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瓊花落(完) — 遙鄉夢,人月圓

桑平的娘说:「平,你要认真的读书。你爹当年就是靠着苦读,成为一名决胜於千里之外的儒将,还追封为一品大将军。」

「如今北朝已经不跟我们厮杀了,我读书还能作儒将吗?」

「北朝既然不打,朝廷就更需要良臣的辅佐。那五十车的书全是你阿爹留给你的宝物,你可别违逆了你爹爹的心愿,必须好好读书。」

自桑平有记忆以来,一个恍惚依稀,迷迷离离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一晚,月光过亮,夜不能寐。桑平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索性披好外衣,到院子里打满一缸的水。劳动过後,他回床上躺下,意识依然清晰无比,遂把水缸抱进房里,拿水磨墨,习了一整晚的字。

月亮即将落下,天光渐放,他已萌生困意,朦胧间,窗外忽有一抹青影飞过。他起身推开窗户,外头只见月亮,没见青影。

书房里挂着一卷青边画轴,画中人的神态与那飘过的青影极其类似。娘亲说:「那是画中仙呦。」

「许是出来要督促你的功课!」

「娘,画中仙究竟是谁?」

桑平的娘笑而不答。後来,他没再问过画中仙一事。

娘亲始终没改嫁,只靠着织布还有帮人洗衣服攒钱,桑平上私塾与买书的花费却让桑家日渐穷困。幸而,桑平十二岁上成为童生,在县学里替人抄写书信,或是誊写公文,也能支应学习的所费。众人见他学习勤勉,日日早起,手不释卷,都以为他前景一片光明,是个神童。

有人自外地来,看他年幼可欺,细皮嫩肉,竟对他下聘礼,想与他龙阳。县学里有一帮孩子,也爱龙阳,这些人扰得桑平无心学习,桑母只好费尽家中积蓄,带着桑平远迁他乡。

这一迁,六个年头过去,周围同学都中了秀才,只有桑平迟迟不中。娘亲白天宽慰他,晚上却以泪洗面。

「这麽坐吃山空下去,不是个办法。」

他替娘亲披衣,来回抚她的背,「娘,不如我上午去帮人放牛赚钱,晚上找一个老师,跟他做学问。」

娘亲说:「官学里的歪风尚且如此,私学里的妖魔鬼怪,又岂是你这个小儿能承受的?尽量自学吧。」

桑平默默的回到书房里。当晚,画中仙与月光陪着他,他打开窗户,远远看见一亩荷塘,里头半朵莲花都没有,只有一田田荷叶,大又绿且圆。他探出头去,看着水位不高,好像乾涸不少,於是脱去外衣与鞋袜,偷偷溜出屋子,下到那荷塘里。

就在他完全走入泥泞之际,却闻背後一声「平儿!」,他猛回头,一只脚已陷入泥泞之中。「唉…!」吓死我也。他连拖带爬,总算自泥巴坑中脱身,一身内衫尽是脏污。

他窝坐在地上之时,一个影子忽然笼在他身上,他抬头一望,见一名青衫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对这人明明有点印象,当下却想不起这人的来头,讷讷问道:「叫我平儿的是你?你是谁?」

还没答覆,那人已踏步在风中,翩然离去。袖子被风盈得澎澎的,裙子也飞起来了,那轻盈的背影,一抹惊鸿的绿,在深夜中格外的鲜艳。

桑平回屋洗澡,当晚难得熟睡,他梦见那青衫客来与他游戏,这才想起来:「几年不见了,那画中仙当真自旧家搬来新家。」

睡饱一觉,他草草修书一封置於客厅,再收拾一概家私,连同那张画打包离去。手头的钱不多,路线也不甚分明,只好随心所欲,信步而行。期间,他那幅画在客店里被偷走,遂一路追到湖广,终於在集市里把画买回来。

「既然来到湖广,不如驮些米回乡。」

他雇了几台牛车,资本十之八九换作米粮,剩余的当作路费,一路兜售回乡。

某日天降红雨,而後数月,全国未曾下雨。他车上的米粮还不及运回家乡,就在途中卖得精光,米价也一口气翻了十倍。大发利市的桑平被强盗盯上,只好改走水路回家乡。

途逢暴雨,风雨飘摇,骇浪怒而不息。还不及进船舱的他,差点自倾斜的甲板上被海水冲打下去。

「--平儿,抓住,别松手!」

绝望之际,那青衫客竟然出现,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及时的出现,他那清雅的丰姿。桑平痴望着,顿觉此人在自己的心目中宛如天神一般。

「呼……呼……」

桑平终於被拉回船上,胆子都快自嘴里呕出来了。他好怕青衫客又忽然消失,紧紧抓住了他,气喘吁吁的说:「……唉,你有手,力气还这麽大,你真是个人。」

青衫客笑看他落拓的模样,坐在他身旁搀着他,「你也有手,也有力气,可你真不像个人。」

桑平望着他,发现他身上一点也不湿,丝毫没受雨点子波及,真是奇怪。

「你才不像个人,从小我就见过你,而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好几了,每次见你总是不老。你到底几岁呢?」

