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十六章、有驚無險

幸许是良好习惯使然,欧罗巴斯总是站姿挺拔。一身黑衣黑发,披着身後黑色的世界,彷佛一棵笔直生长的榉树,傲然紮植这浑沌之间。

失去光明庇荫的地下世界,没有日照可言,然而漫无边际的白雾却像能发光似的,映得周遭视野极其明晰。所以,即便身处其中,我仍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脸。包括那对狭长黑眸,及其唇边熟悉的笑意。

他一如初见那般优雅自信、从容不迫。彷佛这世间,不存在让他着急在意的事。

「你......会骗我?」我扬起眉毛,下意识地复述他的话。

我不清楚欧罗巴斯为何有此一问,何况它来得如此突然、毫无头绪。但由於先前,我也曾思索过类似问题,而答案如你所知,我将毫无保留地选择信任他。就像一度乾渴者,永不忘对水源的执着那般。

可现在,既然欧罗巴斯主动问起了,我想还是得努力想一会儿,才能表现我的重视,免得日後他又嫌我敷衍了事。

所以思索半晌後,我才反问道:「我不清楚......但,你又能从我身上骗走什麽呢?」我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带着一定程度的犹疑。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值得令人忧虑及深思的问题——我并不担心他打算取走什麽,而是质疑,我能给他什麽?暗恋对象是个无所不能的魔界贵族,我怕是什麽也无法予他——若他愿意递给我一张「献祭清单」还好些,该牺牲或奉献什麽,至少我心里有个底。

也许是等待答覆的过程过久,欧罗巴斯眼底的笑意也逐渐淡去。尤其听完我的疑问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更显深沉。他静静地回望我。虽然唇角依然勾着,白皙面容却显得肃穆且陌生。

像是,看待一团死物。

望着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有些瑟缩。印象中,欧罗巴斯不该是这般的苛刻模样,一分钟的作答时间,应当还在他的可忍受范围内。过去,他甚至曾为一个「何时去商场」的渺小问题,足足等了我一个钟头。直到我完成纸本报告,才抬头给予他「想都别想」的冷漠答覆。那时,他的表情也未见不耐。

所以,我开始疑惑自己是否说错了话,致使欧罗巴斯态度骤然冷了下来。这情况着实反常,即便蠢笨如我,也能看出其间的不对劲。

但欧罗巴斯显然不想多谈,持续不发一语。看着他紧抿的唇线,我这才後知後觉地发现:原来相比从前,欧罗巴斯沉默的时间愈来愈多了。譬如现在,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藏着心事的模样,实在愈不像当初的他了。

可话再说回来,难道我们初见那会儿,就真是他原本的模样麽?

想到这里,我的脑袋有点混乱。或许,我是该改掉胡思乱想的坏毛病。正当我以为他即将解释时,欧罗巴斯又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恢复了以往漫不经心的模样。

「走吧,幸运的小鬼,地狱旅程不会有更尊贵的地陪了。」他说,不着痕迹地绕开了话题。轻挑上扬的尾音,回荡在这无边白雾之间。

一时间,我也来不及摸清头绪。只能紧捉着即将消逝的话音,面朝那道颀长的黑色身影,拾步追了上去。

............

......

无可否认,欧罗巴斯确实是名优秀的向导。正如真实性常使人存疑的网络资料所述,他本身就是个好学之人,对於地狱千万载的历史流变烂熟於心。自信解说的神态,足见几分魔界大学士的儒雅风采来。

由於宅邸离通道口还有一段距离,欧罗巴斯打算先带领我前往龙洞取他的「交通工具」——没错,就是那个据说「打个响鼻,就能让我大惊失色」的巨型家伙。听见这消息,我的心情万分复杂。一面期待着与那传说生物的会面,同时又挟带凡人对未知力量的深层恐惧。天使与恶魔在我心里拔河着,五味杂陈。

但在前往龙洞之前,向导先生表示我们还得先行经「外圈」。所以......好极了,原来与传说生物的震撼会面前,我还得优先解决「如何在地狱杀出生路」这险峻问题。并且,这可不是电脑里随时能读档再来的游戏,若是不幸「闯关失败」,更会让我从未签证游客,直接升等作长期住民!

