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抓着门框,黑发女孩探头探脑地躲在墙边露出了半张脸,双眼往屋内里头看去,寻找着自己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身影,长长的辫子随着动作落在了肩上。
而屋子里头较靠近大门,一位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的男孩不小心瞄到了整个缩在门边的少女,然後左右往两旁看去,发现并没有任何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後便脱离了排列整齐的队伍靠了过去。
还没开口询问,眼前比自己大上许多的少女就朝着自己有礼的点了下头,「哎、小弟弟不好意思,我想要找涟大叔……不对,是涟师父,可以帮我请他出来吗?」
脸上还挂着伤,原本没料到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院对着男孩笑了下。
「……你说谁是大叔啊?ㄚ头。」
「过了30岁就是中年男子了你不知道吗涟大叔。」
「……死ㄚ头你怎麽会知道我的年纪。」
在少女口中的大叔突然从对方的身後冒出来之後,有着一头短褐发的男孩整个人被两人晾在一旁,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少女露出笑毫不客气的和自家师父对话了起来,然後一面担心着对方会不会突然被自家师父一气之下摔出去。
「是说你怎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现在还没放学吧?」和少女一来一往的对呛到一半,男人突然伸手碰了下对方满是伤痕的脸,「还有你这张花猫脸又是怎麽回事?」
「我回来了,妈妈。」老实说,她对於现在这场面感到不怎麽意外。
院将身子靠上了旁边的鞋柜,脱下鞋子,然後直起身子就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眼前满脸怒容的女人。
但让自己比较意外的是,对方少见的没有动手就挥她一掌,难不成是因为昨天自己反抗的关系造成的吗?
这麽想着,她像平时一样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然後抬脚就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站住。」双手环在了胸前,老早就听见了孩子开门的声音而来到了门口等对方的女人这麽说着,「你昨天说过今天会解释所有的一切吧?现在就来谈。」
闻言,女孩停下了动作,将脚重新缩了回去,「现在吗……?」
有礼地应了声,少女的眼中没有倒映着自家母亲的面容,只是巧妙的避开了眼前的人,然後将视线看向女人的身後。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两人谈话的时机选在这时候。
「老师很早就打电话到家里来了,明明早退了为什麽到现在才回来?」没有理会花开院的疑惑也没打算听从对方的任何意见,黑发女性开门见山的问了。
「我去见师父了。」见到母亲板着张脸,院只是顿了下,随即照实回答。
「那麽,老师在电话里所说的是怎麽回事?打架?威胁老师?被降到E班?」越讲越觉得愤怒,女人猛地拔高了声调。
要知道,她做为一个母亲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间以升学为主的名门中学,可不是让那孩子回到像以前一样的生活!
结果乖乖的待了两年,却在重要时刻开始造反吗?
「啊……关於那个,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已经、」遗传自父亲那双漂亮瞳色的眼瞳缓慢的将目光从躲在客厅偷看的身影移向黑发的母亲,院眯起尾端上挑的双眼,「厌倦了A班、厌倦了现在的生活,请问这个理由您还满意吗?」
冷静地看着母亲举起的手,白皙的掌心整个弓了起来,即使明白等会将会发生的事,女孩也丝毫不打算闪躲。当那只手用力的挥下时她只感觉到了一点刺痛和响亮的巴掌声。
像是想要将孩子往死里打,女人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只见孩子连个反应都没有就挨了那一掌,整个人被打到重心不稳往後退了好几步,直到撞上身後的门板跌到了地上。
脸上贴着的纱布整块被刮下来,掉落在一旁,瘀青的面颊上多了道五指的爪痕。
「就因为我对你容忍了这麽久,所以你当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院刚进门的那丝意外并没有维持多久,她的母亲就在下一个瞬间就狠狠的赏了自己一个巴掌,也不顾她身上有伤下手完全不知轻重,然後歇斯底里的怒吼了起来,「从小到大不管任何事你都比过你的姊姊,成天只会当个野孩子往外跑,现在就连妹妹都比不上了,你居然还有脸说你厌倦了?」
沉默着,女孩没有回话。
「你想让你爸爸在公司丢脸吗!想让妈妈丢脸吗?!」握紧拳,女人崩溃的敲着摆放在一旁的鞋柜发出碰碰碰的巨响,和少女有着几分相似的美丽容貌扭曲着,张开的嘴不断地吐出伤人的话语,黑色的双眼几乎被愤怒所占据。
她真的不懂!明明同样都是自己怀胎十月所生下来的孩子,她和丈夫的第一个孩子和家中的老三都是如此的聪明。既文静又乖巧,从没违逆过自己所说的话,更别说是辜负了她的期待!
