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莫道無鬼 — 君臣已與時際會

在厕所被殴打了不知几天几日,总是会有不同的人来轮流践踏他,范雎好想一死了之,偏偏死不了。

为什麽偏偏要这麽对待他?他只是家境贫穷而已,这算是什麽过错?

「哼,你既然敢做,有什麽好说不要的?」

其中一人踩了一脚下去,还往范雎身上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知道你贩卖情报给齐国。像你这种为求发达不择手段的小人,真是卑鄙!」

「不……没有……」范雎捂着被踹的肚子,哀嚎道:「我真的没有……都是须贾那个无耻的家伙诬赖我!」

「怎麽可以说须大夫是无耻的家伙?啊?」另一个人又往范雎身上踩了一脚。

「这小子才真正无耻吧,哈哈哈。」有人用鄙夷的口气说:「你看,他被大家这样侮辱,看起来好像很高兴啊。」

「就是说嘛!很享受似的!」

众人哄笑开来。

范雎闭目不语,不愿看众人是怎麽笑话他的--本来,他冀望自己能为祖国魏国尽一份心力,同时也能谋到一份让族人与有荣焉的职位,哪怕只作到大夫他也高兴,然而现在魏国根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初出茅庐就遭受失败,他这一生,恐怕是活不成了。

「唰--」

一桶水忽然浇下来,把范雎淋成了落汤鸡。范雎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这忽来的冰冷冲了一个大激灵。

有人邪笑道:「欸,前几天这小子都脏兮兮的,看不出点文章,直到现在冲乾净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小白脸啊!」

「对啊,还好年轻喔。原本是想靠着这副好皮囊依附相国大人吧?想不到须大夫识人清明,倒先把他给识破了。」

不知道从哪个人先开始的,有人去拉范雎的手脚。范雎倚着墙角,虚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接着有几只手都来碰他的身体,扯他的衣服。

范雎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加上每日遭受拳脚相向,肋骨断了好多根,完全没有力气,刚才的辩驳已经耗尽他最後一丝气力。范雎虚弱地抗拒道:「别、别……」

「别什麽?你来大梁不就是为了给家里挣钱吗?像你这种穷小子,只要给你钱,怎样都可以吧?」

才在说,就有几枚圜钱洒在他身上。其余的滚落到地板上,发出「铿啷啷」的响亮声响。

--才不是…不是这样……

范雎感到由衷地屈辱与绝望。

--我才不是为了钱,就什麽都可以出卖的人……

--你们都不能理解我,我是有抱负的!我也想为了单单一件理想、为了追求人生单纯的目标,奋发向上地活下来。

范雎真的很想好好回答,但是他的喉咙一阵乾哑,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喂,脱了他的裤子吧。」

「你真的想……那个啊?」

「废话。」为首之人回答:「你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除了这点以外,还有什麽好处呢?他迟早也得这样过活,不如我们就先当他第一批恩客,把他给开发开发。」

发问之人不安地说:「这怎麽好呢?大哥,你明天就要娶妻了,不好在外头……」

「有什麽不好?」

「大哥说得对,这个人这麽贱,我们肯轮着用,是给他面子。」

「魏相国都说了我们能对这个人做任何事!」

其他人鼓噪着。

「……」

无言的,两行热泪爬下范雎的脸颊。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这些人好看。

--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

众人嘻笑的声音还在持续。随着一阵衣物摩娑,第一个人扳开范雎的双腿,弯腰往前一埋。「啊……夹得好紧,痛死老子了!」

「大哥大哥,感觉如何啊。」

「大哥,下一个换我啦。」

「--啊啊啊……」

一声惨嚎震破天际,不只是来自身体的撕裂带来的痛苦,更是出自内心的愤恨难平。

君臣已与时际会,冥冥孤高多烈风。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年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

香叶终经宿鸾凤,古来材大难为用。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只可惜须贾是个小人。范雎才气外露,为齐王所重,欲以金十斤以及牛酒延聘回国,范雎原本是抱着为国家效命的精神,拒而不受,须贾却认为齐王会赏识范雎,必定是因为他出卖了魏国的机密情报。

事情上告以後,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当魏相国府最後一名宾客离开以後,范雎今日的恶梦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自从对他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以後,那些人总算没有再来群殴他。但是相国魏齐却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魏齐每天大宴宾客,命令每一位宾客都要在厕所,朝范雎身上撒一泡尿才能离开,所以范雎每天都要忍受许多人向他撒尿。

「啊……」

身上的伤口因为细菌感染的缘故多处发炎,再加上那些魏齐请来的混混们在他身上恣意泄慾,留在直肠内的体液使得他的腹部绞痛不已。范雎倒卧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先生……没事吧……」顾守着范雎的守卫一直都看不下去,终於按捺不住恻隐之心,就算范雎的身上很脏乱,他也不怕弄脏自己的手,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范雎身形削瘦,憔悴不已,受了风寒的身体不断颤抖。守卫将外套脱下,披上他的肩膀。现在的范雎衣不蔽体,非常可怜。

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叫我先生啊……范雎撑开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才将涣散的目光集中到守卫的脸上。

「先生……你忍忍,我去跟主人求情,让他放你离开。」

范雎还来不及阻止,守卫就已经义愤填膺地离开了。

范雎想告诉他--这是个人情冷暖自知的世界,你同情我、愿意为我难过,已经让我很感动了,你若是去替我说情,不就是把自己也牵连进来吗?