说回外圈。一如其名,它指的是外界通道与魔族驻紮地的唯一衔接口,也是地狱对外的首要防线。其作用是拦截所有来往他界的人士,并且加以检核,以防哪天那些插着白色大翅膀的浑蛋(撷自欧罗巴斯诋神语录)兴致一来,打算偷偷潜行地狱打探消息之类的。

当然,这假说至今从未确立。依欧罗巴斯所述,天使们就是一群立牌坊的......贞洁烈妇。他们总嫌弃地狱飘荡一股腐臭味,生怕这些晦气沾染他们洁白的羽翼之类的。甚至每每打完仗,还得洗两个月的圣光浴,比什麽都矫情。此可见,温室小花们寻常躲都来不及了,想期盼他们主动靠近,更是没可能的事。

话虽如此,谁说得准今後不会有什麽意外呢。总归是有备无患。

这一带普遍居住着羊魔与牛人,也是这些大家伙的主要巢穴。他们是地狱里最低阶的魔族,也是仅人口基数占地狱最大的一群。这些普遍高於两米的家伙,虽说皮糙肉厚,可除了物理防御力高、看上去挺有威慑性以外,基本上不存在太大作用。无法操纵法术的他们,真正上了五光十色、范围技尽出的神魔战场,根本派不上用场。

听到这里,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幸亏游戏玩得多了,约略有些概念。以组织军队的观点来看,这群大家伙就是扛首波攻击的肉盾,只需怒吼一声、冲在前头,目的是以壮烈牺牲,换取後方弓-弩-兵与魔法师们的最大发挥。

说到游戏,我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人,突然想起游戏里也有那麽个「欧罗巴斯」——那是个马面人身的怪家伙,老穿着一身阴森森的黑袍子,在地道中走来晃去,负责把守地狱地图的最外圈,用黑暗术法阻挠外来旅人的侵袭。

只是游戏里,我们得攻破他,才能前往下个地图;然而在现实世界里,我反倒得仰仗欧罗巴斯,一个血统纯正的魔鬼,将我偷偷引渡进地狱内部,只为一睹那地狱美丽的风光......想来还真是浪漫的可怕。这完全是几个月前,与欧罗巴斯未曾相识的我无法预想的。

说来,时光荏苒,我的生命历程也确实於短时间内存在莫大变化。几个月前,身处人间的我,总认为自己置身炼狱;现在,无论是身在人间,又或者真正置身地狱,我却不再轻易惧怖。这时我才终於明白,原来真正使人恐惧、无助、遍寻不着容身之处的,从来都不是偏差的人性,或者压抑的霸凌生活。

而是寂寞。

我不再恐惧,是因为我不再感到寂寞。

原本走在前头的欧罗巴斯,心有灵犀似的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觉得突振精神的我有些好笑,於是也愉快的勾起了嘴角,让我千万别高兴过早。他之所以向我说明外圈的部署结构,是因为这些肉盾纵然没有特别的战斗价值,却有一个共同特色:鼻子特别灵。所以,没出意外的话,他们只需皱皱丑陋的兽鼻,便能嗅出鲜美的人肉气味,继而将我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听至此,「鲜美」的我只能配合地倒抽一口冷气。

欧罗巴斯看着我的反应,再度满意地笑了。

幸好,欧罗巴斯杂书读得多,知道如何欺骗这些低阶恶魔的灵敏嗅觉......没错,说到底,这家伙只是想显摆他的丰富知识罢了。

他说,正由於羊魔牛人对气息的敏锐本能,我们也能利用这点施以防范。於是,他首先弄来一件披风——至於得手方法就不必过问了。他总有办法弄到不属於自己的东西,真希望哪天我不必陪他上法院——将我护在臂弯里,打算用大恶魔气息掩护我,伴我走过一趟有惊无险的路程。

