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伴黄昏同路返,心期数化归途蹇。索求回梦当年远,绮像遗情,只伞思流转。
--〈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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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幽、淡幽兄。」
沈末兰自案上悠悠转醒时,只见屈信修递给他一条帕子,上头还绣着一只鸳鸯,「你洗完头後,在那晾着头发,怕你头风发作,还不快些用巾子擦擦。」
末兰笑笑,谢了一声,接过帕子,约略拭了下,并没还他,只收了下,说道:「双美,多谢美意。我瞧这条帕子,原是苏绣来着,拿来给我这种俗人擦头,未免糟蹋,待我洗过一遍,洒些申椒上去,还你才好。」
屈信修却自沈氏手中,把手绢拿回,紧攒在手里,「不必,琐碎之事,若你做了,哪有时间读书呢?当今正是关头,考上便有出路了,我来就是,淡幽兄莫辞。」
末兰道:「虽是麻烦你了,足下盛情,倒不好推辞。」
两人对坐案前,相望一晌。夜深寂静,红烛照影,碧纱窗外,风声呜呜,若古埙之声。
屈信修别开了眼,笑道:「要绾头麽?」
末兰道:「乏了,该睡了。双美兄每日焚膏继晷,当心身体出乱子,不如快换了衣服过来,一块儿睡吧。」又道了句:「小弟先进房了。」屈信修回道:「早些睡罢,别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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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呓!」
梦中情景,已是五载以前之事,当时他与沈末兰,都在清凉寺里读书,为制举作准备。
而今屈信修才欲起身,竟自榻上滚下,额头叩着桌角。
沈末兰听闻房里响声大作,奔雷般抢进房里,自地上把屈氏搀扶起来,「对不住、是我不察,竟害得你如此。」
末兰仔细把信修抱回榻中,挂起香帐,盖上绣被,面有担忧地说道:「双美兄,你的身子,那是越发轻盈了,跟盏病怜怜的美人灯似的,兴许该请大夫来诊察一番。」
屈信修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道:「请大夫的钱,该往哪里张罗才是?况且已是陈年个疾,就是请大夫来抓几帖药,又有何用处?两条腿都没了,自然是轻了些。我这人,就只剩了一半。」
沈末兰推他瘀青的额角,为他过血,又说道:「你这儿瘀青可厉害了,先歇着,我过去拿药酒,过来为你推一推。」
屈信修道:「去忙你的罢,不必费心。」
沈末兰道了句:「双美,你仍怨我吗?」
屈信修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说,我自作的孽,哪里可怨?」
沈末兰道:「双美兄,你从前温柔可掬,而今性格全变了,实在乖僻,然这实在并非你之过错。若非赴京前一日,我不出去与子睇喝酒,在那蒙蒙的雪夜里,你又怎会打伞出来找我呢?唉,这是我自作的魔障。」
又道:「双美,别睡了,我替你更衣,咱们到饭厅用早点。我才用碧纱罩盖好,米粥是热的。」
屈信修道:「淡幽兄,你别气,我只是呕,自个儿连站都不能,浑身难过得很。」
沈末兰颔首,自箱箧里,搜出几件屈信修惯穿的衣物,样式、色彩皆是旧时的少年衣物,便把裙、衣,搁置榻上,说道:「双美你瞧,这些服式,花色都旧了,今日春光正好,未若我推你出去,买些新衣回来。」
屈信修道:「我这模样不方便,不想出去见人。」
沈末兰道:「你总待在家里也不好,不如我帮你挽个漂亮的髻,绺们一块儿出去,你权作陪我,不好麽?」他替屈信修穿裙着裳,唯独上着,屈信修能自个儿阖上襟子,其余的,总得假手於末兰。
那会儿,沈末兰尚未束好腰带,屈信修正用手掩着襟子,末兰把手给探了进去,在微见肋骨的身上,滑腻腻地摸了一把,「真正是形销骨立,可又为得谁呢?」
