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有阵阵笛声自风中送来,清亮得令人慷慨,高亢得有如悲鸣,断断续续宛若鸣泣。那日直至夜晚,车夫催他上车,他仍伫立风中,不肯离去。
只此一日,他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人、他的名字叫向秀、他曾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而那段岁月里,有嵇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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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都,你怎麽…唉,可恶!」
还没走进园里,就能听见嵇康的呼喊声。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俨然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汉,平时的举行却像个孩子,不是呼来喊去,就是四处跑动。
向秀方走入,便看见嵇康正在和吕安行棋。他一眼看出嵇康的棋局不大顺利,怪不得大呼小叫。果不其然,就在吕安移动棋子,正要下手时,嵇康两袖一挥,罢手不下了,手叉在胸前说:「得了得了,这种无聊的东西。」
吕安略为苦笑,抬头望着向秀,彷佛看见救兵似的,「子期,你来得正好!」他回眼看着坐在对头的嵇康,那人今日连输几局,还在气头上。「我在此地已盘桓数日,不回去不行,叔夜得拜托你了!」
听说自己要被「托付」他人,嵇康吊了吊眉,面露不屑,语带讽刺地笑笑:「不过急着归家与娘子同床共枕尔尔,兄弟好生见色忘友。」
向秀闻言,发觉语气不甚合宜,便劝解他道:「话不能这麽说。你孓然一身,不比阿都,阿都是有家室的人,哪怕无法投身天下之事,家内事也须好生照拂。」
嵇康知道向秀说得不错,只得收声,本还想嚷嚷些:「你这腐儒…」话噎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吕安对嵇康抱着愧,好像不多陪伴他一日,即是铸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般,可他不能永远不回家。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仍是对向秀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抓起搁在蓆子上的外袍,低着头黯然的离去。
吕安已走了老远,向秀才敢走到嵇康的对面坐了下来,这时蓆子还是热的,看来吕安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阿都不过是离开一段时间,还会再来的,何必呕气?」
「哈。」赌气的笑了声,嵇康道:「这时节哪是你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要他真把我兄弟二人看得珍重,便会选择留下。」
向秀听了不由一声叹息,「正是因为时局黑暗,他才必须回家照拂妻小,」
嵇康显然是对这回答并不满意。向秀觑着他,忖了片刻,方说:「对了,你先前曾说火烧得不够热,铁没法软下来,这次我雇人去寻上好的柴火,终於寻着了,就放在林外,没记得带上,你要的话,我现在去取。」
嵇康对着他一言不发,向秀等了会儿,以为他默许了於是起身。这时,长臂横过双陆棋盘,一把伸了过来,挽住向秀的胳臂,「子期,等等。」
「嗯?」向秀抬眼望他,见嵇康还拽着他,便温温吞吞地坐了回去,安分地待在嵇康面前,等待他的话。
良久,嵇康仍是一句不说,不过默默望天,观幽鸟相逐,白云初晴。
向秀也歇了会儿,听听风敲竹,感受一股温柔的薰风拂在颊畔,期间,嵇康挽着他的手未曾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赫然天降暴雨,他们才匆匆躲进草庐里避雨,虽是两三步路的距离,却免不了浑身湿透。嵇康向来有服食五石散的恶习,体质日趋恶化,光是淋个雨就不断打哆嗦,恐怕会得风寒,两个都狼狈得可以,向秀明白嵇康的自尊心,不愿显出这般落拓模样,不待任何吩咐,便自个儿捋起袖子,前去烧水,干起小厮的差事。
待向秀千辛万苦,踩着了风炉,烧毕热水,有袅袅氤氲自浴桶中冒出,水气满室缥缈。他揩抹汗涔涔的额际,出了房间,但见嵇康坐在那儿调弦,很是悠然自得。
向秀唤了声:「叔夜。」嵇康正以指拨弦,却是兀自出神,未曾听见。