因为他们夫妻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就天资聪颖,十分的聪明。所以她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孩子上最好的学校、学习各种事物,也让她学习如何与人进行社交活动维系良好的人际关系,培养成文武双全的女孩。
这些所有的一切,他们家中的老大──花开岚全都做得非常好。
所以女人以为自己和丈夫的第二个孩子也会是如此。但实际上却不然。
每每当自己将最好的全堆到了孩子的面前时,名为院的孩子却尽是喜欢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东西,个性又像个男孩般。
她说她厌倦了?
所以昨天满身是伤的回到家中是因为去和别人打了架?然後今天在学校打老师?接着被那间自己用心良苦送她进去的名门中学丢进了破烂的後段班?
……
那孩子凭什麽这麽做?以为她会允许吗?
尖锐的怒吼声不绝於耳,挨揍到脑子有些发昏的自己只觉得很吵,丝毫没有想要被这声音拉回现实的意思。
黑色脑袋无力地靠在了门板上,过长的浏海覆盖住了女孩大半的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苍白的唇边有一抹红。
气愤的将鞋柜上头的摆饰全都扫了下来,零碎的小饰品和插着人造花朵的沉重花瓶全都落在了跌坐在边角的少女身上然後滚落到一旁。
「明天回学校去和老师道歉!妈妈我也会跟去的,一起去学校道歉挽回!」
明明在面对着女人方才就像在发泄满腔怒气般的尖吼和抓狂伤害自己的行为举止时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将双手护在了胸前,整个人蜷缩在大门和柜子的角边,默默的承受着一切。
闻言,低着的脑袋却突然抬了起来,「我是不会去道歉的。」
扭曲着唇,院忍着痛开口。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不会被母亲所接受,以此为代价,不管是现在或是未来的所有时间,不论她的母亲对自己要求些什麽或是如何打骂,她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吭半点声音。
但是唯独这件事绝对不可能。
「学校和老师不会接受我的道歉,更不会收回对我的惩罚。所以请您……」反驳的话语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又狠狠的刮上她的脸。
整个脑袋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偏到另一边,额角撞上木柜的声音非常响亮。
额上和面颊的剧痛让院疼得将身子缩得更紧,紧闭着眼,她摀着几乎已经没什麽知觉的左脸颊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睁开眼也只觉得面前一阵天旋地转。
「你知道自己再说些什麽吗?你知道吗?」女人穿着长裙的双膝猛地跪在了院的前面,伸手就是扯住绑成辫子的黑发,逼着女孩直视着自己。
「你已经什麽都无法达到我的要求了,其他方面我不强求,对於你的最低限度就止步於课业上,这点你会不知道吗?」
吃力地睁着双眼,下意识伸手抵挡住母亲跩着黑丝的手腕,院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要求,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麽,她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到头来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的,其实是她的母亲自己。
「结果现在呢?因为你说厌倦,所以就自甘堕落的掉进後段班吗?」愤怒的黑瞳对上女孩沉静的青蓝眼瞳,「你有笨得那麽无可救药吗?」
语毕,院感觉到了女人不断加重手中的力道。
……什麽叫做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定义究竟是什麽?