屈信修答道:「你瞧像是柳七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还是三闾大夫行吟江畔呢?」
沈末兰看着他,笑道:「吃胖点就没事了,可惜是我委屈了你,过这般拮据日子。你把腰带给系上吧,这回我不摸你。」
屈信修道:「五载里,哪里没见过,怕是淡幽兄早也烦腻了,有甚可摸。」
沈末兰笑道:「没知觉了,才不怕唐突,不是麽?」沈氏虽不经心,屈信修却给说得心里添堵,情绪萧索。
末兰将信修抱起,放到妆凳上,拉开妆台抽屉,选起发簪,「双美,你看喜欢哪枝?这枝玳瑁的犹可麽?」
屈信修道:「我不喜玳瑁的颜色,倒喜玉或翡翠,但这枝既是淡幽兄所馈,便簪吧。」
沈末兰又在八宝盒里,翻到一只步摇,「还是今日里风骚些,簪枝步摇?朱砂红,映着你那白白儿的粉面,定然好看。」
屈信修道:「快别做那些打趣的事,就为我存些体面,难道不好麽。」
替信修绾好头,簪上玳瑁後,沈氏把屈信修抱在轮车上。
二人偕同,先至饭厅用膳。
膳毕,至金市采买。
在酒楼里用了晚膳,归家,沈氏整理购回的衣物、簪饰,漂洗一番。
夜中,为屈信修梳洗,与他同沐。
安排屈氏睡下後,沈末兰才自个儿回到屋里睡下。
屈信修在放下鸳帐的锦榻上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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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载前,陛下方登基,便下诏大试天下士子,真真是入仕的绝佳良机。
屈信修、沈末兰与关盼,三人一同离乡上京,求取功名。屈信修虽不便於行,多亏沈氏、关氏二人细心照拂,终得应试。
怎料科考之际,主试官觉察,屈信修所答之策论,与关盼多有雷同。
礼部当即决断,撤下两人应试的资格;怎料主试官断定,屈信修文意多有纰漏,而关盼作答流利,因而判定屈信修科场舞弊,关盼受害,从而取消屈信修终身应试资格。
至於沈末兰,平时总流连於释、道二氏,闲暇之余,只吹笛弄萧、赏风玩月,这回应考,纯然应关盼之约,临阵磨枪,终究没上。
关盼做了翰林,沈末兰则仗着还有些家底,含混过日,偶而临摹几张字帖,或替人抄书、写信,大多时候,在家里陪着信修,哄哄他。
不在家时,则往梨园,或大户人家,与人搭戏、串门。
沈氏尤会一手好吹弹,是乡里间炙手可热的座上宾。
信修一人不便於行,只能终日在家点书,等待末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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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元宵,万户人家,出门赏灯花、放花火,沈末兰便推屈信修出来,共度元夜,孰料屈氏才出户,便羞愧难当,万不肯上路。
沈末兰抬他的脸,说道:「你也不是官家小姐,做甚麽遮遮掩掩?前边有小贩子,在卖些捏面人和糖人,可爱得紧,你要不?绺们买几支来顽顽儿。」
屈信修说:「你带我出来,我也并不乐呵,不如你自个儿出来找找乐子,逛完早些回家,我还快活些。」
沈末兰闻言,人在外头,也不便发作,当真面有难色,嗔道:「双美,做什麽为难我?你一人在家,怏怏不乐,你当我在外头,一想到,真有法子继续快活?你既然不愿意,那好,绺们一块儿回家,灯蛾子底下,楚囚对坐,这麽把元夜给过了,谁也别为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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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日,沈氏仍烹煮稀米粥,二人吃罢早饭,沈末兰盥洗食器,竟想道:「如此不是办法,不如我出去,只是别让双美知道外边有乐子,他才不会变着法子膈应我。」
