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小狐狸,十一月七号星期六那天你有没有空啊?」
这则讯息在Line的聊天室列表里躺了三天,温煜朗并没有意愿将之打开,就让未读的通知一直亮着,挂在那里直碍他的眼。
他一点都不意外贺声昂有他的Line。这没什麽奇怪的,毕竟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贺声昂总会有办法可以连系到他,只是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把他封锁。也是,他以为毕业以後贺声昂跟他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看来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温煜朗打定主意,打算当做自己眼瞎没看见这个邀约。他甚至都懒得去思考为什麽贺声昂要找他,反正也不会是为了什麽好事。
他不看不回讯息,贺声昂还能怎样?难不成还会找过来在学校门口堵人?啊哈,他才没那麽闲。
温煜朗把下午社团课要带的东西放进唯有周四才会带来学校的粉绿色後背包里,铅笔盒、笔记本、手机和保温杯,带这点东西就够了。他参加的是校刊社,和他同个社团的还有许兴奕跟段考完那天也一起玩的另外一个女生刘晏秀,一个很认真而有点害羞的女孩,目前在班上担任美术小老师。
东西都放进包里了,可是怎麽看怎麽不顺眼。他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又一样一样重新放进去,水瓶要放左边还是右边?铅笔盒要平放还是立起?好像怎麽摆都不对,为什麽会这样?
在心里叹了口气,温煜朗把拉链拉起。
他静不下来,从收到讯息那一天开始便时刻不得安宁,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一团乱。怎麽可能完全无视呢?如果可以彻彻底底地忽略就好了,但是哪有这麽容易。
贺声昂。
想到他的感觉就像意外沾到油漆,即使努力地清洗双手,还是没办法一次就洗乾净,要洗很多、很多遍,而且还可能有疏漏,当以为洗乾净了,抬起手来一看却发现指甲缝里仍有残留。
他怎麽这麽烦人啊?午休的钟声打响,把包包从腿上移开放挂回桌侧,温煜朗厌烦地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一肚子气地乖乖趴下,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睡着。当然那没什麽用,愈想睡着就愈无法入眠,他的脑袋一直在转,随便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反正脑袋根本停不下来:刚刚上课的内容,等等社团课要干嘛,啊,老师之前说要教采访的技巧。爸今天要顾高三的晚自习,晚餐会自己解决,所以今天只要煮一人份就好‧‧‧‧‧‧
这件事不用跟爸说吧?反正也不会跟贺声昂见面。温煜朗盯着自己的腿想。
贺声昂。
天啊,讨厌。
贺声昂。
够了,别再想了。
「小狐狸。」
温煜朗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无法睡着的午休如此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声终於为了将安眠驱逐而响起。温煜朗第一时间醒来──坐起来,他压根儿没睡着,迫不及待地等着许兴奕和刘晏秀收拾东西,准备一起离开教室。
午休和下午第一堂课中间这个短暂的下课,似乎是学生一天之中最难清醒的时刻。一小搓人已经精神饱满地离开座位了,更多人还趴在桌上挣扎,或是恍惚地在座位上喝着水,或伸懒腰打呵欠。反正是社团课,小迟到一下,老师们也不太会说什麽。
「起床喽。」
一道清澈的嗓音从门口冷不防传来,比钟声更轻易唤醒了还昏昏欲睡的所有人。那把声线适合唱温柔的抒情歌,唱叛逆的摇滚乐也不赖。三班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门边看过去。
隔壁二班的热音社新人吴繁站在那里,对看过来的人们露出微笑。吴繁在这条走廊上很出名,因为她偶尔会站在教室外唱歌练胆子,歌喉不错,从她第一天在走廊上练唱至今也累积了一点粉丝。
「抱歉。」她说,并不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我找人。」
坐在门口刚睡醒的一个男生迷茫地问:「找谁?」
吴繁看看手机,确认要找的人的名字,「我找温煜朗。」
吴繁声音不小,当然是被听见了。温煜朗皱了下眉,起身顺手提起包包,走到门口。
「什麽事?」他先注意到的是她戴在左腕上的手链,蓝色调,还参杂一点浅绿的摩根石以完美的密集度串在一起,缀一片雕成鱼鳞形状的银饰,简单漂亮的让人联想到晴朗乾净、微风徐徐的海岸。
「你好。我是来帮人传话的。」吴繁也留意到温煜朗对她的手链很有兴趣的样子,於是把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歪歪拿着,一点都不在意温煜朗没看着她说话。喔,现在看着了。
帮人传话?
温煜朗先是困惑,紧接着感觉到不安。
不会吧?