小时候,她不懂母亲为什麽总是要拿她和姊姊比,不论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究竟是为什麽?
闭起了双眼不吭一声的,她默默地听着女人连贯下去的嘲讽话语。
不外乎就是些自己无法达到完美的境界所以让她自己和爸爸多掉脸,又或是没办法将自己和她的朋友提起云云之类的小事。
所以她们三姊妹对於母亲来说,就像是她的所有物,是用来炫耀般的存在吗?
即使母亲心中曾有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她们三人好。但她想,那或许敌不过母亲的虚荣心。
从小就被自己的母亲逼着去上各式各样的补习班,学习各式各样的才艺,就连武术方面也不放过,每件事总要求着完美。她的姊姊是这麽度过童年的而她也是,当然也包括她的妹妹。
但是她的姊姊和妹妹都是天才,即使那过程并不轻松而她们也不喜欢却可以做得很好,但她不能。
因为这样,所以被唾弃,她被自己的母亲说是没办法在众人面前提起的存在。
父亲公司的聚会带姊姊和妹妹去;母亲自己与朋友的聚餐也是带姊姊和妹妹,但就是不曾带上她。
和姊姊同时得了奖也只替姊姊庆祝,她曾经以为努力就可以得到妈妈的注视、就能超越花开岚。
但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
她已经不渴望母亲的注视也已经超越不了自己的姊姊了。
就是这样的母亲将她们逼得喘不过气来吗?
「真正无可救药的,其实是妈妈您吧?」
一掌拍开母亲抓着自己的手掌,院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不想看眼前的任何景象。
「不管是我或是您,都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人了。」偏过头,也不管额头是不是肿了起来,女孩沉默地顶着木柜,将自己与母亲有些相似的面容埋进黑暗中,然後蓝色的眼不知何时睁了开来,「在经历过那些事之後、妈妈您依旧死性不改。」
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如此的沉重。
「您以为……不,难道您不曾想过姊姊为什麽会选择那种方式离开吗?」
「……我说过了,不准你提起岚。」
「我会向您证明的。」
没有理会母亲的警告,只是往旁撇了一眼,她缩手避开了女人想要扯住自己的掌心,「我会向您证明就算被编到了传闻中成绩最差劲的班级里,一样能够顺利取得您所希望的第一名。」
然後狠狠驳倒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了她们好的理由。
「……你就为了这无聊的赌气就这麽大费周章吗?」冷眼看着对方,那个孩子就连自己为她拼凑起的完美道路都无法好好的走完,凭什麽要她相信女孩在那後段班里就做得到?
「真是愚蠢,你是做不到的。所以……」
「我当然做得到,也不是因为赌气才这麽做。」虽然让她下定决心的原因确实很愚蠢,仅是一个初次见面的怪异老师向自己做了个保证,但那人所做的保证却是主校舍老师无法承诺的。
盯着缠满绷带的手腕沉默了半晍,院摇了摇头,眼眶周围还有因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泪水,反覆的揉了揉手腕,她终於抬起头看着因为提到了花开岚这人而气焰突然减了一半的母亲。
「所以,我们来打赌吧妈妈。」
「在中学结束前,如果我达到了妈妈您的要求。」脸上多了好几道抓痕,好看的脸因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势显得不堪入目,但表情却坚定得让人移不开目光,「那麽请您对妹妹放手。」
「但反之,若是我没达到您的要求,妈妈就可以同时得到妹妹──」露出勉强的微笑,院伸出手指,然後指向自己,「──和我,这两个傀儡娃娃。」
「不管您对我要求些什麽,我都会遵从的,当个完美且不反抗的傀儡娃娃一直到永远如何呢?」
*
「随便你吧……」仅是扔下了这麽一句,女人留下了因脚伤还有各种原因而无法在短时间内爬起身的女孩只身一人的缩在鞋柜旁,然後站起身扭头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希望您能够遵守约定。」垂下头,少女喃喃自语着。
她想,自己的母亲或许是答应要和自己赌的意思吧
拨开掉落在身上人造花和零碎的摆饰小物,揉着刚才狠狠撞上木制平面的额角,虽然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很凄惨,但这说不定是惩罚最轻的一次了?