正作此想,外头便有人敲门。沈末兰前去应门。
那来人名唤富安,形貌猥琐,向来与乡里富绅,以至於地痞流氓都有往来,又不学无术,正是屈信修向来最看不起的下三流之辈。
富安对沈氏作揖後,说道:「对不住叨扰了,东楼少爷预备大宴宾客,知会小的出来寻觅旦角,小的心里忖度几回,只道待会儿开演的〈惊梦〉,这丽娘人选,非沈少爷你莫属咧!若阁下愿意赏脸,过去搭几出戏,东楼少爷看得开心,这赏钱彩礼,自是大不亏待,只问阁下,你意下如何?」
沈末兰一听,心下自是喜欢,只是回头看着屈信修,不敢答应。
屈信修说道:「串戏并非不好,只是作那脂粉女儿家姿态,往往沦为他人轻薄之物,不可不慎!尤其那东楼少爷,他的品行你素来知晓。」
又与沈末兰对了眼,只见沈氏两眼含星,心里正在喜欢,屈信修见状,实在不好拂逆,只得应允道:「若论这乡间,有谁能唱好〈皂罗袍〉,确确是非你莫属,只是快去快回,莫在外头与人吃酒,惹是生非,更不好与人搭手。」
沈末兰回道:「你知我并非轻浮之人,我出去一会儿,忙完就回,你不必等我。」说完,将屈氏抱回屋里,说道:「你在家读点书,困了便睡,不必等我。待我回家,再替你盥洗,与你睡觉。」信修没得已,只颔首,捏捏末兰的手,便放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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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末兰出去,独留信修一人在家,屈信修听漏声迢递,自白日至入夜,沈末兰迟迟未归,屈信修既不得出门,也无法探听,思绪便愈发紊乱,心中後怕,想:「淡幽生了副好皮相,能吹弹,能唱戏,还懂诗辞曲赋,这闺门小旦,怕是扮得恰到好处,强似杜丽娘再世般,谈吐接物间,又风骚知趣,要是东楼少爷,仗着自己有几文臭钱强留淡幽,我当如何是好?」
忽想五载前,他们在清凉寺里读书时,曾有一回,二人独处,关盼不在,他差点抱了沈末兰,却不知沈末兰犹记否?
可惜在他被斩双腿後,觉着自个儿命贱,真真是不敢高攀了沈末兰。
屈氏静静思索道:「若是友人,当真可肝胆相照至此麽?我与淡幽朝暮相对,转眼间又过五载,虽说今年不甚欢快,皆是我阴郁,在他面前擡不起头所致,他可哪里对不起我?」
又想:「若我能得他只字片语,只是一个『肯』字,我心便足矣,甭说为他烂了腿,就是粉身碎骨,我的这颗心,犹可了--」
便整日思索,待沈末兰回家,要对他说多少知心话,尽诉衷肠,一解夙愿,也想日後,不再对末兰发脾气了。
一直思想,不曾阖眼,不觉间,过了一宿,东方渐泛鱼肚白,末兰仍迟迟未归。
屈信修只怕届时无法剖心挖肺,故抄了一阕秦少游的〈减字木兰花〉,想末兰向来是妙解音律之人,如此方得心心相印,便滑动轮车,四处张罗,细心碾墨,几欲翻倒了墨台,泼洒衣裳,仍执起羊毫,相对於书案,薛涛笺上,仔细镂刻一句:「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待大厅门开,沈末兰终於醉醺醺地回来,浑身酒臭,扯着嗓子大吼道:「双美!在哪里?来接我!」
屈信修惊了惊,使命推搡着轮车,勉强来到门厅。
沈末兰喝得极醉,扶着墙都没能走好路,将跌在屈信修身上,竟一把将轮车翻倒,两人一齐跌倒在地。
沈氏大醉,没有知觉;屈氏着地吃疼,叹了声:「不中用了!」沈末兰闻言,开始支支吾吾地哭泣起来。
屈信修抱着沈末兰的背,柔声道:「哭甚麽呢?爱出去跟人吃酒,都不带这麽撒泼的。」
沈末兰哭得涕泪满面,把头埋在屈信修胸前,闷声道:「我很委屈!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快活?」
屈信修知道沈末兰是醉了,方真心吐露,他也悲从中来,道:「我知你不快活,不欢喜,我亦不愿如此,你就要归罪於我吗?如果我不跟你,还能跟谁过活呢?你就跟关盼那厮走,我亦无妨,你便去吧。兴许我会恨,可我管你不住。」
沈末兰叫嚷道:「你说我想跟子睇一块儿走?我就想!可子睇他早娶了妻,生了孩子,他不要我啊!」
