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转瞬而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开学前夜。
在疗程结束後的两个星期,朝仓除了处理清单内的待办事项,就是翻阅文献、研究不凋花的制作方法。
不凋花能像乾燥花一般长久留存,同时也能保有娇嫩鲜花的柔软质感。经过不眠不休的恶补及不惜成本的练习,他总算是掌握了加工真花的初步技术。
朝仓害怕那朵黄水仙会勾起他不该想起的回忆,却也不愿它就此枯萎、化作尘土……在鲜黄色的花瓣开始黯淡、褪色之前,他便将花朵一刀剪下,制作专属於他的不凋花。
去除不必要的茎部、将花材放进盛装化学溶液的容器中脱水脱色。完成之後,浸入着色液中直至上色。接着洗去脱水及脱色剂,将花材放至乾燥机风乾……
制作不凋花的程序不似他预想中繁杂,但由於是第一次实作,为求慎重,朝仓几乎花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枯守着这朵让他又厌又惧的花屍。
对他来说,这朵黄水仙是开启潘朵拉之盒的钥匙,是盘算着再次将他拖入无底深渊的梅菲斯特。而他虽然心怀畏惧,灵魂深处却抗拒不了这股致命的诱惑……
他必须不惜一切,守住那个人留下的咒缚;他必须让这朵花得到永生,停在最美丽的时刻……
风乾完成的黄水仙在晨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洁白的光圈,看起来比根植土壤时还要鲜艳夺目。
他的成品在初学者中已属上乘,却仍然无法掩去不凋花特有的虚假浮夸之感……
朝仓心知化学染料有其极限,他的技术也有不少进步空间。但即便不是非常满意这次的成果,他仍为不需看见黄水仙的凋零感到庆幸。
他患有广义的死亡恐惧症,厌恶所有终将消逝的事物。如果他无法回避失去的痛苦,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触碰……
相反地,如果是已经得到手的事物,无论使出什麽样的手段,都必须将其留在身侧,直到他魂飞魄散为止才行。
将不凋花放进摆满乾燥剂的书柜之内,朝仓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已是早晨八点十分,他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搭上电车,否则很可能会赶不上学期初的第一堂课。
将所有必需用品放进背包之後,朝仓望了那朵不凋花最後一眼,才关上电灯,锁紧房门,离开他的住处。
久违的校园生活并不如想像中那般难以适应,只是一眨眼,校园内便响起嘹亮的钟声,宣告午休时间的到临。
朝仓婉拒了几个同学的午餐邀约,一个人穿过长廊,步至中庭,在树荫旁的花坛前方停下脚步。
由於曾经留级一年,朝仓待在这所大学已有四年半时间。他修习的课程大多在B校舍开课,行经中庭的频率极高。
即便如此,他对中庭景致的熟悉程度仍然远低於其他学生。对花草根深柢固的厌惧,使他从未驻足欣赏这些缤纷绚烂的花坛……
据他所知,校园内的花草树木基本是由农学部的学生负责管理。也许是出於学术研究需要,也许是出自特定学生的个人实验,各个校区的花坛里经常可以看到叫不出俗名的奇珍异草。
这次吸引朝仓驻足停留的,是种植在中庭角落的深色花朵。这个品种的花不如其他花草数量繁多,只有寥寥数株。之所以会特别引人注目,是因为这种花的花瓣呈现接近黑色的深紫,大多数植株都是双生并蒂,有如畸形的孪生儿。它们不似其他花朵那般仰首凝望太阳,而是伏腰垂首,姿态阴沉抑郁,像是在默祷,又像是在哀悼某人的逝去……
完成第一朵不凋花之後,朝仓的心境开始产生了一些变化。他认为,自己似乎不似以往那般排斥花草。现在的他已经习得制作不凋花的技术,只要能在花开叶盛之时剪下它们,赋予它们永生,他就不必担心病衰和死亡会夺去这些花朵的风采……
如果情况允许,朝仓一定会摘下一朵花回住处加工,制成他的收藏品。但他不可能特地前往农学部提出这个荒唐的请求,更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盗花贼……略为思量之後,他最後只是朝花坛站近一步,试图更仔细地观察这些不知名的迷人花朵。