当天却意外地幸运--魏齐大宴宾客时喝得醉茫茫的,守卫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气要问,相国居然一口气答应了!

深夜之时,守卫用草蓆将范雎的身体包裹起来,偷偷安放到荒野里头。等到魏齐醒酒以後,反悔了,要将范雎找回来,范雎也已经不知所踪。

後来,魏国的人都传说范雎死了。这些日子以来受到这种待遇,死是正常的事,也就没有人怀疑这个传闻,从此以後,「范雎」这个人,再也不存於魏国。

范雎经过重重危险,透过郑安平与王稽的层层牵线,终於顺利抵达秦国的都城咸阳。

然而秦昭王却迟迟不肯接见他--大概是因为当时辩士的名气大,很多骗子打着辩士的名号招摇撞骗的缘故,秦昭王并不相信他。

范雎虽然住在宫里,却是住在最下层的别馆,跟其他公侯的门客们同寝,三餐都吃最低劣的食物。

那些有主人的门客都讥讽嘲笑他,说他只是在秦国苟且偷生,根本没有明主会想找上他。

范雎澹然一笑,一向对未来坚定不已的他,忽然迷惘了起来--只身来到秦国,究竟是对或错?

他范雎,早就是个不存在世界上的人。自从遇上郑安平,他就改名为「张禄」,这说明了他想改头换面、重新作人的决心。

然而,要是开始了第二段人生,这段人生的开头又是错误的选择,那麽他……还会再拥有第三段人生吗?还要再重头开始吗?有余地吗?

……不敢想像。

即使机会渺茫,他还是振笔疾书,写下洋洋洒洒的一篇奏章。这篇奏章的说法委婉,说理则强势,大道显而易见,内容所指点的,很能切中秦昭王的忧患之处。

将竹简封好的时候,他走向窗边,对着窗外犹未明曦、残有星点的沉蓝天空一拜,向上苍祈祷道:『如果这位君王,真正是适合我的人,就让他在明天见我。如果他与我一点都不相合,那麽我宁可与他一生不见。』

范雎一直以为秦昭襄王该是一位高傲冷酷的王者,带有不留人情的面孔,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秦昭王居然跪在他的面前。也许是作为一年不待见他的谢罪。

从来没有看过一名君王,是以长跪的姿势面对人,那种双膝完全落地,脚跟贴臀的模样,宛如等待良人归来的温顺妻子--这样的姿势,竟然是被一名王者,一位惯於高高在上的男人所重现出来。

秦昭王面对地板,不敢看范雎,他人甚至在下堂,就与范雎处在同一个高度的地板上。

「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

秦昭王恭敬地问道,字字沉稳。昭王一说话,范雎就觉得这嗓音像雷声一样轰隆隆的,低沉而有力,拥有这样浑厚嗓音的君王,想必是极有说服力又吸引人至极的。

--这个人……可以依靠。

当下,即使还未真正看见秦昭王的面容,如此想法却在范雎的心中油然而生。

日後,范雎会明白到,尽管他有雄才大略,他识人的目光却差劲不已,他举用的每个人都为秦国带来祸害,只有现在的他所作的选择--他挑上了秦昭王,这是他一生最正确也最聪明的决定。

范雎还在沉思,秦昭王却以为范雎不愿发表高见,竟然把头压得更低了,再次沉声问道:「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态度依然恭敬不失温文。

--要是外头一般的霸主,早就把我给杀了,没想到这位大王却把姿态压得这麽低,不但不杀我,反而再问我一次。要是能让他看得这麽重的,单单是我这个人该有多好?只可惜他不惜屈膝,为的也就是国家罢了。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秦王,目光不住往他身穿的华丽衣裳兜转。欸,要是在有生之年,有机会穿上料子这麽好的衣服,不知该有多好呢?

看着看着,不知怎地,乱晃的余光居然瞄上秦王的臀部……好一个翘臀,虽然被外袍与裙子层层遮挡包覆,从这个姿势还是能清楚看见他健美的臀线,好结实啊,衣服下的身材想必更不错。……耶?!怎麽可以偷看王的屁股?被知道了小心掉脑袋啊!

「--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

第三次了!

范雎一惊,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又沉吟了好些时候,理由还是因为自己正在偷看王的美臀!

