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在学校规定的社团时间,参与社团活动。
当时的他是推理研究社的成员之一。加入社团的第一年,他一直是躲在社团教室角落当一个透明社员。但就在高二的上学期初,他以为所有人都遗忘了自己的存在之时,他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直属学弟。
「可以不要让我带学弟吗?」他苦着一张脸,和推研社副社长的藤井商量着:「我不适合带後辈……」
藤井掏了掏耳朵,一脸满不在乎,「你俩都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凑在一起刚好。」
朝仓只是个小社员,无权推翻上头的指示,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任务。
他的直属学弟是一年级的首席,身材高挑,相貌出众,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社团教室的角落看书,彷佛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挑起他的兴趣。
朝仓没有勇气和对方搭话,悄悄拉开椅子,在学弟右手方的位置坐下,默默翻阅自己带来的小说。
一开始,他也不太习惯这种诡异的沉默,总是战战兢兢,害怕对方突然出声赶人。但时间一长,朝仓发现学弟根本将他当成空气,视若无睹,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安心地埋首书中世界。
朝仓第一次听到学弟开口说话,是接近学期末的某天下午。
那天的他看小说看得太过入迷,完全忘了社课的存在。当他再回过神来,夕阳已经西下,同班同学皆走得不见踪影。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以及一个熟悉的人影……
「你怎麽在这里!?」
直属学弟的现身,比他被全班同学狠心抛弃这件事还令人震惊。
听闻他的惊呼,坐在左手方位置的学弟才放下手中的小说,抬眼望向他。
「学长没来社课。」
「我、我忘记了……」
朝仓支支吾吾地回应。他完全没想到学弟会启口回答自己的问题,心里半是惊喜,半是惊吓。
「我……请你去吃东西吧。」
「为什麽?」
「因为,我是你的学长……」
朝仓心虚不已,因为开学至今,他从来没为对方做过任何像学长的事……
幸好,他的学弟没将他的失职放在心上,不但跟着他到学校附近的商店街晃了两圈,还让他请了一杯热美式和两个肉包。
看着学弟坐在公园长凳上,面无表情地吃着自己请的肉包,朝仓心底感到相当欣慰。
他从来没想过,他能够被人叫一声学长……还能请自己的学弟吃东西!
「对了,你刚才看的小说,看到哪一章了?」
「第五章。」
「第五章吗?那就快切入解谜部分了呢。」朝仓一面回想那本小说的内容,一面道:「个人认为那是暴风雪山庄的经典之作,非常有趣!可惜知名度不高,我身旁的推理小说迷都没读过这本。」
「是吗。」
「你是怎麽找书的?品味真不错!」
「我请学校的图书馆管理员调出学长的借阅纪录,列作阅读清单。」
「……唉?」
「学长在图书馆借过的书,除了手边这本,我全都读过一遍了。」
「唉……?」
「有其他推荐的小说吗?」
朝仓非常非常惊讶……因为这个学弟不仅非常认真,阅读喜好也与自己非常相似!
他暗暗立誓,一定要洗心革面,努力做一个可靠的学长──他得让他的学弟更倚赖、更敬重他才行!
时光飞逝,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学期。
朝仓作为直属学长,仍有许多不足之处,必须学习改进。而他的直属学弟,除了将他的教室当作自家後院来去这点让他有些头疼,其余部分皆是完美无缺,堪称「学弟」这个职称的典范楷模。
某天下午,他一如往常地拉着学弟往商店街的书店走去。那天正好是他关注已久的推理作家的新刊发售日,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在第一时间购入签名版,带回家好好珍藏……
「学长,我去帮你买罐热可可。」
「怎麽这麽突然?逛完书店再说啊。」
「我现在就想帮你买。」
扔下这句话,对方就消失在拥挤人潮之中,不见踪影。
朝仓轻轻叹了口气。若学弟不在身旁,他怎麽可能还有心情逛书店、买新书?