向秀见状,怕其着凉,随手拾起一件披风,前去为嵇康披上。那披风尚未阖上,嵇康轻唤了声:「子期。」
向秀手一顿,那件披风轻轻的落在了嵇康的肩上。
「这段日子实在够快活,我已知足了。」
向秀闻言不解,低头看着嵇康,嵇康则是望着前方出神,那儿什麽都没有,不过一方斑驳的土墙。
「子期,在我们三人之中,你向来是最沉着、最能顶事的。你不妨告诉我,依你之见,这般好时光还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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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理所当然的安慰道:「别想多了,你都已经归隐山林,岂要再受人控制?只要你想,快活的日子爱多久、是多久。」
嵇康听罢,仍是茫茫思量着。向秀宁可相信嵇康不过是杞人忧天,毕竟无人待见一语成谶。
近日来,吕安将有祸患,嵇康不是不晓得。向秀隐约觉得,要是吕安一死,嵇康也不肯独活。
重访嵇康故居时,阴雨霏霏,天气阴寒,向来晴翠的竹林十分清冷,彷佛自向秀的记忆中离析出来,变了颜色。
受命於朝廷的车夫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向秀并不想哭,否则这件事若是被上奏,他又要被骂作有贰心。他努力地噙着泪水,忍俊不使溢出,却仍不由满面淋漓。
阴雨不停,他伫立在雨中,双腿渐渐的发酸。倏然,雨停了。向秀仰头一望,那不是雨停,而是车夫拿着把油纸伞,替他撑着。车夫湿透了全身,只为了将伞下不容二人的空间留予那已然淋雨多时之人,哪怕如今的向秀没甚名士风流可言,不过是个落拓文人而已。
那车夫素闻向秀雅好治学,是当今文人中一流的人物,没想终於有幸一见,竟是如斯痴态。雨势未歇,他一句不语,将手巾默默递与向秀。向秀低着头,并不去接,而是任由水滴淌过鼻梁直至下颔。
他咽着声道:「…我给你讲个关於此地的故事,讲完自然同你离开,行不?」
车夫没有推辞。
向秀开始缓缓道来: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这块林子仍是嵇康的产业,一排排精舍全是嵇康雇工筑起的。看,那些房舍依然坚固,竹子也峭立得挺拔,景物虽然依旧,这里的主人却……
都只是不久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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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长臂一扫,迅捷刮走桌上的纸张。
向秀本是个沉稳之人,见状却不能作罢,登时自案前站起身,纵身前去抢夺。
一旁的吕安立刻凑近,挥舞着双手向嵇康道:「给我!」嵇康果真把纸本折成两半,抛了过去。
「等等、别…!」
那些纸差点散掉了!向秀向来不轻易紧张,他现在进行的事业却非常重要,让他不得不挂心。「快还给我,要是错简了,可是会误人子弟!」
向秀追到房间一隅,抓住了吕安。吕安仗着人高马大,把稿子高举着,不让向秀构着,「看书就看书,何必作注?又无人能懂!」
替庄子作注是向秀长久以来的心愿,今回他所写的内容蕴含许多自己对现世的看法,可惜以前未曾动笔,如今终於提起勇气,平生最要好的二位挚友怎生如此作为?向秀以求助的眼光望向嵇康,那人却在一旁箕踞而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阿都说得对极了,当今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只晓得盲从,你写得再好,他们看了也是徒然。」
向秀伸手去构,依然构不着,真是气得跳脚,不禁忿忿道:「--就是写完以後藏之於名山,也是我的私事,干卿底事?你们认为我很在乎有谁欣赏?我,我不过是不容许自己不写!」
向秀竟然发脾气?嵇康与吕安互看一眼,都觉着稀奇。吕安这才讪讪地把向秀的稿子双手奉还,向秀一点也不客气地抢了回来,庆幸着纸张没有飞散。
功成之日,连阮籍也来凑热闹,运了一整车的私藏美酒过来,说是要大肆庆祝。只是名着都还没看到一个字,他就先醉倒在地上。大夥们正在笑闹,吕安举着已经穿线编好的书册,叫道:「你们都来看,这正是庄子本人作的补注!」
嵇康连连叫好,以手肘推着向秀说:「了不起,果然是庄周真传!我看你作梦都能梦见自己化身为蝶,就是看见池塘里的鱼,还能知道牠们想什麽呢。」
边上的阮籍睡得半睡半醒,摇摇两只胳臂,正在四处转悠。向秀微微一笑,指着阮籍说:「不,不,嗣宗才是庄周真传。瞧,他现在不正是只蝴蝶?」这话逗趣,登时哄堂大笑,气氛好不热络。
