,包括姊姊脸上的恐慌、尖叫声、还有,当游览车翻过高速公路栏杆与地面碰撞时,姊姊满脸是血的模样。
她感觉到重物压在她身上,骨头彷佛碎成千百片,痛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吃力地想要睁开双眼,疼痛和晕眩却却淹没了她的思绪,眼前一片模糊,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耳边回荡着人群的哭喊声。
最後闪过脑海的想法却是,如果她死了,有人会为此感到难过吗?
「!」
范允乐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血腥又乱混的车祸场景,而是卧室的白色天花板,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刚才梦境中歇斯底里的哭声,唯独右脚踝所传来的阵阵痛楚是真实的。
「⋯⋯」
她缓缓从床上起身,抹去额上残留的冷汗,深吐了一口气。
八月二日,终於到了。
过去的几天,她每晚都重复做着这个梦,彷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刻意不让她忘记这段记忆,那场夺走姊姊性命的车祸。
如果那天坐在靠窗位置的人是她而不是姊姊,那麽活下来的也不会是她。
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偷,偷了原本该属於姊姊的生命,卑鄙地活着。
她知道,母亲、亲戚、还有许多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活下来的人是姊姊,是不是大家都会快乐一些?
父亲和母亲不会分开。
母亲不会丧心病狂。
那些为姊姊的死而伤心的人也不会因此难过。
范允乐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姊姊丧礼上,母亲跪倒在灵堂前痛哭失声的画面,以及姊姊的朋友和亲戚们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知道,这辈子都不会有这麽多人为自己哭泣。
『有些时候我常想,如果我死了,我爸是否会伤心,还是跟我妈死的时候一样,把所有关於她的东西都扔掉,彷佛她不曾存在过。』
她想起程海那天所说的话,以及他黯淡的眼神。
她告诉程海:我会为你伤心。但她没有问,你呢?
如果有一天,她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会难过吗?
范允乐从床上起身,简单梳洗了一下自己,换上一套黑色的衣服。
走出房间,坐在餐桌前阅读报纸的范父抬起头,淡淡道了一声:「早。」
「早安。」她帮自己到了一杯咖啡,拉开椅子坐下。
自从发生沈佑仁那件事後,她搬进了父亲的公寓,原本只是打算在寻找新住所的空档暂时住在这里,没想到一住就住了好几个月,她也完全忘了要找新公寓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父亲没有给她像母亲一样的压迫感,所以她不排斥住在这里。
从小到大,她跟父亲相处的机会不多,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发现她跟父亲比想像中的还要相似。他们都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情绪。
「早点出发吧。」范父放下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手表,「你妈通常都是下午才会去,我想避开她对我跟你都好。」
「嗯。」她点头。
吃完早餐後,他们开车远离城市,朝郊外的山上驶去。
他将车子停在山脚处,手中拿着刚才在路上买的白百合,沿着石阶朝山上走去,两侧是浓密的树林,抬头是蔚蓝的天空,伴随着夏日的微风以及鸟鸣的声音。走了大约十分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漂亮的草原,以及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今天是姊姊的忌日。
父亲将花束放到姊姊的墓前。他们似乎是今年第一个来探望姊姊的人。
「⋯⋯」
他凝视着姊姊的墓碑,缓缓阖上双眼,没有说话。
看着姊姊的墓碑,她想起姊姊一贯的好看微笑,感到一阵鼻酸。她别过脸,咬住下唇,告诉自己不能哭。
「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够掌控的,永远都比我们自认为的少。」
忽然,范父低沈的嗓音从旁边响起。她愣了愣,转头迎上他那双沈着的眼眸。
「我们没有办法预知未来,但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我们没有选择。」
也许是因为在法庭上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人情冷暖,他说得清淡,彷佛早已看透一切。
「你姊姊是个很好的孩子,但好人不一定能够长命,坏人也不一定会受到惩罚。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不管我们相不相信。」他轻声道,眼中多了一丝慈爱,「允娴的死不是你的错,我不希望你感到自责。你在那场车祸活了下来是因为你比你姊姊幸运,仅此而已。你没有抢了任何不属於你的东西。」
「⋯⋯」她想要说些什麽,喉咙却一阵紧,眼泪慢慢在眼眶里囤积。
看着父亲,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做家人、什麽叫做温暖。
自从姊姊出事後,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一股无形的罪恶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过去两年她放纵自己,希望能够藉由这样摆脱以前的范允乐,忘掉这沈重的一切。
不过,原来只是这麽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够将她肩上的重担移除。
「允娴的死我当然难过,可是有些时候,懂得接受才是真正的释怀。我希望允娴能够在天上当个快乐的天使,这样,我这个不及格的爸爸就放心了。」他无奈一笑。
「嗯。」她点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久久不息。
在回程的路上,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麽,车子里面回响着轻快的古典音乐,以及淡淡的香菸味。快要抵达家前,范父忽然开口:「允乐,你要高三了,有想过未来要走什麽路吗?」
「有想过。」她顿了顿,「但⋯⋯我不知道。」
范允乐想起每次在医院所感受到的悸动,却不敢轻易断定那代表什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你不排斥,我希望你可以走法律,继承我的事业。」他在红灯路口停下,转向她,「你姊姊生前考上法律系,但没有机会念,如果你可以帮你姊姊完成她的梦想,我想她在天上也会很开心的。」
「⋯⋯」她愣了愣。
法律、姊姊的梦想⋯⋯
她跟姊姊不熟,也从来没有一起讨论过梦想这回事。她没有想过,姊姊是带着多少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有多少她没有机会完成的事情。
如果能够帮姊姊完成梦想,她是否可以就此解脱,得到真正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