即使是像秦昭王这样有度量的君王,问第三回的时候,口气都有了愠色。

范雎连忙向王暗示,王恍然大悟,将四周侍奉的下属都屏退。这时,范雎才发言:「大王啊,实在不是因为您不待见臣,臣就抱屈了,而是因为臣接下来所说的,会离间您与家人之间的感情,大王要听,不可不慎啊。」

秦昭王抬起头来,觉得范雎所言正中到他心坎里。范雎才在庆幸王没有责罚他,就见到昭王真是一位英姿丰发的翩翩美男子,棱角分明的脸型,一对径渭分明的剑眉,一双烁若灿星的朗目,实在看煞人也,不由得暗自感叹道:『如果这就是王者的威仪,那麽我有幸目睹一次,真是今生足矣!』

秦昭王连忙抱拳正色道:「愿闻其详,烦请先生赐教!」

范雎一下被秦昭王的热切惊住,「咳咳」几声,好像要抬高身价似地,以疏淡的口气说:「现在臣只是一介外客,与大王素无关系,臣虽然有一片赤胆忠诚,就怕所言之事,大王不能信服罢了。」又说:「当初周文王遇见吕尚,不过一见便能相知,这是由於心灵相通的缘故。臣不敢越矩,却渴望与大王有深入的交谈。臣真心希望将一切所知都奉献给大王,为了大王您这麽有德行的人,就是遭逢杀身之祸,也不足以畏惧。」

秦昭王一听,深深地感动,向范雎深深鞠躬道:「寡人愚昧,幸承先生的到来,这是上天给寡人的福气,让寡人得此机会麻烦了先生。今後不论大事小事,上到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全教导给寡人,不要再对寡人有所怀疑。」

范雎在魏国素以生花妙口闻名,不过与昭王初会,就彼此心灵相通,以致官拜客卿,自此在秦国有了亨通的官运。

多年後,同样有位年轻人自外国远道而来,与秦王一见相知,官拜客卿,这个人的名字是--李斯。

自初见以後,秦昭王就习惯了范雎的眼色。每当范雎想与他独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并顺着范雎的意思,将左右属下全都屏退。

尽管一开始是为了太后的事,怕宫中布满眼线,才总是与范雎秘密商讨,但是说来也不可思议,秦昭王向来都有人跟上跟下地伺候,就连小时候与生母宣太后相处,那段母子时光都未曾真正与母后独处过,范雎倒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会与他独处的人,与其说他们是君臣,他们更像是朋友……或是比朋友要来得更亲密的关系。

自从范雎成功罢黜穰侯,提出远交近攻的战略以後,秦国国势一日千里,到达前所未有的鸿运。范雎身佩秦国相印,在咸阳坐拥张相府,封地以应,世称应侯。

他日日与昭王在朝廷相见,朝政结束以後,有时一同参议国家大事,有时连晚膳都一起用。

秦昭王一如起初与范雎的约定,全心相信着他,因此范雎一点都不怕奸臣在王的面前中伤他,别人位极人臣忐忑不安,范雎为相的这些日子不但不如履薄冰,反而一路顺遂无事,不知觉间就这麽度过很久的岁月,范雎都快要步入中年。

秦国位处西土,气候寒冷。一天夜里,他的手上揣着一份奏章,上头写明了修栈道、通巴蜀的计画。

这一份奏章他已经谱写很久。范雎的看法比较巨观,总是以全天下的局势作为着眼点,而不单单只是从秦国的方面来看,所以他的任何一份奏章都言之有物,成文的过程很不容易,研拟了好一段时间,着手正式写又得再花费一段时间。别人天天上奏,范雎一年却不见得上一份奏章,然而每一份奏章都可以牵动一国甚至天下的局势。

好不容易终於写出来了,本来依照程序必须在明天的朝议献上,然而范雎却等不到那个时候。

清夜酌酌,雨雪霏霏,从马车下来,再经过使者的通报,等到走入昭王的内室,他的外套都淋湿了。

「爱卿。」

范雎才脱鞋,昭王曾几何时已经走过来迎接他,将一件极其温暖的大衣披到他身上。

初见昭王之时,范雎就在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要穿上这麽漂亮的衣服,然而等到终於位极权相,他才发现自己的渴望--根本不是所谓漂亮的衣服,而是因为大王穿着好看,自己就心生向往罢了,是很幼稚的想法。

这件紫色的外袍上头有淡淡的馨香气息,与这间房里飘散的薰香气味相同,甜甜的檀香气……直接披上去,不就会贴到原本穿的那件湿外套吗?范雎赶紧将昭王的外套脱了下来,揣在怀中却良久都舍不得放开。

「听到守卫通报爱卿要来送奏章,寡人着实失望了……本来以为卿是要来与寡人秉烛夜谈呢。」昭王笑道。

范雎也不置可否地笑了。昭王素来忙碌整日,唯有短短的夜晚才得稍微清闲,范雎不能否认自己的居心不在此,谁叫他就是喜欢与大王在一起?平时就喜欢亲近大王,作了他的相国以後更是与他没有间距,与王上下一心使得秦国发展蓬勃,也是件好事!