在这之後,阮籍时来同他们饮酒,嵇康则是找向秀一起锻铁;若嵇康出去行散,吕安便会邀向秀去灌园。吕安喜欢照顾植物,满园翠竹被他灌溉得鲜绿无比,个个笔直参天,春天会自土里冒出嫩笋。
在园林的正中心有棵大柳树,时有阵阵香风吹过。三人最喜依偎着柳树喝酒、聊天或是看书。嵇康若起了兴,则振袖焚香,摆琴抚之。睡在清凉芬芳的树荫下,向秀与吕安总是一齐听得入迷,恍惚迷离间,连何时日落了也不曾知,更不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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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夜…别写了!」
向秀一把抓起嵇康桌上的〈与吕长悌绝交书〉,扯得稀巴烂,扔在地上。已然无数回,自从吕安入狱,嵇康便发了疯似的每天只是喝酒,不喝酒的时候都在写信,写同样的内容,向秀揉掉几张,他便重写几次。
嵇康并不理会他。向秀怒极胆生,一把踢翻桌子,墨汁都洒了一地。嵇康恍恍惚惚,无物可依,「噗」的一声,伏倒在地。
「吕巽已是相国掾,凭他三言两语,就把阿都关进牢里,你若开罪於他可是要杀头的!阿都知道了会高兴吗?」
「……」嵇康扶着地,缓缓地坐起身子,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向秀那张忧愤交加的脸。「……子期,你是治《庄子》的,你告诉我,这人世还有没有天理?阿都是害了谁,因何处以死刑呢?」他喃喃道。
向秀不能答,他虽治学於庄子,却同样不能懂。俗云:「天道常与善人。」然而他们既身负长才,为何竟不能出仕,反而得长年的躲在这远离世俗的园林之中?分明没做什麽事,却恐怕时时有人想取他们的性命。
「砰!」
嵇康一把将向秀按在墙上,紧紧揪着向秀的领子,勒得向秀喘不过气来。
「最是天道已死,留不住我!纵我想去陪阿都,你要阻止,也无可奈何了…哈!」
满嘴的酒气全喷吐在向秀的脸上。向秀不能呼吸,脸色一阵苍白。
嵇康是醉了,醉了他的自尊,心却半点没醉,话更是分毫都不醉。
嵇康真的会去死,为了吕安,他说得到,做得到。
可是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一天……
向秀苦笑。
脖颈被紧紧勒住,向秀沙哑了声,只能勉强咽呜道:「叔、叔夜……」
恍若惊醒,嵇康松开了虎口。向秀脚步不稳,往後一靠,背脊撞着墙壁,身子往下滑落,一屁股颓坐在墙角边。
「待我一死,你就自由了,尽管去当官、着述,我不会连累你的。」
嵇康用高高在上的看着他,随後拖着阑珊的步伐,沉重的身躯自向秀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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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不来了,哪怕这是他的家。
向秀总是满怀期待地打开门,希冀见到嵇康坐在家中,或是抚琴,或是读书。可是为什麽?连再看上一眼,都如斯困难。嵇康惯坐的那处依然空虚一片,蓆子蒙了一片尘。
他扣上门,佝偻着身影离去,一边哈哈的笑,一边沉沉的叹息。随着日子渐长,他越发思念嵇康的笑,只是嵇康铁了心般,不愿见他。
叔夜,一如你对吕安所言。若你对我没有一丝的不舍,愿你到死都不愿见我;你若是挂念我,就会决定留下来
叔夜,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的义气使你甘心为吕安而死,却片刻都不留恋这人世?你对我可曾有一次的公平。
处刑那天,阳光温煦。多少个同样晴朗的日子,他与嵇康一同打铁,与吕安一同读书,或是三人偕同着在园心的柳树下笑闹。
随着吕安被处刑,这些日子倏然远去,速度太快,向秀已记不清晰。
约莫在一个皓月当空,繁星闪烁的夏夜,凉风沁入窗内,撩拨薄纱,精舍中只有他与嵇康两个并肩睡在一张大草蓆上,没盖被子。
嵇康辗转反侧,遂摇醒了好梦正酣的向秀。向秀混混沌沌,连嵇康的面目都看不明,只恍惚闻他吩咐道:「也许哪天,我比你们先走了,你可得替我好好照顾阿都,知道吗?」向秀迷迷糊糊的应了,随後继续继续睡下去,不以为意。
通往东市的路上,沿途有三千名太学生长跪,全程无一人抬头,生怕经过的任何一辆马车上载的可能是司马氏,不能不敬,否则失了请命之诚。
向秀沿着道路信步,漫看路边围观的人群,其中有不明觉厉的民众,也有嵇康的仇人,如吕巽与锺会。向秀看得分明,其实锺会的本性不坏,他始终仰慕着嵇康,可惜嵇康从来不愿多花心神去注意,一个不注意,竟把锺会得罪了。