……不过好像又不是这麽回事?
疲惫地收回摀着额头的掌心,轻叹了口气,缩起双腿将脸埋进了双膝和手臂之间,院特意将自己的右手往前伸,避免上头的液体沾上自己的衣服。
「笑笑,一直站在那边不累吗?」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从刚刚……不,是从更早以前就发现了自家妹妹躲在客厅出入口的墙边看着所有一切。
无奈的乾笑了两声,她已经不知道在妹妹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她这个做姊姊的了。
在母亲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和自己平时懦弱的表现,她想,那个地位大概也好不到哪吧。
见到另一方没有传来任何回应,院原本以为妹妹不想搭理自己所以走掉了。没料到的是,自己伸长的右手掌心突然被塞进了某种柔软的物体。
有点受到惊吓的抬起头,只见一对赤裸的双足就站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往上看去,小巧的脸蛋上没有表情。
「谢谢。」勾了下嘴角,院将手中的粉色手帕往额上按去。
家中最小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坐在门口的少女也没有开口,两人各怀着心思低下头,沉默在明明是姊妹的她们之间蔓延。
而直到最後,最先开口的却是在家中一直很少主动开口的花开院,「笑笑,你还记得……我们的姊姊是怎麽样的人吗?」
问着,院还是没有抬眼注视着女孩。
「岚姊出国留学时我才四、五岁呢,怎麽可能记得?不要再问些蠢话了。」鼓起婴儿肥的双颊,花开笑不悦的看着提出这蠢问题的自家二姊。
因为那时她还小,所以从来都不记得花开岚、也就是他们家最大的孩子的任何事情。
她只是偶尔会待在妈妈的怀里,看着女人露出温柔地笑容诉说着少女过往的事蹟,然後自己静静的听着。
妈妈开心地说着少女有多聪颖多美丽,人缘有多麽的好,所有人都喜欢乖巧的大姐,然後自己也和大姐一样优秀,妈妈是这样夸赞着自己。
所以她憧憬着少女,并以高中一年级就出国深造的姊姊为目标。也因为如此,自己厌恶着眼前那什麽事都做不好的人,因为笨,所以她的二姊不必去什麽补习班更不用上才艺班。
自己的母亲是这麽和她说的。
「但是我知道,岚姊和你是不一样的人。」语句顿了下,花开笑赌气的撇过头。
出国……
「啊……是吗?」伸手捡拾着掉落在身边的物体和花瓶,院挣扎着起身,然後将手中的物品重新摆放回原位。
并不是很在意自家妹妹对自己的嘲讽,毕竟那本来就是事实所以没什麽好生气的,她和花开岚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但是。
「不过,我觉得笑笑和大姐很相似喔!以後要好好加油知道吗?」
她的姐姐和妹妹两人的天资聪颖先不说,求学心、好胜心和付出的努力全跟那时自己憧憬的高挑少女完全相同。
所以,她才担心。
笑了下,将手上的最後一朵人造花插回漂亮的瓶中,院朝着愣住的妹妹挥了挥手上的手帕,「谢谢你的手帕,我洗乾净後还你。」
她们三姊妹和母亲长得有些相似,上挑的眼尾和些微自然卷的黑发是遗传自母亲,而漂亮的青天色双眼是遗传自父亲。
至於她们三个姊妹的长相更不用说,相似度好歹也比母亲多上好几倍。
手上抓着粉色的手帕,少女来到了自己和姊姊房间所在的三楼,然後站在了门板上挂着美丽吊饰的房前。
迟疑的举起了手,然後轻轻地往褐色地门板上敲了两下。
门的另一边,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青天色眼瞳,缓慢地、被眼皮所覆盖。
2016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