他正思考着是否该站在原地等人,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一片缤纷绚丽的色彩。
那是一间欧风的小型花店,店门前摆满了各式各样、娇艳欲滴的花卉。
朝仓走到店面之前,拿起一束以纸牌标着「姫金鱼草」四字的花束,凝神注视。
这种花卉花色繁多,有白色、粉色、黄色、蓝色、紫色……远看像色彩斑斓的稻穗。
平时的朝仓对欣赏花草可说是毫无兴趣,但今天,他却为这束花深深吸引……
踏进店内付了帐,再走回街道,他正好碰上正在找寻自己的学弟。
对方将刚买的热可可交到朝仓手中,瞥了眼他手中的花束,「学长去买花?」
「嗯。」
「怎麽突然想买花呢?」
朝仓其实也想不通,只得随口编了个理由:
「我总不能白收你的饮料吧?」
他的学弟一愣,「这束花是要给我的?」
──是,也不是。
朝仓心想。
他的心中,确实曾闪过要将这束花送给对方的念头。
──但是,他不敢……
他总觉得这整件事非常奇怪,事情不应该这麽发展的……
在朝仓魂飞天外之际,对方迳直从他手中接过了花束。
「那我就收下罗。」
「等等──」
「我会好好珍惜的。」
看到学弟缓下表情,微微勾起嘴角,朝仓就再也说不出要收回礼物的话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再看一次对方露出微笑的样子……
在那之後,朝仓只要心血来潮,就会买一束花送给自己的学弟。
对方从来没有拒收,他也无意询问学弟是如何处置那些花。
对他来说,只要能看到学弟在收下花的瞬间崭露笑容,他就心满意足了……
忘了是夏天还是秋天,某个雨下不停的午後,他躲进学弟的住处避雨时,无意间发现了那个房间……
「这是……?」
原本作为书房使用的空间,放满了形形色色的、无以计数的美丽花朵的屍身,恍若被强行缩放的花海。
乾燥花、不凋花……这些花朵的生命永远冻结在最美丽的时刻,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永恒的生命……
「这些花……全都是我送的?」
「是的。」
「为什麽要留下来?」
「我说过,我会好好珍惜。」
「但是,我不想要你这麽做……」
朝仓之所以喜欢送花,是因为花朵脆弱到可笑的地步,眨眼间就会枯萎,化作尘土,不留一点痕迹。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心意和思念,也能够如花朵一般,在转瞬之间凋零腐朽,随风而逝。
但是,他的学弟,却将这些东西加工、精制,全数留存下来。就好像、就好像……
「学长。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吧?」
那个人走到展示柜之前,取出一束色彩斑斓的姫金鱼草,凝神注视。
朝仓记得很清楚,那是他送给对方的第一份礼物……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件事。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
「……」
「我思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依然认为这件事不可能成真。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种童话故事般的情节,不可能成为现实。」
「……」
「但是,学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还有,学长看着我的目光,都彷佛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着,我是你最在乎、最渴望的存在……我不明白,为什麽学长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那种彷佛你除了我之外,再无所求的眼神……」
「……」
「我告诉自己,这全都是我的妄想,学长不可能对我抱持着那种情感……但是,我的心底深处,还是很想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并不是我的错觉……」
「……」
「学长,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请你和我说一声。就说是我弄错了。」
「……」
「我可以,只当你的学弟……为了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愿意……」
「……」
「……学长?」
「你没有错。」
「那麽──」
「错的人,是我。」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片不可名状的混沌。再睁开眼时,朝仓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吊着点滴,脖颈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
不远处,他的主治医师正在和某个他不愿想起的人谈论自己的病况。在无数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专有名词之中,他只听得懂「破灭型回避人格违常」这一个词汇。
他的上一任心理医生说过,被诊断为破灭型回避人格违常的患者,终其一生都无法与人建立紧密关系。他们的自我评价极端低落,无法相信任何人对自己怀抱的友情或爱情。若是症状轻微,只会以躲避和逃跑的方式面对他人的亲近。但若是症状严重,极可能出现突发性的自伤及自毁行为。他们极端恐惧他人给予的爱情,就算只是不带侵略性的纯粹好意,也会让他们身体不适、恶心作呕。这些患者并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他们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被爱,抗拒着一切获得幸福的可能性。越是重视之人的亲近和喜爱,越容易在无意之间将他们逼上绝路……
在那个人离开病房之後,他的主治医师立刻走回他的床边。
朝仓瞥了眼对方的名牌,这名医师名叫渡边。
「能说话吗?」
「……可以。」
虽然他的嗓音极度嘶哑,发声时也会引起出血和剧痛,他还是有许多事必须亲口向对方确认。
「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吗?」
「不确定。」
「你徒手撕裂了自己的喉咙。」渡边冷冷地解释道:「要不是你的学弟反应极快、处置得当,你早就死了。」
「黑崎他,没事吗?」
「放心,他毫发无伤。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患者只会伤害自己。」
「但是,还是有例外……」
「是的。」
将不断涌出的血沫咽入喉中,朝仓一字一顿地道:
「我想,申请『记忆消除疗程』。」
「为什麽?」
「如果他打算离我而去,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朝仓动了动被拘束在床上的手腕,声音嘶哑:「但是,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一点也不想……」
「……他不会离开你。」
「他和医生说的?」
「是的。」
「我不相信。」
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朝仓喃喃低语:
「我不相信医生……也不相信任何人。」
「……」
当然,他真正无法相信的,还是那个人……
――クロサキをしんじるな
对着镜子,以细针在肋骨处刻下这行字,朝仓才拭去上头的血珠,走进治疗室。
疗程进行得十分顺利,等他再从病床上醒来,他便将他曾经一心一意地,思念、恋慕着的存在给忘得一乾二净。
虽然,遗忘的结果依旧伴随着让人疯狂的剧烈痛楚……
虽然,他仍旧日日夜夜,一次又一次地在空白的记忆中追逐着那个人的身影……
――クロサキをしんじるな
「黑崎」他……是什麽样的人?
他所不能相信的「黑崎」……究竟,曾经是他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