屈信修道:「那些跟你一块儿吃酒的人,他们要你麽?」
沈末兰道:「他们想得很!」说了,又自衫里,掏了荷包、香囊儿出来,全拉扯开,倒腾出好多碎金子、碎银子,「都是他们给的!他们乐得很!喜欢得紧!爱死我了!不像你,日日摆个苦脸儿,委屈得很,硬是与我为难!我这是何苦!我喜的是从前那个知情识趣的双美,不是你现在这个空壳儿!」
屈信修道:「他们只愿与你吃酒,只愿找空子弄你,可他们也不要与你一块儿过活,淡幽兄,若真是要走,你可得清楚,除了我之外,世间岂还有他人,比我更疼惜你,更知道你的心呢?怕是连关盼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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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末兰睡到三更,恍惚醒来,见身上里衣都换过,酒味已消去泰半,身子擦拭过,见屈信修睡在身边,地上停着一盆水,水里盛着巾子。
屈信修见末兰醒来,问道:「还清爽麽?」
沈末兰道:「有劳你,好多了。你腿脚不好,我竟让你为我做这些。」
屈信修问道:「昨日怎生喝得这麽醉,隔日才回来呢?」
沈末兰欲言又止,道:「我说要回去,他们说我没妻没子,不如更醉些才好。」
屈信修说道:「这些放屁的话,你也听麽?」左右看着沈末兰,见他藏着掖着,有些许要事,还没说明白。
沈末兰不想瞒,可也不想说,因而只是默默望他,蹙着眉,眼底捎着点薄怒。
信修见得如此,猜想更坐实了,嗔道:「你若是个君子,就不该让他们胡来。」
末兰闻言,冷笑了声,道:「我是不是君子,与你何干?他们留我下来干嘛了,与你何干?」
屈信修望着他,有些恼怒,然而沈末兰发作了,他也不愿多话。
沈末兰见他默然,遂道:「我不守节,也不当烈妇,管你这些个破道学?况绺们镇日里坐吃山空,我是出去搭个戏,拿了多少算多少。你眼界大,尚且不把我这下三流的放眼里,我便真真是个素日里斗鸡顽狗之徒,可在外人眼里,我算个『师傅』!管他是涂个粉面,点了朱唇;还是肚兜里边,给人尽瞧着了、摸着了,怎地了?五脏庙里边没个供奉,谁跟你作君子?我没出去『东门行』、『少年行』的,已算得不错了!没几两孔方兄,你要我怎生侍奉你这高爷爷,对你晨昏定省、夏温冬清来着?」
信修听了,大骂一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连这点道理都不知,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眼眶竟热了一片,不一会儿,埋头紮过去,紧紧抱着末兰,把末兰諕了一大跳,屈信修道:「你这会子酒气未退,性子烈也是正常,你本是清气逼人、品性高傲的才子,是天上来的谪仙人,快别这麽自甘自弃,说出这等浑话儿来,听着让人心疼。」
沈末兰抱他在身上,道:「你跟着我多久了,外头人就是顽我,尚且不这麽说我,你却这麽说我,把我諕得好奇怪!在你眼里,我就是下三滥,那你为何与我同住呢?是你图着我甚麽,还是我图着你甚麽?双美,你我之间疮疤多得是,且别遮掩了,你非得揭我的丑,未若我们把话都说开罢。」
屈信修道:「你用不着他们的,你若没钱了,我供你,不得麽?」
沈末兰道:「我去外头厮混甚麽,甭要你管,况且我好手好脚,是个完人,凭甚麽要你供着?」
屈信修道:「外头人对你终究不真,你愿说出『外头人』,便知我是你心里人了,既如此,怎可拿我比附他们?何况,何况,『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我对你便是如此,外头人哪里堪比?」
沈末兰一听,脸色便黯下来,转过头,埋进被里,离他远远的。
屈信修隔着被子,自後头揽着他的腰,贴着他,道:「淡幽兄,与我说话,我心里实在怕……」
沈末兰道:「我以为你光明磊落,原来你是怕外头人先搞了我,兴许我生性浮浪,可我并不性好龙阳,我拿你当兄弟真情实意地看待,你那念头倒是几年了?断念罢!你这堂堂的正人君子,我不配。」