怨叹,苦笑,这是嵇康自己的选择。前阵子遇见山涛,山涛说:嵇康把儿子托付我、吩咐我好生教养……一切清楚不过,嵇康早安排好了,迫不及待下碧落去陪伴吕安,使他黄泉路上不致寂寞。
终於走到行刑处,意外的是嵇康的身上没有枷锁,这让他更显得从容不迫。一袭纯白的囚衣让他看上去俨然像个古代的圣人,清圣的气质直逼祭司。
嵇康低头许久,始终在调手上的五弦琴。待向秀一来,他终於抬起头,看着向秀的眼神竟是光采的,甚而有些灼人。向秀被他看得脸红心热、喘不过气,一时自觉苍老了几岁。
嵇康微笑着,彷佛与他再无任何嫌隙,轻启唇齿道:「子期,来得正好。」向秀颔首,依稀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我要奏〈广陵散〉,这是我的最终回,更是人世的绝响,你可为我侧耳听听。」
自他按下第一个音,时间暂停了,所有人都在静心聆听,连磨刀的刽子手都停下动作。有人备了纸笔想抄谱,可是嵇康一弹,众人皆沉醉在哗哗的琴声中,忘了本来应做些什麽。
自此之後,〈广陵散〉永远失传。太学生们毕生都清晰记得嵇康弹拨的调子,却从来无人能弹出与他一模一样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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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赫然醒来,往额上一揩,尽是涔涔冷汗。
他人虽已在洛阳,神识却始终困在那令他魂牵梦萦的竹林中,那梦中之地风淡云轻,笑声相闻,草薰风暖,没有世界,没有人群,只有嵇康、吕安,和他三个人在。如今,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无情多寂寥。
他生了一场重病,一夕白头,日日咳血,残破的躯壳彷佛纸片,风吹就散。多亏如此,他不必入仕,免得遭人唾其变节,然司马氏为了确其立场,仍不时遣人送信,询问何时得瘳。
幻梦的终末美得不堪回首,嵇康在眩目的日光下尽情弹奏。多少个风花雪月过去,他弹琴赋诗,总是飘逸超然。他的琴技艳冠群芳、学问无人能比,那是他的叔夜,他一个人的叔夜……日光眩晕了嵇康,他遂闭目而弹;嵇康的身影绚烂了向秀的眼,他却舍不得闭。
竹林萧瑟,精舍破旧,吕安既去,嵇康从他而去。这段回忆,只剩他一个人留存,他发誓保守、他会保守得很好,他舍不得忘记,这是只属於他一个人的回忆,没人争抢。
他本来想一走了之,可还是虚与委蛇的活着,活得委屈而窝囊,一方面是没脸下去见嵇康与吕安,一方面则是心累了……要再安抚常常吵架的两个人,他实在受不了。
既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就好好的静一会儿吧。
向秀把手按在心口上,往日的旧事令他心绪翻飞,浮想联翩。叔夜直到死前,依然潇洒,算是不愧那三千名太学生对他的敬慕。他轻轻道:阿都,叔夜选择了你,我确实是输了。我唯一赢过你的…
是我听见他生前最後一曲广陵散,而你没有。
疲懒地卧在破旧的榻子上,抬眼望向倚在墙角的五弦琴。那把琴差点被当作嵇康的陪葬品、葬身火海之中,是他不惜倾家荡产,死命的想留下点什麽,就算他什麽都没了、什麽都留不住。自向秀接任官位,他尸位素餐,终日无所事事,时常拂拭这把琴,或是像嵇康一样调调弦柱。
以前吕安时常站在嵇康的身後,或是拨弦,或是聆赏,也坐在他的身旁弹琴,与他和歌。
究竟是琴坏了,还是他笨拙不解弹琴?这把五弦琴,他竟是连一个完整的音都弹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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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後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於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於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於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蹟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於领会兮,寄余命於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