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皮册是本圣经,只比巴掌略大一些。
同寻常圣经一样,它的内容记载了神的启示及恩典,亦指导人应做与不应做之事——连结老妈二十年前遗留的纸条,我完全深信它被藏在木箱的隐密夹层,势必有其特殊之处。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强烈感知。
只可惜身为一个成长於网络时代的年轻人,我对圣经故事实在不比魔戒套书熟识,无论将皮册左右翻看了多少回,依旧没有新发现。
看到这儿,你们或许会想:啊,一本圣经,一个纯血魔鬼,根本是连薛丁格猫实验的不确定平衡都没法达成的组合,摆在一块不注定只有互相消亡的份?
但,就当存个念想又何妨呢?我永远不会放弃再见欧罗巴斯一面的可能性,永远不!这不是卑微的奢望,又或痴愚的向往。只是在成长之後,我已经更乐意相信:凡事存在一线转机。
-
折腾这麽段时间,天色也暗了下来。楼下厨房传来碰撞厨具的清脆声响,是珍妮佛开始准备晚餐了。我将皮册兜进夹克的暗袋,毫不犹豫地熄灯下楼——虽然我依旧迫不及待解开皮册之谜。但就像方才所说的,时间宝贵。我很清楚什麽才是我回来的首要目的。
近些年珍妮佛的料理手艺有卓越的提升,我们的餐点仍以简便为主。这是去年起我们达成的小共识:举凡家里只有我们俩用餐,餐点就必须尽可能从简,以省略那些接风洗尘的见外仪式。
和珍妮佛打过招呼後,我替坐在猫碗前的小东西添了些乾粮,顺道欣赏迈向正圆形发展的牠又展开新一场风卷残云。然後我穿戴上厚棉布套,将烤箱里的焗烤饭端上桌,熟练地布置好叉子和汤匙。最後,在清洗好锅具的珍妮佛预备落座的第一时间,我即时为她拉开了餐椅。
一切准备就绪,晚餐正式开始!
由於这两年珍妮佛早不坚持「食不言」的严谨习惯,经过一分钟的饭前祝祷後,我们便延续稍早的话题,继续交换这几个月的新鲜事。
说是新鲜事,题材也大同小异。我们先谈论了甜点店的有趣客人,庭院绿丛间新生的桃粉色花苞,札克新一任女友又和他的哪一任重名,以及学院的竞赛项目是否顺遂等。均是一些日常不过的琐事。至於目的,自然并非我们真有意话人长短,而是想透过对方在细微变化的表述,确知彼此都能从生活中获得乐趣。
用完餐点後,我主动收拾餐桌,将洗好的碗盘收进沥乾槽。珍妮佛和我在客厅看了部老电影,直到续完第三次的花茶,我才起身亲吻她的发际,上楼预备今晚的最後行程:洗一场舒服的澡。
难得没人催促,我承认我的动作是挺拖沓。选择的是费水的泡澡,而非简单快速的淋浴。但,古典大学,你明白的,热水供应时间向来不长。每回占用卫浴都得效仿预约实验室似的,时程严格排定、半秒不得耽搁。所以若不想被鼻水流个没完的室友日後挟怨报复,最好谁都别想在冲澡期间试图哼完两首曲子。
将身体完全沉浸在热水中,我眯眼望向顶上的眩目黄光,感觉思绪也随之蒸腾到了脑门上端。而极度放松时常伴随几分的昏昏欲睡。幸好我的思路尚未完全失灵,也没真打算一味的消磨时间。作为一个擅长、并享受实操过程的工科学生,拥有高度实验精神是必须的。既然认定这本圣经拥有妙用,我还是得积极构思可能的启用方法。
不过,这回实验对象是有了,施行方法我却是毫无头绪。过去召唤欧罗巴斯,我只需要参照书面说明即可,甚至看漏几则貌似必要的条件,最後也未成大碍。现在......一本圣经?我该怎麽获取资讯呢?又能获得什麽样的资讯?
或许在渎神计画正式启动前,我应该先试着在阁楼查找更多线索;乾脆再往紧密课表安排几堂神学课吧!以示我曾经确有苦衷、一度垂死挣扎?
为今晚能不心怀愧疚的睡个好觉,我决定先不展开太过硬核的尝试。譬如先利用透光纸面查看每一页,确定其间是否藏有隐密夹纸之类的。有点暴力解题的意思。又或者延伸更多解密办法,运用反复拆解及重组,蒐罗字里行间的千万种可能性。——差点忘了,冰箱里还有几颗柠檬!在封面封底涂上少许柠檬汁,经吹风机加热,说不准能显现被藏匿的字迹呢!
想到这儿,我承认,我那沉迷实验的老毛病又上头了,转瞬把实验对象的神圣性和早睡任务忘个精光。放在平常,这或许称得上好事,毕竟每一临近比赛,接连七天只啃营养棒充饥是常见的灾难。适当的精神沉溺,总能让我忽略自己正三餐不继。可现在......好极了。假若真有末日审判,我的作法可能会让人类上不了诺亚方舟!