屈信修一听,回肠里那蜿蜒的小篆香,便揉碎作一段段香灰,肝肠寸断,揪了心,五脏六腑都疼得无处可诉,只幽幽地叹道:「我本以为与你相知十年,岂料你我仍是陌路。」
沈末兰冷冷地回道:「日後你休与我说这些,好歹还能一块儿过活。」
屈信修想离开,却动不得,面上表情自是十分难受,彷佛受了千万折磨般。
沈末兰知道伤他甚深,却不欲搭理他,背着他,直睡了一会儿,竟是许久都没能睡去,转过身来,看着屈氏,才发现他一生里唯独截了双腿时哭过,而今却满面是泪。
沈末兰看着他脸蛋儿,与他歪在一块儿,虽是柔声,却也并不得已地说道:「你这样子,我看着真是难受,我这一生已亏欠你许多,多得就是我现在出去死了,都还不清。」
屈信修哪里能答,便似吃了黄连般,说不出,还有好些话,如鱼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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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关盼竟难得来了一趟,急忙拉沈末兰出去,整整去了一日,才归来,只满面堆笑地向屈信修道:「双美贤弟,许久不见了。」
当晚,关盼在他家张罗饭局,屈信修难得吃了一顿好的。
席间,关盼特意拉着屈氏的手,亲热地说道:「双美兄,我知你向来嗜书如命,我在外地,曾留意到几本宋版书,这回知道要来看你,连同书箧一同带来,书册四角均是完璧,你愿收下的话,在下真是高兴不过。」
屈信修从来不喜关盼,只因那年制举,关盼与他一同备考,曾多次求教於他,他也不吝相授,却换得关盼答题时,直用他的思路答了题,令他终生不得再试;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关盼强拉他喝酒,屈信修没法拒绝,醉酒间,关盼伸手就抱沈末兰,遑论拉扯,他都昏沉,没能拦阻。
夜阑,席毕,沈末兰向屈信修说道:「我们家窄,没多的客房,只好让子睇屈就着,在我房里睡一晚。」
屈信修道:「让他睡我那儿也行的,我一个人,就那麽一丁点儿,於他这七尺大汉,哪里妨事?」
沈末兰笑道:「让那厮与你同睡,我不安呀。他人高马大的,把你挤下牀,摔着了,伤着身子骨,该怎麽办才好?」
屈信修道:「他向来喜欢你,喜欢得紧。」
沈末兰佯作没听闻,只按捺住他,说道:「子睇的下人已把箱箧搬入我屋里了,若他睡得不惯,再行安排,这事儿你别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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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四更天,沈末兰的房里,没点烛。
隔墙,屈信修能听到二人低诉,只得装着不知,强逼着早些入睡,然而一宿未眠。
翌日,关盼照着水镜,端正衣冠,有小厮在一旁伺候,为他梳头穿衣,一派意气风发。
屈信修在旁静静观看,心说:「你这狐媚模样,哪里像当官的?只害惨了末兰、也害惨了我!」
临行前,屈信修在屋里,没出门。
关盼站在门外,按着屈氏的肩,告诉他:「淡幽为招待我,十分忙碌,你让他好睡些,暂且别去搅扰。」
屈信修颔首,道:「你归去路途遥远,别太劳碌。」
关盼道:「我特别思念你们,定会再来叨扰。双美兄,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屈信修在门口,目送关盼的轩车远离,直至绝尘,方才推着轮车,进入沈末兰屋里。
沈末兰睡得沉,没觉察有人进房。只见两条白白的胳臂,搁在被子外,未着里衣。屈信修见状,想起昨夜,沈氏非要关盼与他同眠,又想关盼临行前,要他别来搅扰,心里便很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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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後,关盼派人快马来信,报道:「盼弟拜淡幽贤兄、双美贤兄:弟已迁官至安乐,一旬内再至尊府叨扰。盼弟顿首。」