带着光泽、幅度优美的翠绿叶片,深紫色花瓣上黄黑交杂的斑纹,花朵正中央的鹅黄色花蕊……每一个细节都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朝仓全神贯注地凝视这些黑色花朵的颓靡姿态,以致没将自动喷水器的启动声听进耳里。当他再回过神,衣裤已被冰凉的冷水溅了半湿。
──距离下一堂课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必须回住处换一套衣服……
他一面思索,一面取出手机检查机体有无浸水。确定手机完好无损,才收回口袋,准备往校门方向行进。
「你还好吗?」
朝仓反射性地回首望向声源处,呼唤他的是一名陌生青年。对方看起来与自己年龄相近,身高却比他高了20公分以上,若不是两人隔着五步远的距离,他一定会倍感压迫。
「我带你去换套衣服?」
朝仓不清楚对方是否目睹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只能肯定,他现在的状态一定是狼狈到让陌生人也忍不住伸出援手……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别客气,篮球社的社团教室有备用的运动服,我们可以先借你一套。如果你想顺便烘乾自己的衣服,更衣室也有吹风机,很方便的。」那人露出微笑,以亲切又不失礼仪的语调招呼着他:「你不必担心目的地太远,社团教室和更衣室就在体育馆的一楼,直走三分钟就到了。我带你去。」
「……那就麻烦你了。」
虽然对方的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比起思索各种理由藉口回拒,直接领受对方的好意似乎更轻松省事。仔细想想,搭电车往返学校和住处不仅需要多花一笔交通费,麻烦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着陌生同学的脚步来到体育馆,对方让朝仓在社团教室门前稍等,走进室内找出一套全新的长袖运动衫和运动裤递给他。
「别担心,这套衣服是前任会计发注出错的产物,没有社员穿得下这种SIZE,之後应该也是放在橱柜里生灰尘。」
见朝仓的目光依旧带着些许迟疑,那人耐心地安抚道:「你就安心地换上它吧。」
若不是眼前人的表情和声线都友善得无可挑剔,朝仓可能真的会以为对方在嘲讽他的身高……
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轻声道了谢,按照对方的指示走进一旁的更衣室。
也许是因为学期刚开始,运动社团尚未恢复正常活动,此刻的男性更衣室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将背包放在墙边的蓝色长椅上,朝仓快速地褪去衣衫,以未湿的背面擦乾身体,接着拆开透明包装,换上崭新的黑色运动服。
将湿透的衣裤拿进淋浴室,使劲将水拧出,再拿回更衣室的桌前吹乾……朝仓机械式地进行着手中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听着吹风机发出的白噪音。
虽然对方选了最小SIZE的衣裤给他,穿在他身上仍是显得松松垮垮。将湿淋淋的衣服放回桌上,朝仓抬手调整了一下领口,目光落在正前方的半身镜上。
他自幼便不喜欢照镜子,住处里也只有浴室里设置了一面小型圆镜,而他这两个星期沉迷於不凋花的研究,连打理自身仪容都嫌浪费时间。除了偶尔在玻璃或萤幕的反光瞥见自己的倒影之外,几乎没有仔细过观察自己的模样。
镜中人的墨黑色短发有些凌乱,但也落在常人不会介怀的范围内。身形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肤色苍白,眼下带着隐隐的黑眼圈,明显是久未出门并长期熬夜的结果。
视线下移,朝仓注意到自己的锁骨正下方有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他不解地蹙眉,伸手拉下领口──突出的肋骨之上,以赭红色的颜料刻写着一行歪曲的字体。
――クロサキをしんじる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