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头柜底下取出行李,换了一套便服,朝仓简单整理了仪容,便提着背包往医院的二楼柜台走去。
他调出自己的疗程申请书,一行一行仔细检阅。署名日期是3月7日,也就是七天前,而同意人的签名,确实是他的字迹……
签署申请书的过程与他遗忘的事物息息相关,现在疗程已顺利完成,签字的记忆自然不会留存脑中……
如同医师所述,只要患者不愿忘却,消除记忆的疗程便绝无可能顺利进行。朝仓读过无数份关於疗程的文献,比一般人还清楚这一点,但他却依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
走出医院,穿过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朝仓走进车站,搭上只三两乘客的电车返家。
他的住处位於距离车站三个街口远的小型公寓。爬上楼梯,走进位於二楼深处的房间,他从背包里拿出钥匙,开门进屋。
这是一个只有三叠大的1R房间。玄关的右手方就是浴室的入口,左手方则是没有设置瓦斯炉的简易流理台。
朝仓将背包随手丢在地上,回头将门上锁,褪去身上的衣物,走进浴室洗浴。
换了一套新的衣裤,踏进铺着和式地板的狭小空间,他设置好轻便的折叠桌,将收在角落的笔记型电脑置於桌上,打开电源,靠墙坐下。
时值正午,耀眼的阳光穿透落地窗,在斑驳的木质地面投射出一块方型的白色光晕。
他的房间除了衣柜之外,只有一个一人高的书柜放在窗边,没有其他家具。即便较一般套房狭小,也显得过於空荡,了无生气。
在朝仓的记忆中,不擅交际的他,比大多数同侪还要习惯一个人的空间及一个人的时间。这个狭小的房间是让他安心的居所,也是将喧嚣人声隔绝在外的堡垒。
但是,今天的他却无法从此得到一丝慰藉。笔记型电脑的风扇声,楼上住客模糊不清的谈话声,以及远方的车声,都在他脑中嗡嗡作响,将他的思绪搅成一池浊水。强烈的孤独感及空虚感如顽强的藤蔓一般缠上心头,使他胸口发闷。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朝仓随手点进一个音乐频道,开启清单,按下播放键。
柔和的钢琴乐音如同流水一般倾淌而出,让狭窄房中的凝滞空气彷佛也跟着缓缓流动。
朝仓轻轻吐了口气,输入密码,回到桌面检视起便条,确认近期的未办事项。
现在正值大学的寒假期间,他的手边没有必须撰写的报告,也因此,他的全数心神都放在指导教授托他校对的论文,以及几个小出版社发配的翻译工作上。系上的同学大多半工半读,或趁假期来临前找了一份短期工作,放眼望去,也只有他一人茧居在宅,与电脑萤幕终日相对……
朝仓一个接一个看过待办事项,清一色都是待缴文件和截稿日的简单罗列。
这张随手纪录的便条看似寻常无奇,但出人意料的是,浏览至末端时,朝仓竟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令他怀疑起自己眼睛的词汇。
──浇花。
这个简短单词的字体和字型和列表上的其他事项有些许差异,明显是某天临时添加的结果。
朝仓不具备任何园艺知识和技能,也不记得自己曾购入盆栽及园艺用品。他不明白,为什麽列表里会出现「浇花」这个事项……
抱着侥幸的心态,朝仓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拉开半敞的窗帘检视阳台。
只扫了一眼,他就发现了那盆不该存在的深绿色盆栽。
这个椭圆形的小型浅盆置於洗衣机旁的向阳处,植株鳞茎颀长,约有30公分高;挺直的绿叶像是直接从土壤窜出一般,簇拥着顶端的鲜黄花朵。淡黄色的花瓣呈六芒星状向外舒展,中心部则是形似喇叭的深黄色花冠,明亮的色彩充满朝气和跃动感,在春阳的辉耀下更显生气蓬勃。
朝仓对花草一窍不通,不但说不出这朵花的俗名,也无心欣赏植株的优雅姿态。他只觉得,这朵花是混进他领地的异物,是需要尽速驱逐的不速之客……
对於照顾动植物,朝仓自幼便抱持着极端排斥甚至厌惧的心态。他很肯定,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兴起想要种植花草的念头。
若这株不知名的花朵不是他主动购入,一定是来自某人的礼物。
而既然他想不起任何有关这朵花的记忆,赠花者……势必就是过去的他不惜一切也想忘记的「那个人」……
──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
无论是从情感还是论理的角度来看,朝仓都觉得整件事充满不自然的矛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依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偏执性格,如果真的发自内心想遗忘某个人,一定会将所有与对方有关的物品全数处分,不留一点痕迹。但这样的他在前往接受疗程前……却特意留下显眼的盆栽,在待办事项记下「浇花」一词……
朝仓只能肯定一件事:在接受疗程的当下,他确实是一心一意地想要遗忘对方──否则疗程绝对无法顺利进行。但是……即便那个人的存在,让他痛苦到决定消除关於对方的一切记忆,他的心底还是害怕着彻底而不留痕迹的「失去」,才决定用这种最愚蠢的方式为自己留了一条後路……
朝仓不明白「那个人」为何会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影响。在他的记忆中,他一向独来独往,与旁人保持最低限度的交际,从未与谁建立任何一段紧密关系。他深信着幼稚又自私的不可知论,是懦弱又狡猾的怀疑主义者,不可能亲近任何人,更不可能全心信任某一个人。但是,那个种植着鲜黄花朵的盆栽,与胸中这股椎心蚀骨的丧失感,都是再鲜明不过的铁证。「那个人」在他心中,确实曾是非常特别且重要的存在……
思及至此,朝仓忽然有股冲动,想将这盆花丢下阳台,摔成烂泥碎片。
他痛恨着所有色彩鲜妍的花卉草木,因为它们是如此脆弱,总在眨眼间便凋零逝去。
他也痛恨着过去的自己,因为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将自己的心交给他人,让自己陷入苦痛的深渊,无可自拔。
当然,他最为憎恶、厌惧的,还是将过去的他的心给夺去的「那个人」……明明他已经将对方的记忆全数消除,不留痕迹,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甘却还是没有一分一毫的缓解……
室内传来的钢琴乐音穿过半开的纱门,消散在春日的清冷空气之中。眼前的花朵维持着恬静优雅的姿态,在微风中微微款摆。
这是一副无可挑剔的、平和美好的日常风景,但不论是正午的日光,还是花朵鲜黄的色彩,都刺痛他的双眼,让他脏腑翻搅、恶心作呕。
朝仓正想走近盆栽,将那盆花扔下楼,满足他晦暗的破坏冲动,一只白色蝴蝶却先一步从他身後飞出,在花朵顶部绕了几圈,停留在深黄色的花冠上。
他只顿了一秒,立刻闪身离开阳台,跌跌撞撞地逃进房间。
他的直觉告诉他,再多待一秒,他就会想起那些不应回忆的事物。
像是,他曾经有很多很多喜欢的花。
像是,他曾经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