随之,关盼的府邸已迁至左近,便隔三差五地来访。
一回,沈末兰与关盼回家,临去前,问屈信修:「你一人在家犹可麽?」
屈信修道:「你烂醉时,这屋里难道还有别人来照看你?」沈末兰觉着尴尬,便不多言。
关盼见二人在说贴己话,便过来揽住屈信修的肩,道:「双美,你若不弃嫌,快快与我们同去!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招待你一番。」
屈信修笑道:「我在只累了你们的好事,请子睇不必远虑,淡幽早去早回便是,我在家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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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末兰自关盼家中回来,话竟少了许多。
当晚,沈氏没回屋里,总是与屈信修歪在一块儿,偶而说贴己话,或一块儿写写字。沈末兰忽发感慨,说道:「若非你那日雪夜里出来寻我,遭遇匪贼,砍断了双腿,兴许,我们便永远都一齐这麽歪着了。」
屈信修道:「要是我与你不在一起这许久,兴许我不会有这许许多多的痴想,可这些念想,终究只是痴。」回思沈末兰曾骂过他,肺腑里,竟隐隐作疼。
沈末兰说:「双美,我向你坦言了,我着实厮混过不少人,连关盼都不拿我当一回事,只有你一人,当我是个纯的。」
屈信修想他定是疯傻了,摸他的额头,问:「你发烧了?」
沈末兰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个最好的人,我是实心的想,与你就此相伴过活。」
屈信修满面狐疑道:「你若不喜龙阳,便没有个不娶不生的道理,迟早你我各自分飞,你说你是实心的,我就未曾看出。你少当我是个痴傻的,把我往死胡同里怼。你别作死我,也别作死你自个儿。」
沈末兰听了,面上木木的。
屈信修激动,彷佛遭负了心似的,直把沈末兰的一张冷脸,看了一会儿,自个儿调息着,慢慢地才又平复下来,方才说道:「我对你向来是个真心人,只说真心话,你反倒不是了。做甚麽自关盼家里回来以後,对我说这些个没心没肺的浑话?」
沈末兰道:「你才说了这许多糊涂话来。大家看我们,都以为我们是异姓兄弟,我们有何不能一起?」
屈信修实在心里难受,咬咬牙,恨恨地道了句:「你怎麽不知道,你这话,把人说得难受?」
沈末兰也道:「你又怎地知道,我会不知道你这会子,心里有多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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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半月,关盼到外地行政务,派人自高唐捎来一封快信。
沈末兰见信,竟去了。
一月後,沈末兰归来,带回一位「沈夫人」,虽非闭月羞花,倒也安静可爱。
沈末兰道:「贱内是关盼的亲妹,我已与她在外私自拜过堂。」
屈信修与那关氏一对眼,他自小到大,还是第一回与女子亲近,不大自在。
待关氏入内,布置婚房,屈信修便问沈末兰:「临行前,你不是曾说过要与我一块儿?我本以为能就这麽过了一辈子。」
沈末兰答道:「我曾问过,你并未答应,不能说是我背约。」
这话说得屈信修後悔不已。
沈末兰道:「你也早点罢!各自分了的好,早晚了结各自的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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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屈信修惊醒,那关氏竟在他身上,低头解他的里裤。