昭王见到范雎瑟瑟发抖,却不穿上他给他加添的衣服,觉得奇怪,「爱卿怎麽舍不得穿?若是爱卿喜欢,这件紫袍就赠你,没什麽好矜持的,快点穿上吧。否则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这个国家不能一天没有你啊。」

范雎看着昭王,再往下望着手揣的紫袍,『只是这个国家吗?那麽大王呢?大王你自己的想法又是如何?』

他只是偷偷地想,根本没有勇气把这种问题问出来,犹豫片刻,终於还是除下自己原本的外套,将那件很暖很暖的大衣穿上去。他将长长的两袖凑到鼻下,尽情呼吸着衣服上的残香,「……衣服上头都是大王您的气息。」

昭王剑眉一挑,「不好吗?」

范雎大概是高兴过了头,一下没了顾忌,竟然直接回答道:「臣一直都觉得大王身上的薰香味真是好闻至极……」

秦昭王双眼微微惊睁,面色一紧,跟平常受到众臣吹捧时自若的态度毫不相同,此时竟显得有些局促,「--爱卿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千金之口何必净说些恭维话?」

「臣甘愿服从於大王之下,也只有大王一人能使臣臣服。」忘情地说完,一回神,才想起大王就确实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范雎知道自己刚才口出狂言,赶紧要跪下请罪,却被昭王一把拉起来。

就在此天此夜此时此刻,昭王的双手与他的紧紧相牵,虽然同是男人,昭王的手掌却比他的更宽更厚,素爱习武的他,长期握剑的掌皮有些粗糙,却是一对独属於大王的,让范雎只想好好紧攒住的、令人安心的手。

秦昭王向来不责罚他,虽然这也是由於范雎的计算精缜,不曾出过错的缘故,然而作为臣下口出狂言,又怎麽能被原谅?这时反而要施以责罚才显得正常啊!秦昭王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这让范雎心中七上八下,没个安静。

「爱卿会不会冷?」

「啊…」大王怎麽忽然这麽问?范雎确实觉得全身发冷,只有给王牵着的手是暖的,索性点了头。

秦昭王居然一把将范雎往怀里揉。「这样就不会冷了…寡人舍不得爱卿受寒。」

秦昭王说话时吹气如兰,热气一口一口吐到他的脸上,让范雎如痴如醉。

昭王的动作让范雎着实吃惊,然而当他放心地将脸靠到大王暖呼呼的厚实胸膛上,得以摩娑着柔滑的丝质衣料,听他的心跳声,顿时整个世界都停了,时间都停了。

--反正……大王一听说我要来,就把附近的下人都屏退了,就这样……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范雎索性将双手环抱上昭王宽实的背脊。

范雎殊不知,秦昭王此时的心声,就与他一模一样。

既然都没有人看见……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从来没有过这样不欲为人知的烦恼,抱着范雎的时候,身体好热,就连耳根脸庞都是烫的,哪里还感觉得到外头有多冷?秦昭王忍不住抱怨道:「……张禄,你真是寡人命中的煞星。」

昭王这一低喃,范雎都听见了,顿时脑子里轰隆轰隆的,什麽都想不清楚,平时的精明、惯有的筹算,全抛了九霄云外去,现在只想天地永恒、千秋万世不变,他要永远与他的大王在一起。

他轻声告诉昭王:「大王……臣的真名不叫张禄,张禄是郑安平给臣取的,是臣早先以避祸时所使用的假名。」

昭王这一听,不觉有些吃味,原来他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外人,不曾透漏过真名!他贴在范雎的耳畔,亲亲热热地问道:「爱卿,让寡人好好叫叫你,快告诉寡人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他们之间秘密的来往,就这样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这件事只有固定当班的守卫知道,也从来没人起过疑心。

一夜一夜的相处,使得秦昭王对范雎的爱意加增。

过去虽然有过政治婚姻,下陈多是各国进贡的公主与美女,秦昭王也与她们肌肤相亲过--然而对范雎,他始终不敢有太多的亲密接触,他把范雎看得神圣不可侵犯,一切的碰触都仅止於自己对他的敬意,还有欲与之更加契合的意思。

他,是真的对范雎动了感情,下了很多苦心,事事都依顺他,但是他们在朝堂上依旧是一对有礼的君臣,秦昭王的用心都表现在很细微的地方,这点只有范雎自己才清楚。

那个冬夜,范雎提到自己避祸的过往,也说到对魏齐的没骨之恨。

秦昭王心里对范雎十分要紧,没有其他人的地位在他心中比得上范雎,他无法容忍有人欺侮范雎,尤其当范雎说到过往淋漓的血与泪,更使得昭王内心深处与范雎同样作苦。

於是秦昭王在心系天下之余,一直谨记着要替范雎报仇,杀了魏齐。

听说秦昭王正在打探他的消息,魏齐遂自魏国出逃,至平原君门下作客。殊不知他一离开魏国,秦昭王反而更有把握杀他,一得到消息,立刻御笔写下长信,遣使送给了平原君。以这件事作为开端,就此惹下攸关两国的大祸……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惴栗读信,惧於强秦如今的声势,为了不殃及祖国赵国,只好依信前往秦国作客。然而才与秦昭王相聚不过数日,秦昭王就开始有动作,平原君察觉到以後,立刻辞退,侍卫却挡住门,不让平原君离开。

感受到秦昭王的眼神里隐藏的意图,平原君浑身颤抖而不自知。「大王,您这是……」

「昔日周文王以姜尚为太公,齐桓公以管仲为仲父--现在范君也是寡人之亚父,是寡人在世至亲之人。」

字句坚定不容变卦。坐在平原君的对面,秦昭王将爵中的酒一口吃下,面容风轻云淡,口气却冷酷异常:

「寡人早就听闻范君的仇家寄宿於你门下,平原君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寡人要的是什麽。」

范雎是你至亲之人,那宣太后呢?宣太后可是你亲生母亲,也没见你把她奉承得这样好!