短短二十分钟内,我也亲眼见证了欧罗巴斯的魅力。扣除由於我过於害怕而数漏了的不算,这一路他起码拒绝了十次魔界女性的邀约。我可以理解,美色当前对普通男人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何况,那些女人各个妖娆艳丽,曲线优美的胴-体上挂着若隐若现的丝质布料,均不比她们脖子上的饰品更多。浅灰色肌肤遍绘着金色符文刺青,每一笔画隐隐泛着灵动流光,独特异域美感令人目眩神迷。

大概是不想我被识破。察觉我的冒犯视线後,欧罗巴斯即刻将我的头颅按在他的肩窝,不许我再察看那些符文。我只好忙不迭收起视线,压制那疯狂跳动的心脏,放任自己埋首入这令人眷恋再三的气息里......

直至走出外圈,欧罗巴斯才拿开披风,他神情复杂地告诉我:其实这一连串的残忍回拒,恐怕附带极大副作用。毕竟,对沉溺一切享乐的魔族来说,禁欲实在不是应有的表现,更别说魔族女人是地狱最不好相与的货色,对待不解风情之人,她们从不念及旧识。为此,他很可能得登上新一期的「魔界趣闻」,至於标题,大概是耸动地质疑他的生殖能力之类的。这对魔族俨然是最大的耻辱。

看着他无奈的表情,我毫不犹豫地回以大微笑。没办法,这事我实在帮不上忙,总不可能让我为他「亲身例证」吧?就算我有这意愿......咳,当然,我只是举例。在他的众多追求者里,我恐怕也排不上号。

欧罗巴斯豢养的是头紫晶龙,据说那道蜂巢似的崖壁里,十有八九都是这个品种。不同於其粗糙外表,牠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作石头。如同欧罗巴斯先前所言,牠的确是无比巨大的家伙。猛地一看,你将无法看清牠的全貌。事实上,当牠以那房屋似的头颅凑近我、两颗金色大眼骨碌碌地对着我转时,我才发现,我的身高居然连牠一道红色竖瞳都比不过,着实是极大的视野冲击。

约略是远远闻到欧罗巴斯的气味,当我们一抵达时,石头便凑过来,亲昵地用鼻子拱了拱欧罗巴斯伸出的手。欧罗巴斯则一面抚摸牠的鼻头,一面对我说:其实他原先不打算养这大家伙。因为比起高调的出场方式,他更习惯徒步行走,以便欣赏沿途风光——真是富有艺术家的闲情。

虽说不需要交通工具,但由於两百年前,饲养牠的大恶魔战死了。被旧时战友临终托孤的欧罗巴斯没办法,只好每月花点寄养费,将小石头放龙洞里养着。反正他的钱每天烧着玩也没烧完的一天。只是说是代为照顾,这一魔一宠恐怕十年都没见过一面。

我承认,比起那些情深义重的感人故事,我这人还是一如往常习惯放错重点。所以看着那对吓人的红色竖瞳,我犹豫一会儿,仍打断道:

「呃,抱歉——但你刚刚似乎说了『战死』?难道你们魔界还时常打仗?」不怪我无礼,这讯息对我而言实在重要。要知道,我只是一介凡人,若是无端折损在非我族类的神魔战场,简直不能更亏了。

欧罗巴斯轻一掂脚攀上龙背,朝我伸出手。「近万年对内对外是很少见了......也正是没有,他们才老闲得慌,每年都组织一支军队去天堂口晃。有仗就打,没人应战就当组观光团,往那些不切实际的雕像留存一些『造访证明』。好处是能有效解决人口过剩的问题,无论战死或者迷路他界,多少能削减一些因滥--交而暴增的人口。」

他突然咧嘴一笑:「这是我提过最满意的政见了。虽然,必须与一些朋友诀别。」

看着他儒雅的笑容,再望向旁边眼神满溢孺慕之情的小石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相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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