幸好珍妮佛又及时阻止了一桩惨案。当我一面拿乾毛巾擦拭湿发,一面一头脑热的打算到厨房取几颗柠檬作为备用时,便见她守在楼梯口等我。
她的眼神里有少见的几分迷茫。
「泰勒,你有朋友来访,他在客厅等你好一阵子了......夏佐,很特别的名字,你们正准备去化装舞会吗?」珍妮佛柔声问,语调依然没有太大起伏。可但凡熟识她的人,便能从她上扬的尾音、以及些许右倾的头颅,察觉她尚未明言的疑惑。
八成她是想不通:在这将近十一点的深夜时间,究竟是从哪儿蹦出来这麽个陌生家伙?
对此,我却是比她更要不解。因为我非常确定,在我短短的20年生命历程中,扩及海马回的任何一处都不存在这位名唤夏佐的家伙。所以显然,这是个不寻常的名字,伴随一个相对怪异的情形,它们双双敲响我心中的警铃,使我浑噩的脑袋再次毂辘运转起来,没迷迷糊糊地继续干傻事。
我状似轻松地回应珍妮佛,假装我正回想夏佐是众多朋友中的哪一位;同时无声地举起手,示意她到一旁等着——珍妮佛明白我的意思,於是紧张地握稳手中书本。我左右张望了番,最後抓起楼梯旁的矮几,心底估算着:手里不趁手的古董家俱、加之持有者一米八二的身高,待会能被量化多少的战力?
可就在我走到客厅门口,只看见里头白花花的一片......我的天,没事,那只是背对我的家伙一双健硕且刺目的白色翅膀而已,不是整人节目的摄影棚幕。然後我又迅速回过头,盯住站在我身後、正拾起话筒打算报警的珍妮佛......
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因为我看见本该待在夹克暗袋的白皮圣经,此时正静静躺在珍妮佛的怀中!
所以,好的,现在让我为各位隆重介绍:珍妮佛,神最忠诚的仆人。同时也是首位成功召唤天使,连结了神学与科学,本世纪最伟大的实验家!
但,为什麽我也能看见祂呢?
-
如珍妮佛所言,天使的名字叫作夏佐。
虽然我不清楚在我沉浸美好蒸气世界的这短短四十分钟,世界发生了什麽翻天覆地的骇人变化,但我看得出那是两对真正的天使翅膀。
没错,两对,难怪显得特别巨大,有种视野满屏的效果。拿回刚忘在客厅的夹克後,我还偷偷搜寻了下,这翅膀数起码得是权天使或能天使位阶。并且,不是彼列那家伙特意染白的山寨款式,因为即便它们看上去都是白色,眼前却隐隐流动七彩的圣光。更为蓬软,轻逸,壮美,拥有能瞬间怔愣观望者脑瓜的奇异能力。
这样的神奇魔法,明显不是珍妮佛口中的舞会道具能做出来的效果—–即使是罗斯柴尔德家族*主办的也不行。这肯定是当前人类无法复制的高端技术!
不过,先撇开翅膀不谈,这叫夏佐的天使外观倒和彼列挺相似。都是差不多的白袍,草编鞋,以及不相上下的俊美程度。至於何等俊美,我就不加以赘述了,反正美学话题我总不够擅长。
总之,我只能暗自祈祷,夏佐没来得及和珍妮佛深聊太多,譬如揭穿我早被魔鬼迷了心智之类的。为了健康着想,七十多岁的她最好先别知道这些。於是我简略告知珍妮佛:是了,没错,舞会即将开始了,我们还得赶紧筹备服装呢!晚安!而後便急忙把夏佐拽回卧室去了。
随着卧室门砰地一阖上,夏佐也终於和我有了第一句交谈:「你身上有股臭味。」他眯着眼看我,表情困惑而无害。
我举起手里的毛巾机械式擦发,愣了半晌才道:「......抱歉?」毕竟,臭味?我嗅了嗅自己,清新的草香,是珍妮佛几个月前在百货商场购入的。我记得这品牌一向要价不斐,札克两个月前才学着我买了一瓶,据说在女孩圈评价挺不错。
而且话再说回来,品味好坏又如何,这家伙说话可真不客气!
我只能安慰自己比天使善良,原谅他的口拙。「算了,是珍妮佛召唤你来的?」我问,尽可能放缓语速。但也许是和欧罗巴斯相处过数个月,又或者我的智商还没脱离泡澡的减值状态,我的确没怀抱多少敬畏心。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没接话。
我接连又提了几个问题,他始终充耳不闻。被乾晾许久,我的理智终於断线。「我的天,你真是太无礼了。」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还是不满地将毛巾甩进洗衣篮里。心想这下可好,澡都白泡了。「好吧,那你来的理由是什麽?你似乎认识我母亲?」我收敛住情绪,坐到床边抱胸看他。想来那张字条上大抵是天界文字。难怪和欧罗巴斯的手稿如此相似,文化本源到底是相通的。
但眼前的家伙依旧和我不对频,又一番东张西望後,只慢悠悠地望着远方兀自道:「首先,你的臭味并非皮囊表象,而是源自於你的灵魂,以及你胸前配戴的肮脏东西。它们足以证明你曾与魔鬼结契,自甘堕落,无可药救。其二,若真想谈礼节,你同我说话时不可直视我的眼。你必须跪拜,虔诚祷诉,而我静静聆听。」
这下,换我不应答了。光是压抑心中的不知名火,我早已耗尽了全数力气,以至於脑袋空白,没话好说。於是在这将近三分钟的沉默时间里,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後我突然出神地想:也许,我才是薛丁格实验里的猫,并且已经碰倒了毒药。
***
[罗斯柴尔德家族]近代史上最富有的家族,产业扩及世界各地及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