平原君哑然,一阵头疼--早知魏齐会这麽麻烦,当初就不要卖他人情、收留他了!但就这麽把人交出去,魏齐是魏国的丞相,可是会害得赵国与魏国交恶啊!更重要的是伤及自己的声望,以後国际上还有谁愿意相信他平原君呢?

平原君只好战战兢兢地回道:「禀大王,魏齐是胜在贫贱时结交的好友,与胜有深厚的情谊,臣断不可能将他的性命交到您的手里。更何况魏齐现在并不住在臣那里啊,大王的消息是不是有误呢?」

「哼。」

一旁侍者又替秦昭王斟满了一杯酒,那杯酒却不是被喝下肚,而是热辣辣地泼在平原君的脸上。

「……」平原君被这麽一泼,并无怨言,只是垂下头。

而秦昭王咧嘴一笑,「魏齐的首级一日未到,你就一日别想出秦国的关卡。放心吧,你不对魏齐动手,自然有人急着为你动手!」

平原君遭困於秦的消息一出,赵孝成王心疼亲弟被秦昭王软禁,立刻出兵围困平原君府。

魏齐与赵相虞卿素有交情,魏齐无处可去,只好往赵相国府出逃。

赵相虞卿欲以情说赵王,赵王却心系平原君的安危,不肯接受游说。临危之刻,虞卿居然弃赵国相印,与魏齐携手亡命於天下,欲投魏公子信陵君。

只可惜魏公子信陵君怕事不愿收留魏齐,虞卿不断安慰魏齐,甚至愿意与他一同归隐山林,魏齐却因为受辱於信陵君的缘故,一蹶不振。

虞卿无法理解魏齐的心情。魏齐从魏国出逃,却又再次逃回魏国,之所以寻求信陵君,是对他有莫大的盼望,没想到却见辱於心目中的偶像,这使得他最终走上自刎一途。能撑得过这麽长日子的追杀,却输在信陵君的避不见面,魏齐的死令世人不胜唏嘘。

因此,赵王最终还是取得魏齐的头颅,派使者盛於高级的桂木盒之中,双手奉上,将其献给了秦昭王。

秦昭王就此替范雎报了最大的一椿仇恨,秦国与赵国之间却也结下莫大的梁子。

秦昭王对范雎的私心实在太过。

只因为范雎讨厌白起,与白起之间略生嫌隙,秦昭王就杀了在长平之战替秦国立有大功的大将军白起。为了替范雎报恩,他甚至将范雎的恩人郑安平任为大将军。

同年,由於平原君十日饮的事件,赵国与秦国正式开战,郑安平却在遭受赵国围困时,带着两万兵马向赵国投降。

威扫六国,人人畏惧的强秦,败。

「你们看啦,就是那个张禄,都是他妖言媚惑大王,才使得我们痛失两万兵马!」

「这个妖孽究竟是用什麽迷住了大王?居然让大王不惜为了他与赵国开战。」

「那张好看的脸可真有用喔,要是白起大将军也生得这麽好看,大王还会杀他吗?」

「言下之意,大王该不会是对张……」

「--住口!」高坐在殿堂上,秦昭王一声令下,全堂都静默下来。

「众臣都在猜忌寡人吗?白起当杀,自然是因他有过在先;赵国现在不打,又待何时呢?」昭王一挥衣袖,在座上端正了身姿,凌厉的面容眉眼静泊,又是英姿雄发,「相国大人於我大秦功不可没,在座若有谁的贡献比相国要来得更多的,就请继续说下去。」

现场变得更安静了,就连呼吸都没听见一声。

「好,很好。」秦昭王浅浅一笑,扬声:「郑安平投敌,当处者都已论罪,事情就此结束。寡人当即下令,国内若是有谁敢再论及郑安平之事,一律论罪而行!」

下朝以後,却见范雎一身缟衣,神情憔悴地趴卧在白蓆上,等待昭王的到来。他纤长青丝垂散,披挂在肩上背上,模样很是可怜,却别有清冷出尘之处。

难怪范雎今天没有来上朝……

范雎一抬头,竟是眼泪纵横,湿了满面。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是像范雎这样有才气的人,更是心高气傲,然而为了秦昭王,他竟是两项都破了。

「!」顾不得附近还有大臣与奴仆,秦昭王立刻就上前去把他扶起来。

范雎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之人,外人给他一个封号叫「睚眦必报」,然而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一位无法理清楚划明白的一个人--秦昭王事事顺他心意,从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为了他的私仇,秦昭王特意去为难名满天下的平原君,还与赵国开战、就为了他无谓的争胜心,昭王替他杀了白起这麽一位良将,就连现在……

「大王……任人而所任不善者,罪当收三族。大王,请您下令将罪臣收监归罪!」

范雎又是感动,又是难过……若要说出来谋高位的初衷是为了个人的名利,现在的他早就是真心想帮助秦国了--只因为秦国有他在、有他的大王在!