青衫客柔声道:「你的岁数,加上你娘亲的,再多十岁就是我的年纪。」

「这麽老,都能当我爷爷了。」

青衫客拍拍他的背,笑着说:「小兔崽子,我没那麽老。」

待风浪平息,水手们终於自船舱中出来关心他的情形,青衫客已不见了。水手问:「少东,还好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桑平显然还沉吟在方才的氛围里,而水手不解的摇摇头,「少东,你说些什麽?我们听不懂。」

反正钱多,桑平乾脆捐个官做,方便衣锦还乡。恰逢乡里间有个胡人横行霸道,鱼肉乡民。有村人告诉他:「连你娘的清白都差点被玷污了!」

一日夜半,青衫客再度出现。当时桑平正泡在浴桶里,回头才发现那青衫客已经踩着凳子上,在帮他擦背。

「你是一个浪人吗?为何总神出鬼没。」

还以为青衫客来找他叙旧,那青衫客却道:「平儿,我若是你,听见这种消息,还不去把那鞑子给砍死了。」桑平才听得没头没脑,青衫客又忽然往他脖子上掐起一块肉。

「唔…!」桑平低头斜瞥,但见那青衫把头偎在他的肩上轻轻摩挲,出神似的说:「瞧你这一身细肉,嫩得像水,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这麽嫩。」桑平听着真觉莫名其妙。

青衫客的手比他的还粗糙,来回抚摸他裸露的肩头,「罢,怕你受伤,别犯险的好,听听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

热水的氤氲过於舒适,青衫客又在他耳边呢喃,话语若有似无,不觉间,桑平睡着了,等到醒来,那青衫又消失了。

隔天,他雇请刀斧手闯入胡人家中,一口气把胡人砍死了。县老爷知道後,不但不治他的罪,反而说:「凭君的果敢与胆识,必须作我的师爷!你该时常来我府里泡茶,日後我若有事不升堂,你就是村里的乡绅,人人都该来请教你。」

街上锣鼓喧天,报信人四处宣布喜讯,桑平成为秀才了!

夙愿达成之时,桑平的娘亲却卧在病榻上,沈痾不起。桑平急往外地求医,一夜在外客居,当他掀开床帐,竟发现那青衫客睡在他床上,面朝着墙壁。站在床边,桑平迟疑了一会儿,终於褪去鞋袜,拔去髻钗,解去外衣,小心翼翼的钻入床里。

心儿砰砰跳得厉害,他保持距离,不敢与那人接近。那人睡着睡着,反而把手脚跨在桑平的身上。桑平感觉到那人有体温,心脏在跳,也有稳定的呼吸,这让他放心,此人应该不是个鬼。

他平生从未对什麽人有过特别的感觉,就连对着母亲都只是种感激,说不上是亲情,甚至有种淡薄;对这不可思议的青衫客,他却内心复杂,时常有种道不出、说不尽的情感,正因这人鲜少出现在他面前,使他更是怀念起来。

确定青衫客睡得正熟,他打定主意,这一生一定要抱到这个人,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氛围宁静而温暖,神思迷离,情思模糊之际,那青衫声声唤他:「平儿。」森森梦里,床帘宛如水波,在风中摇晃荡漾。

宽松的衣服外敞着,桑平摸见那人的手臂平滑,腰身也紧实收束,肤质都细细滑滑,他从来没这麽摸过人,不禁贪恋的多摸了几下,真觉此人软玉温香。「你的皮肉更像是水做的,哪里与我不像呢?我权与你靠一靠。」

青衫向他招手,把他揽在怀里,以脸颊柔柔蹭他。「平儿,你要与我成什麽事?」

桑平一口吸尽青衫身上的白檀甘香,他深深呼吸,只觉肺里一股热烫。

「你爱来招惹我,总在我洗浴、上床时撩拨。你若与我没这回事,怎会在荷塘、风船上救我?」

青衫收紧了手臂,用身体贴着他。「我与你有好大的关系,有七世的缘份,你却不知道麽?」他捏着桑平的手,「我一向看着你,我是最欢喜你的。你爱什麽,我都好,我也喜欢。只是,待你梦醒以後,切记要忘掉,知道不?」

……

鸡鸣达旦之时,青衫客又不见踪影。

自外地铩羽而归,既没寻到神医,娘亲的病情也不见好转。村人提议:「你也三十好几了,快些结婚,替你娘亲冲喜!」

实则没有兴趣,桑平皱起眉头,嫌弃的说:「门第相同的,聘金太贵;门第太低的,我又看不上。」

「吝啬鬼,你若不出钱,我们都替你出。」此话一出,平素有些交情的年少们纷纷凑起份子来,几日间,在猪朋狗友牵线之下,桑平果真订了亲,只是完婚之日迟迟没有敲定,朋友们都在催着喝喜酒,但女方家里并不满意合八字的结果。