「那个,你认识──」
他盯着吴繁一张一阖的嘴唇,胃部隐隐作痛。不会吧?
「贺声昂吗?」
吴繁的声音消失的刹那,他彷佛听见贺声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用讨人厌的语气笑着,做作又亲昵地喊:「小狐狸。」
把小背包单肩背起,温煜朗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像抵抗又像自我安抚,两道眉毛完全无法松开,「怎样?」即使自知语气太冲,但他没办法。他紧张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的态度让吴繁挑了挑眉,有点讶异,但没有多少被冒犯的感觉。她明白他皱眉的原因跟她没有直接关系,因为在她说出贺声昂的名字之前,他的脸色还很缓和,再说她也只不过是个「邮差」。收件人收到并不想拿到的东西的时候,总不会对邮差发脾气吧?
「我看一下‧‧‧‧‧‧他叫你回他讯息。」
「没空,不去。」
吴繁笑了一下,「你有他的Line吧?」说是这麽说,她还是替温煜朗传了讯息。讯息才刚发送出去,另一边就打了电话过来,速度快得吴繁愣了一下,也吓到了温煜朗。
「喂?」吴繁接起电话,听见的不是江旖葳的声音,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嗨你好,谢谢你帮我传话。温煜朗在你旁边吗?」
「对。」
「可以让他听一下电话吗?」
吴繁把手机递给温煜朗,「他想跟你讲话。」
温煜朗犹豫了下才接过手机。他看着Line通话中的画面,背景的照片是那个卷发女生,但他知道想跟他讲话的人不是她。
他怎麽没想到呢,那女生和贺声昂竟然是朋友。
「小狐狸,别不理我嘛。」
贺声昂的声音从音源孔里传出来,语气和声音跟几个月前没有什麽不同,仍自信满满,轻浮浮夸。他没回话,手指移到红色的结束通话键上,想都没想就直直按下,接着把手机冷漠地还给一脸错愕的吴繁,转身就走。近乎逃跑。
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收到贺声昂的讯息的时候,他觉得没什麽,顶多就是有点烦恼,觉得有点讨厌,但现在他真的怕了。
贺声昂到底想要干嘛?这样纠缠不休到底有什麽乐趣?
同窗三年,那样就够了吧,为什麽还要找上门?
记忆在不断前进的脚步间倒退,几个月前,一年前,三年前,回到他刚升上国中的时候。那时候还挺愉快的,是吧?新的开始每每都令人忍不住紧张,不是太严重,还有点期待,兴奋。
温澄在那年暑假做了一只狐狸娃娃,橙色的,有一对三角形大耳朵和圆形钮扣眼睛,脖子上打一条粉红色蝴蝶结,颜色粉嫩又可爱,他第一眼就喜欢上它了,爱不释手,天天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看他这麽喜欢,温澄於是在娃娃上加上扣环,让他开学後可以挂在书包上陪他上学,他高兴极了,还记得那时候给了温澄一个很大很大的拥抱。
贺声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闹他的,在他把狐狸娃娃挂上学校书包以後。
刚开学,贺声昂已经交到不少朋友,每天都忙着和他的夥伴们一起玩耍,也不知道为什麽会注意到常常待在座位上安静做自己的事的温煜朗。那天他突然走到温煜朗的座位旁边,掂掂狐狸,单边嘴角吊起,笑着说:「好可爱喔。」
他的戏谑口吻把通常被当作正面评价的词汇表达出了不以为然的意味,表情带着调侃,动作带着自以为是的亲近。温煜朗第一次知道夸奖的词汇也能够表达出贬低的意思。
那时候他有说什麽吗?或做了什麽?喝斥贺声昂别碰他珍惜的娃娃,还是叫他滚开或翻他白眼?
他什麽都没做。他不知道要怎麽办,所以他只是把双眉颦起,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样,别过头继续背国文注释。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没有反应,贺声昂才会得寸进尺,时不时招惹他一下,说他可爱,像在说那只狐狸娃娃,像他就是娃娃。
上课钟响了。他加紧脚步,背後传来声响,他转头,太用力了,过度警戒又愠怒的神色让许兴奕和刘晏秀却步。
三人面面相觑。
好几秒後,温煜朗才回过神,放松表情,说:「走吧。」
他们一同进到教室里,老师看起来也才刚到。
两节社团课之间的休息时间,许兴奕问:「你还好吗?你跟贺声昂认识?我刚刚听到‧‧‧‧‧‧」
「你知道他?」
「我们同一个补习班。」
温煜朗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麽样的表情比较好。不过他确定他现在的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没事,我们以前是国中同学。」
该怎麽说呢?
世界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