不待屈信修出声,关氏便觑着黑灯瞎火之际,直至出精。
屈信修虽是生平第一回开苞,却惊疑不定,满心屈辱,迷惘,空虚,全无欣喜。
一夜无言,关氏整了装,觑着天光未明,便离开屋里。
翌日,厅堂上三人相见,并无交谈,沈末兰亦不显异样。
入夜,点烛,屈信修整理床被,竟觉察牀被上有破瓜之渍,方知关氏虽嫁与沈末兰,却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
而後,每逢人定时分後,屈信修於榻上安寝,那关氏便溜进屋里,与他交欢;有时未曾交欢,只交颈而睡。
屈信修从不问缘由,深怕冒犯女子,又打自心底同情起来,偷想:「她与我算得同路人,都是那样的有冤无诉、有情无处……」
素日里,见沈末兰对关氏也是那般冷心,便愈发作此想。
一夜,那关氏又偷偷过来,与屈信修同寝。
这回,屈信修向关氏说道:「沈夫人,若你真是有意与在下一块儿,明日一早,你可收拾好细软,随在下一块儿出去。」
关氏闻言,泪儿点滴落下,梨花带雨,沾满衣衫,令屈信修不知当如何自处。
屈信修捎来鸳帕,关氏拒了,只道:「这泪本是为配得之人流淌至斯,又何须拭去?」
屈信修本以为关氏是狂放不羁的女子,至今才发现,她原也是个痴情人,故向她抱袖一揖。
关氏道:「妾本以为那冷面冷心的沈相公,是因着先生的缘故,才不近女色;不料先生原与妾一样,求而不得。实不相瞒,与沈郎完婚当日,妾身父母并不在场,惟亲哥一人作主,此为私自婚订,当不作数。妾愿与先生共度此生,万望先生不弃。」
屈信修听言,搡动轮车,倒茶向关氏道:「为酬美人巨眼,敢请姑娘与在下交饮三杯。」语毕,把盏,二人指窗外明月为证,清茶代酒,交杯三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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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微时分,关氏替屈信修穿整衣衫,抱上轮车,推至厅堂,二人正欲出行,却见沈末兰,早已在厅上坐罢等候。
各自话犹未出,关氏见状,不堪受辱,夺门而出。
沈末兰丝毫未阻,只望着屈信修,说道:「双美,但愿关姑娘是个痴情人,能代我好好地照顾你。」
屈信修挂记关氏情形,使命拨动轮子,出了门,却见一辆马车疾驶而过,就在即将撞上关氏之时,自轮车上一跃而出,推离关氏,自个儿却被惊动的马儿蹄子们给来回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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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盼回到安乐,与沈末兰一同服丧。
停灵时,关盼问起沈末兰:「如今累赘尽去,你可与我回去同住,作我府上师爷。」
沈末兰起初对着棺材,犹不好说话,关盼再三逼问,沈末兰方说:「是我对不起令妹,哪有脸与你回去,见伯父伯母。」
关盼道:「你和她一块儿回来才好,她能回来,见了父母,自然就好了。双美本就是一残废,只留着半条命,如今又去了半条,他这人,不就完整了?你难道要顾着他一辈子?还是你要让他继续与舍妹私通呢?那麽顾着他的人,便不是你,而是舍妹了,试问哪一方是我所乐见的?」
沈末兰仍在犹豫,关盼道:「小妹毕竟是妇道人家,必然有些面子,不好挣扎,待我分说与她听,她便释然了。」沈末兰对着屈信修的棺木,不敢言语。
守灵直至天明,二人欲回房小憩。
关盼没打算分房,便随沈末兰一同回屋。
才过回廊,却见屈信修的屋门大开,一人颤崴崴地吊在梁下。
关氏早已香消玉殒。桌边留血书一封,写道:「为吊屈先生亡魂,妾拟同路偕行,黄泉相伴。求沈相公与兄长原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