他是这麽想帮忙秦国!却为了报恩,把错误的人拱上错误的位置,害得秦国战败了。

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他让他的大王在朝堂上受众臣的指责、面对众臣的压力!

他范雎这一生还剩下什麽?……不就只剩下他的大王一个人而已吗?

他这一生是大王给的,他却让大王为他受辱!他还有什麽资格作他的相国、有什麽资格再受他的信任?

他范雎,还有什麽活下去的价值!

「大王……别替罪臣开脱了……大王的恩情,罪臣粉身难报,这一生已经不足以偿还。」

「你在说什麽!」不顾范雎执意跪在地上,秦昭王一把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寡人不要你还!寡人帮你从不是想贪图你什麽!你对寡人已经够好了,寡人请你别再想着要报答什麽。」

听到「请」字,范雎浑身战栗,他怎麽能让大王拜托他!连忙想抽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被昭王的手给紧紧扣住……就像那个雪夜,大王紧握他的手,自他厚实的掌心传来了热切的体温,那一刻他与大王好近好近,再也没有什麽能介入他们二人之间。

大王几乎什麽都不顾了,就连旁人的目光都不管,做得这麽明显,会不会使得他明君的声誉在史书上毁於一旦?

……算了,既然大王自己都舍得牺牲了,他范雎又有什麽是不能与共的?名声什麽的,或是流言蜚语,他都不管了,随众人去吧。

他亦回握住秦昭王的双手,十指扣住,好像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

应侯请罪之事传遍皇宫甚至咸阳城上下,当场见证的人很多,这一对明君贤臣的佳话不用数月就传遍了六国上下,反而让秦昭王被誉为「现代周文王」,添了个美名,众人对范雎的痛恨居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烈。

秦国富强,败仗失去的兵马物资很快就回复了,人们渐渐淡忘了范雎任人不善的过错。

自从那次请罪以後,到了每天的晚宴时分,他便命下人在内室舖设饭食,再遣退所有人,与范雎同桌共坐。

「范君,怎麽又愁眉苦脸?」

每当这个静谧的时候,燃着烛火的温馨房里只有他与范雎独处,他就不由得将平时严厉对人的面具都卸了下来,把整个人最真实的一面--他极度的温柔,全都展露在范雎的面前。他对范雎太好,反而让范雎越发惶恐。

秦昭王又往他碗里夹菜,自己的碗里却少有食物。这使得范雎举筷推却昭王夹来的菜。

「你真是越矩,连寡人要给你夹菜都拒绝。」

「怎麽会是越矩……」范雎才想解释,经昭王一提醒,才发现自已与王确实过於亲密,却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最神秘的莫过於是他对秦昭王有似曾相识之感,彷佛打自前生就有了交集,而昭王对他如此亲热,亦像是对他有同样的好感。

秦昭王作王一生都给人讨好,偏偏对范雎他就是特别没办法,只得切切安抚道:「范君不要皱眉,寡人只是开玩笑,若寡人真是介意,哪还这样对卿解释?」

见秦昭王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对他一介微臣苦笑,范雎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平复了表情,也伸筷去夹菜,放进秦昭王的碗里,「大王,既然你替臣夹菜,那麽臣也替你夹菜可好?」

昭王本想回答『寡人向来饮食甚丰,爱卿近日消瘦甚钜,应该多吃点』但是范雎替他夹菜的举动真让他窝心得不得了,「也好……」秦昭王这次可真是笑了开来。

秦昭王高兴,范雎自然也高兴,本来那份深锁在眉头的忧愁就是从昭王而起,与昭王共度的时光过於开心,反而使他忘了这份本该有的惆怅。

起先是互相夹菜,到後来范雎的筷子进了昭王的口里,昭王用的御筷也进了范雎的嘴。

「嗯……」

范雎舔了舔伸到他口里的筷子,王一时未抽手,竟让范雎就此含着不放。待王终於成功抽手,脸都忍不住红了……尽管与范雎常有交杯共饮的情形,彷佛与范雎有了口齿间的相亲,如此的露骨感却是至今为止前所未见。

范雎就这麽观察着王的面色,从无事转为赧赤,再自赧赤转为尴尬的发怔。不自觉间,人已经凑过去,两手扶住大王宽实的肩膀。

范雎高跪着,位置较高,彼此的脸离得很近,鼻尖贴在一起。昭王能清晰感觉到范雎的吐息在两人之间高热的空气中漾散开来。

良久,不知是谁率先吻过去。一对距离向来若即若远的唇终於贴在一起。起初只是相贴,随後范雎伸出舌来,舔舐昭王淡色的唇瓣。

昭王不愿居於弱势,英气十足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恶趣味,随即用力地吻过去。他们的唇舌紧紧纠结在一起,相撞,互相扭舔着,彷佛要把彼此吃掉似的不留一点余地。