青衫客月余未曾现身,桑平心头阴郁,在花园里兀自徘徊。月光轮转,洒於花阴之下,淡淡幽香弥漫於小径,明明暗暗间,亭子里忽现一青色影子。

他悄悄的接近,就被转头的青衫客看个正着。他出声道:「外头月光正明,亭子里闷得很,你怎麽坐在这儿?」青衫客回头,拍拍他的肩,「你怕我闷,就陪我坐坐,别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

桑平听得满心是喜,忙往亭子里坐下,拿起酒壶就递给他,「你陪我小酌一会儿,我心里不大痛快,无人能说,只能找你。」青衫客接过,佯装在唇边沾了沾,就不喝了。

桑平瞧这情况,没好气的说:「干什麽不给我面子呢?」

青衫客嘴角微扬,神神秘秘的说:「人之气为阳,血为阴,我本气虚,体内阴寒,忽然灌酒下去,酒是至热至阳的,於我养生有害。」

桑平把这话当放屁,自个儿闷闷的喝了一会儿,回思半生以来的知交,除去这半人不鬼的青衫以外,竟然没半个,然而这怪人又时常消失。既然爱理不理的,做什麽还跟着他呢?他一直认为这鬼就是书房里的画中人,那麽,这鬼会跟着他,难道是因为这幅画在他身上吗?

青衫看他特别沈闷,於是宽慰他:「怎麽想喝酒?喝得太多也不好,你的事情我概半知道,何妨说说呀。」终於等到他问,桑平忙说:「你说,凑份子成亲这事对不对?我可不想误了人家的终生大事。」

青衫客「喔」了声,向後靠在柱子上,抬起修长的两腿往桌缘放着,青色的裙摆从他月白色的裤子上垂了下来。自亭里遥望夜空,今晚格外的无星。他喃喃:「三十几岁的人,能不娶吗?想当年,我也是误了人家,可对方心甘情愿,你能奈她何?」

桑平正欲说对方许是不同意了,那青衫客又道:「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要做了罗汉脚,日後下到阴曹地府,我第一个替你娘打你。」

桑平说:「我爹都没打过我,你凭什麽打我呢?」青衫脸色一变,索性闭上双眼,不搭理了。

桑平见状,坐近过去,扯扯那青衫的宽袖,「对了,你可是来找我的?夜深路远,你要不留宿,与我共枕同衾吧。」

青衫客不言也不语,表情像是在哭,但一滴泪都没有。

--要是他流泪,在这分外光明的月色下,水珠子淌过他白皙的脸蛋儿,我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什麽都没有,他果然没哭。

--要是哭了,他会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麽吗?还是一个字都不会说呢?

不论桑平再说什麽,青衫都不回应。这让桑平尤是泄气,「好大的脾气,要我陪,又不与我说话,你还算是我的朋友麽?」他一派无聊,索性几杯黄汤下肚,以浇心中块垒,直至郁郁闷闷的睡去了。其後,日日夜夜,见不着青衫客,梦不着青衫客,他怀疑自己到底说错了什麽,以至於青衫再也不见他。

那牵肠挂肚的思,兜兜转转的意,扰得他不能安歇,气得他五脏烧沸,分明是如此的折磨,他却全然无能为力。他无法捉摸那青衫客,越是如此,他却越要入迷了。

一日,他在榻上浅眠,被书房里的动静吵醒,他忍不住又睡了一会儿,才起身到书房查看。到的时候,书房已经没有人了,蜡烛刚熄,还有余温,墙上的挂画已经消失了。

沿着长廊回房,一片黑暗里,唯有娘亲的卧房里点着灯,房里还不时传出笑声。

娘还没睡,情形实在反常。他往鬼的方向去想,又不禁胆寒,不敢上前查看,只想:「这恐怕是我一生中听过,娘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原来,娘养育我的二十年来,没有过一天的欢喜。」

一个江湖散人经过桑宅时曾说:「此地有厉鬼缠身,周遭人等速退!」然而桑平的娘不药而癒,使得厉鬼缠身之说不攻自破。

书房的烛影,书房的响声。一个个无梦的夜晚过去,桑平慢慢衰弱了,娘亲却变得年轻,她无怨无悔的照顾着他,脸上时常带着笑容。

把月以来,桑平一蹶不振,无法再出门工作,本来与他订亲的女方也退了这门亲事。

桑平气如游丝,他自知快要不行了。娘亲长跪在他床榻边,紧紧攒住他的手,垂泪道:「吾儿,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桑平咽着最後一口气,问娘亲:「…何事?」

娘亲拨了把泪水,低着头说:「我见到你爹了,他跟你一起回来的。」

桑平闻言,转头不听。

娘亲道:「你不知道吧?因为你从没见过你爹亲的样貌,无怪乎你不认识。」她正要拿起腿边那绿边框的画卷,不待翻开,桑平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随即脸色惨白,昏死过去。

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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