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津在说话时,沈律言是相当认真在听的。
他想知道云尘寰曾去了哪里、做过什麽事情;他想知道自己不在的那段时光,这只悠闲自在的小狐狸跑到哪儿玩耍了。
是不是已然忘了过往伤痛,不再被担忧惊扰、不再独自度过漫漫长夜。
说到这儿,蒙津赫然对上了沈律言的目光,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啊,我想起来了!小寰说过那孩子叫沈律言,他方才也叫你此名,莫非那孩子竟然是你──!」
沈律言默默闭上眼睛,神色间似有难以言喻的哀痛,「我从未想过是这样的……」
蒙津一脸疑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沈律言紧咬着的唇松了开来,渗出一点血色,轻声低语:「破水阵之人、断他尾之人……原来都是他。」
蒙津听力好,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你说谁?」
沈律言的手一松,缠绕在指间的发丝飘落,连同他的心坠落谷底。
赤壁门规曾云:「师父为训、严父为戒、慈父为引、亲父为命。」
沈律言从未有半分怀疑沈岳红的一言一行,他深深相信,那个人不会骗他。沈岳红在他眼中依旧是印象中的样子,未曾有变。那变得是什麽?又错在哪里?
当下,云尘寰的手蓦然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坐挺身子,正好和沈律言低垂的视线错开,「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沈岳红。」方才听起蒙津说那人和沈律言长相相似,他便有所怀疑。
现在,已是事实了。
云尘寰如同以往笑了,却同样带着悲痛之色,「我说的,对吗?」
蒙津立马指着沈律言劈头痛骂:「我就说肯定是你的亲人!什麽名门正派各个没安好心眼!你以为现在小寰护你,我就不敢办了你?」
沈律言丝毫不为蒙津的怒气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无声无息压上蒙津的心头,十分沉重。蒙津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懊恼地抓着头发,「我说你们一家子得这什麽毛病?啊──真是快疯了!」
蒙津是想到什麽便说什麽的直肠子,只觉得浑身不痛快。
云尘寰叹了一声,趁隙转移话题,「蒙大哥,你回来啦。」
「是啊,还说了你好多事情。」
云尘寰的脸色有点不自在,他是在蒙津认出沈律言的身分时恰巧醒来,没听到他们前面说了什麽。顿了顿,他立刻切入正题:「蒙大哥,你可有找到龟膏?」
蒙津摇了摇头,「我听其他人说今日闯入山的贼子众多,连青沅族长和青栩公子都外出镇守了,我哪好意思再去跟人家问龟膏?」
闻言,云尘寰不免有些失望,却也明白蒙津的用意,「好吧,蒙大哥,既然你熟路,应当知道怎麽出去吧?神农山中珍贵药材众多,我有不少药材要寻呢。」他答应过云乐瑶的淬魂丹以及青鳞的疗伤药可没忘,若要人真心助他,便不能草草了事。
幸好云尘寰没有继续纠结,蒙津松了一口气,「龟膏以外的东西倒好办!这洞中有许多玄武族人采回来的稀奇药材,我虽不清楚药用,不过可都是宝贝,我知道在何处,带你过去看看还说得上话。」他微微停顿,面色变得较为正经,「小寰,玄武族看在盘古龙族的份上,对我颇为照顾,你如果只是拿点药草,我想他们不会介意,可适量就好,你懂我的意思吧?」
云尘寰自然懂得,贪婪是大忌,他未想多拿不属於自己的东西。
蒙津见云尘寰的神色便知自己多虑了,他指向水面,「洞中处处乍看不相通,实则层层相连,底部水深至少三尺以上。牠们会将许多药材沉入保存。只要你有本事下去,底下多的是宝藏。」
说到此处,蒙津面有难色,「下去不难,难在於底下有个老祖宗镇守。」
云尘寰眨眨眼睛,「老祖宗?」
「是啊,玄武一族本就比其他种族长寿,底下那只少说也活了上万年!其实牠大多数时候都睡着……我们潜下去小心点,不要惊醒牠就是了。」
「那是自然!蒙大哥,你先入水吧,我还有话想跟他说,我等等立刻跟上你。」他深怕再拖下去更加不妙,连忙把蒙津拉到水边,毫不犹豫把人推入水。
蒙津霎时化为龙形,潜入深潭之中。
云尘寰蓦然旋身,他抿了抿双唇,一时之间有口难言。
沈律言也只是瞧着人,没说出半个字。
沉默半晌,云尘寰朝他招了招手,沈律言毫无戒心地靠了过去。
「沈律言,你自己出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他刻意忽视沈律言的震惊神色,继续发话:「过去的事情我有些记得,有些忘了,但不管如何──其实在我的分魂离体後,就结束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就当一笔勾消吧。我还有青鳞,瑶宗主则和我各有所需,然後花婴他们也来了──」
他狠下心,说出最伤人的一句:「所以,我不是非得需要你。」
沈律言整个人动也未动,犹如一具神色淡漠的精致人像,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内心所想。
「沈律行八成也来了神农山,你跟着他回去。赤壁派能人众多,肯定能治好你的毛病。」沈律言的脸色霎时紧绷起来,他伸出一手轻轻拉住云尘寰的衣袖。
见状,云尘寰露出一个无奈笑靥,「你拉我也没用。」他斩钉截铁说道:「我不会治你这种病。」
沈律言的手攒得更紧,把云尘寰的衣袖都揉出皱褶。
「你若不回去──」云尘寰一指点上他的心口,隔着衣物,碰在了碎玉嵌合的位子,「你这里,当真过得去吗?好,不说你,至少我就过不去。」
此时,沈律言的手松开了。
云尘寰退了一尺,拉开彼此。
是啊,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
他正想乾脆转身离开,乍见某个惊人画面,吓得差点阖不上嘴!
沈律言露出一副泪眼汪汪,活像是被人丢下的无辜模样,搭配那张好看出众的脸蛋自然有种美人梨花带泪的错觉,使人心生怜惜,只想挞伐害美人难受的罪魁祸首!
偏偏云尘寰太了解这个人!他清楚沈律言就算被刺上几剑,也不会露出这种泫然欲泣的神色,他连说话都有些慌了,「你、你干嘛?」
沈律言控诉:「你说,乖,不走。」
声音还带有哽咽,把云尘寰的心扰得一阵酥麻,而且他还听得懂!究竟是他太熟悉诡异的沈律言还是特别会读小孩子的心思啊?
「我不是因为你不乖,才要你回去!」他懊恼地搔了搔头,倘若沈律言是以往矜持自律的样子,他还好意思装无赖。如今这样,他反倒不知道该怎麽哄了,只好佯装发火,「沈律言,那里才是你的家──你总有一天会回去。」
沈律言虽走火入魔,仍有机会好转。届时,他都要做回赤壁派众望所归的领头掌门。
他不想等到那一日,不想再难受一次。
因为他无法完全欺骗自己不在意。
与其再度变成敌人,倒不如一开始就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日後不管谁的道堵上石头,还是哪条桥断了,也是个人造化。
沈律言吸了吸鼻子,神色十分郑重回应:「你在,才是家。」
这短短几个字,又撼动了云尘寰一次。好半晌,他才略带无奈笑说:「这话你可以跟任何人说,街上满满的姑娘等着跟你成家呢。」
他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正欲转身跳入潭中,却被一把拉住拥入怀中,漆黑发丝擦过眼眸遮覆些许视线,却仍能望见对方的真切脸庞,一切恍若慢慢静止。
只剩下唇上的温度,特别真实。
一直悄悄浮在水面的蒙津撞见这一幕,即便是一只熟识水性的蛟龙,都吓得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