这一晚可以说是两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范雎忽然发现,他的大王对他而言,已经不只是大王,也不只是朋友了。

更像是什麽呢?……以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竟然迟迟都无法明白,究竟要用怎样的词汇,才能贴切地描绘与大王之间的关系,大王对他而言,又是怎麽样的一个贴心存在。

就在此刻,范雎心想,他的心,与大王的心,两颗心一定也紧紧靠在一起,就像他们的人一样。

范雎所为的最後一件错事,就是拜托昭王,将当初私运他至秦国的恩人王稽任命为河东守。

王稽在任期间,与他国诸侯私通,王稽被问罪免职以後,秦国对范雎的反对声浪不暇,但是秦昭王全都自己一个人扛了过来--就跟上次一模一样,秦昭王不准任何人谈论到这件事情,尽管已经在国内颁下禁令,这次却没有上一回那麽顺遂,王越是禁止,众人对范雎的指责声就越大。范雎向来顾虑言论,罪恶感又重,这件事使得他无法再展颜。

几日来眼观着范雎日渐憔悴消瘦,秦昭王无法再维持平日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样。如今的他,不过是个为范雎心折的普通男人罢了。

与范雎相伴十余年,他的心早已习惯为范雎留个位置,起初只是为了听他对秦国的远见、对天下的计画,他喜欢听范雎诉说使秦国壮大的蓝图,讲述巴蜀栈道筑成以後如何突破六国的防线……

曾几何时,他想听的,却不只是这些了。他也喜欢分享范雎的心情,想与范雎一同欣喜,更想为他分忧解愁--哪怕这应该是范雎这位人臣所当做的,而不是他这位王者应代劳的。他这样子不过是让范雎的压力更大罢了,他对范雎太好,范雎受不起。

今日的昭王颦眉深重,堂下朝臣无人敢问,但是都心里有数--他们纷纷将目光抛向范雎,如他们所料,范雎的面容就与大王的同样愁苦。

……真可以说是心心相印。

战国时代,在位时间最久的王者之一,秦昭王,与他独一无二的相国,范雎。

范雎率先恭请上堂,一到昭王的座前,就猛然磕头谢罪。

「范君!」同样亲昵、在这天下间独属於大王一个人的称呼,如今喊出来,却是格外令人心碎。大王是喊得这麽急、这麽地心痛……

还没来得及等到昭王下座,范雎已经在他的座下磕破了头,艳红的鲜血森森地淌下他的额头。

众臣们都在看,昭王只得故作镇定地坐了回去,抓住范雎的手却始终不放,直到范雎老老实实地跪了起来,不再磕头。

范雎低着头,不敢直视昭王,尽管昭王向来允许他的直视,如今范雎自己却没那个脸了。

他两手抱揖,字句沉痛地进言道:「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日使得大王在朝廷上忧愁叹气,请大王降罪於臣!」

昭王彷佛怕范雎担心似的,立刻回答说:「此事断非爱卿之过。楚国铸造的铁剑驰名天下,当今天下就以楚国最可能图谋我大秦,然而良将多凋敝,尤武安君既死,面对敌国环伺,寡人是以为忧。」

台下的朝臣们也许信服了,范雎却知道这是秦昭王的违心之论--大王哪里会怕楚国?应该说全天下没有什麽会让他畏惧,他这一席话分明就是用来安慰我啊。

范雎跪在地上,腿都软了,顿生绝望之感。

他真的好难过……照理而言,大王应该要失望,因为范雎一再出错危害秦国;王却依旧对他宽容而温柔,这让范雎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范雎愿意为了秦昭王作牛作马,还清这永远都无法数算出重量的情债。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最是离别无雨天,盼君来世再相逢。

秦昭襄王三十七年,秦任魏国人张禄为客卿。

秦昭襄王四十一年,秦任张禄为丞相,封应侯。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应侯范雎病死。

十五年的岁月,两人携手共度。

犹记当年,昭王不待见范雎。范雎怀着忐忑之心,上报了奏章。『若这位君王真是适合我的人,就让他在明天接见我。若他与我一点都不相合,那我宁可与他一生不见。』--上奏之前,他是这麽向上天祈求的。

自那初见,两人的生命都有了大大的转捩。

又是一个雪夜。范雎已经五十几岁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但是范雎对自己的天命还是不甚了解……他根本不明白天命是什麽,就算知道,比起了解自己的,他还更想了解昭王的,他想再帮得更多。

如今范雎知道自己在人世不久矣,他希望在自己死後,继相蔡泽会好好辅佐他的大王,帮助他完成征伐天下的大业;他深信大王还能一直作王,直到永远。

范雎无法预知,在他死去的四年後,昭王赶着完成他的遗愿--范雎始终憎恨魏国,这个生他养他的祖国,为何从来不了解他?

秦昭王替他报仇雪耻、攻陷了那个从一开始就背叛范雎的可恶国家。直到他有完全的把握,在九泉之下,范雎会笑着迎接他,他才安心地阖上双眼,离开人世。

秦国疆域地处边缘,冬天非常寒冷,在下雪的这些冬夜,秦昭王都热爱与范雎一同度过。

然而,坐在烧着暖炉的榻边,昭王紧攒着范雎虚弱脱力的手,好害怕这一夜,即将成为两人共度的最後一夜。

「大王……」

即使双眼已经模糊,脑袋无法再思虑,疲累如潮水般反覆袭来,彷佛要将他吞没,范雎还是茫茫地叫唤着他心头始终最为挂念的伊人。

「寡人一直都在你身旁。」昭王不断搓着范雎的手,想藉自己的掌温让范雎的手温暖一点。

范雎无法回应他,只是持续含糊地唤着他,依稀间能听见「王」的气音。

「--别再叫我王了!」

无法阻止泪流,昭王的眼前已然模糊,发热的眶里看不清范雎的长相了。他哽咽着,一阵长颤,「寡人是嬴则,是你的赢则啊!唤寡人的名,快叫寡人的名字!」

范雎竭尽全力转过头来,想在临走之前好好地看他的王最後一眼。

他在魏国已经死了,这一生留在秦国,为昭王鞠躬尽瘁,他未曾娶妻生子,有昭王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辅佐秦昭王是他一生的志业,而秦昭王是他最亲密的家人、最挚爱的朋友,更是,更是……

「赢…赢则……」

渐渐混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赢则的面容。翻过身,用手肘努力撑着,想离他的王再近一点,想将王完整收进视线内,哪怕自己的视线本来就已经不完整--赢则有时会说范雎的眼里只有天下,但是范雎自知,他的眼里一直以来就只有王一个人,其他什麽都没有。王想要的是天下,那麽他的眼里所装的,自然就是王想要的天下啊!

即使迈入老年,失去年轻时的热情,范雎对昭王的一份珍视始终没有改变过。

赢则伸出双臂,紧紧地把这个不再呼风唤雨的老人搂在怀中。他才五十啊,凡事为赢则劳心却使他未老先衰,相较之下赢则是一国之君,反而没有范雎看起来这麽老。

赢则将脸埋上范雎的肩窝,深怕这具身体迟早要变得冰冷,畏惧共有的回忆会随着意中人的西归,与范雎本人一同被埋葬起来……

他是个王,这是他一生的职业,为此他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很多。他一生最好的报酬不是关於秦国的种种,他知道在将来的史册上,自己不会被多记下几笔,他也不想为了身後之名再失去得更多。他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范雎,他为了得到范雎这个人而庆幸,他甘心为范雎付出,而范雎也深深为他付出,他们相依相生,彼此信赖。

曾以为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後也不该会。赢则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甚至与生母宣太后长期交恶,使他失去人性的情感,范雎却一直都碰触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现在他真的无法接受,范雎此去未免太快了,他以为范雎会再陪他更久!

「御医说你无法撑过今晚……我真的不相信。」

「范君,拜托你不要离寡人而去,寡人这一生未曾求过谁,但是,范君……寡人现在真心求你!」

赢则向范雎大声说话,他不要范雎睡下去。范雎抱着他的手却逐渐松了开来,他的体温冷得就像外头缓缓降下的冰雪,呼吸也少而薄弱。

「赢则……」范雎用最後一口气,奋力去抚摸赢则的肩膀、手臂与腰,本来以为这些都是最熟悉的,然而随着意识的游离,他居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就好像他未曾拥抱过赢则、未曾感受过这份体温。

埋上赢则的肩头,不能抑制的泪水弥漫开来,浸湿了王的紫袍。「我……我……真的撑不过去了……累了……」

赢则一怔。他什麽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抱住范雎,让范雎一直贴着自己,好像在表示「我知道」,只是他没有勇气开口承认。

「赢则……我真的……」

「…对你……」

「……」

「--范君?」

半句戛然停止的话语,一椿终生难平的遗憾。

赢则睁大了眼,面容痴傻。刚才不是自己漏听……他本来以为,总有一天,确实能等到这句话,事实却是范雎自己没能等上。

「……范君……」

缓缓松开双臂,将眼皮已经阖起的范雎放回床舖上。他轻手拉上自己特意命人准备好的一床厚被子,本就怕他染上风寒,只是不论盖上再温暖、再厚的被子,似乎……还是免不了走这一途。

范雎走得很安详,盖上被子以後,看起来就像是睡着罢了。赢则也但愿他不过是睡着罢了,只是从此以後,他再也没有踏进这间房的勇气,不敢来看范雎会不会再起床。

喘不过气的绝望沉重到极点以後,反而化作解脱。

在床畔重新坐下,赢则的双手握住范雎冰冷若雪的手,好像握得再紧一些,就会融成雪水化掉似的。

如今与范雎是这麽近,也同样遥远啊……

「范君,寡人也是……」

两行热泪爬了满面,赢则望着范雎的时候,神情柔和而欣慰,目光则乘载着深情,就好像范雎还听得见他所说的话。

面色一变,黯然神伤。自知忘不掉范雎,范雎这一去,赢则的心瞬间放失,有很多重要的事,都从身体里硬生抽去……

「寡人…」

「寡人一直都恋慕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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