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耽美】永恆之國 — 小黃屋

灿金麦浪,碧蓝阔空,我飞向炙热南方,来到人生的天堂。

行经马赛原野,终至阿尔洋房,我迎面承受,那普罗旺斯的北风拂身而过。

空气分外澄明,直视天上火球,向日葵静静伫立,年年无忧无愁。

一个个夜晚无梦,一张张梦魇蛰伏;白日黑夜错替,至今缱蜷依旧。

不堪回首,仍是,我与你的时光斑斓。

西元1887年11月,梵谷来到巴黎已经二十一个月。

在西奥的画廊里,梵谷很是惊讶。「我逛遍了一整间,却没看到我的任何一张画。」

「在边角区。」

西奥拉着梵谷的手,越过楼梯口,走向完全没人的区域,「就是这里。」西奥说话时试着保持泰然,不要心虚,可梵谷的脸一下子就垮了,双眉低垂得彷佛有千斤重。他走上前去,看见自己的画与其他诸位的摆在一起,「你把我分在印象派?」

「最近的流行确实如此。」不想让哥哥太过难过,西奥试着解释:「公司命我采购印象派画家的画,但我能做主的部分很少。相信我,和他们的画摆在一起,你会出名的。」

「可是他们的线条还有用色……该怎麽说,黏糊糊的,太杂乱、随便了,我和他们当真是不一样的……」梵谷还试着唠叨些什麽,西奥却忽然望向另一个方向,转头走了。

他走到一幅画前,与一人攀谈起来。那人的身高比梵谷高,身材也壮於他,从侧面来看,五官瘦削而粗犷。

此区杳无人烟,那高大的人静静伫立,更是特别明显。梵谷远望着那人,情不自禁走了过去。西奥正与那人谈得起兴,而那人站在梵谷画的三幅〈向日葵〉的其中一幅之前。

「保罗,这一位是我的哥哥。」见到文生跟了过来,西奥立刻比手介绍道:「他就是这一幅画的画家。」

「亲爱的梵谷先生,你好。」那男人尽管年纪比梵谷大,却还是客气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语气非常亲切。

「…你好……」

「他在看我的画?还是碰巧站在我的画前?」梵谷不可置信的自问。

「这位是保罗.高更。他与我有很多事业上的往来。」西奥说。

若是平常,梵谷铁定要猜测这位男子究竟与西奥有什麽关系,为何攀谈得如此热情,可此时他真是什麽都不能顾了,心头只是砰砰的跳。梵谷心想:「他在欣赏我的〈向日葵〉……」

「这幅向日葵真是惊为天人。」高更先是瞄了西奥一眼,接着挑明了告诉梵谷,「可惜我身无长物,只有几幅画随身携带,可以的话,请务必让我用画与你交换一幅向日葵,我相信我会和这瓶花成为很好的朋友。」

「…真的?」梵谷怎麽好意思要钱。这个人会是我的知音,他懂得欣赏我,没想到梦想成真的日子这麽快。梵谷差点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他迟疑道:「这几幅画很拙劣,我知道我还不够用心。」

「怎麽会?它们盛开的姿态很强烈,可以说是半个人(half-human),狂野又有活力。」高更笑着说,当他笑的时候,那情态也有两、三分像是向日葵了,这画面简直令梵谷沉醉。「我能感受到你不安定的状态,使线条流动,当我看画的时候,胸腹里都要跟着骚动起来」他说。

「是吗?」梵谷不知当如何评论自己的作品,他很好奇对於一个画家来说,这算是种夸奖吗?

尽管这和梵谷原本的构想不一样。

──我本来预想的,是向日葵的逐日一如凡人们仰望着神;而他却是为了他自己的理由而喜欢上我的向日葵,但我还是很高兴……不能自制的高兴着。

梵谷没有拒绝,高更便当场摊开了行李箱,让梵谷挑选他的作品。梵谷对高更的画作十分惊艳,几乎是崇拜。他偷偷的想:「他可以成为我很好的老师。以前我常怨叹西奥不是个艺术家,没办法与我有更多的交流。如今,我可终於遇到一个对的人!」

虽然高更任他自这些画作中自由挑选,然而梵谷还是不好意思,只挑了一幅最小的〈在马丁尼克岛的湖畔〉。

「确定要这一幅吗?」

「……是的。」梵谷瑟瑟的点头,「难道我眼光太差?」

「没什麽,你以後可能会後悔呦。」高更笑着说:「那幅画太小张了,我以後可是个成名的人,挑小张的太不划算了,大张的可是会更值钱!」

自西奥的画廊离开以後,他们找了一处露天咖啡厅落座。

本来他们应该去更高尚的地方论事,一如巴黎艺术家的习惯,凡是有品味的人都聚集在「左岸」一区。「这里很好,我喜欢观察行人,看他们走来走去的。」梵谷道。

三人各点了一杯黑咖啡,围绕着一张小圆桌,坐下来侃侃而谈。

「当代的艺术家们画的很工巧,但不论是风景画还是人像,都显得太不真实了,就好像肚子里没有肠子似的。」

论当今的画坛,高更道:「他们的风景或人都没有活力,但是,文生老弟,我从你的〈两朵向日葵〉里看见熊熊燃烧的生命。我想当今这个世代,除了我以外,唯一能办到这件事的就只有你,你的画里有灵魂!」

高更说话时显得很兴奋。下意识的,他会昂起他的下巴,这让他看起来不可一世,连他的话都显得那麽骄傲自负。梵谷很意外,自己居然被抬到与他同样的高度。

「哪怕高更先生自比为耶稣基督,我也愿意崇拜他。我想他认识我,也认识我的作品,如果他需要一个追随者随侍一旁,我自愿作那第一个追随他的人。」

西奥坐在那两人之间,听他们互相交流意见,双方都很难得找到知音。对艺术家们而言,知音不但难寻,更多的还是文人相轻,但这两人既然是文生与保罗,西奥想,他不意外。他看见哥哥的眼中正在发生一场火灾。

「文生没办法很好的照顾自己,我又无法再忍受他、与他继续同居,可惜文生很少喜欢上任何人,因此我无法任意的将他托付给别人,如今看来,保罗先生与文生有志一同,他们一定得以成为绘画上的良伴。」

「亲爱的西奥:

谢谢你当初极力的促成保罗搬到阿尔与我同居,还慷慨的提出每个月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贴,供我们两个使用,我想,迫於经济的压力,不论如何保罗都会同意的,不过是来早与来迟罢了。

我写过几封信催促他,但未曾见过他回信,只有一次,他曾寄来他的自画像,看着那幅画能使我的心舒坦些,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梵谷先生』而不是叫我文生,这令我别扭。我实在恨透了他的高姿态,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个天神,所以不回应我的要求,也不与我说话。

最近我还没找到新的题材,而我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只要等保罗搬进来,很快的,我的灵感铁定如涌泉般喷薄,届时,我可能日也画、夜也画,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现在的我必须多休息。

希望保罗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粗野人,为此,我尽可能的体贴,替他的画室买好所有的画具,相对的,眼下我手头拮据,不过维持三餐还不成问题。这间黄屋子一个月只收十五法郎的租金,比饭店便宜很多,往後可以为我们节省许多开支。

我替保罗买了一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还有灯芯草作的椅垫,希望他在屋子里一坐下,抽上几口菸斗,就再也不想出门了。除此之外,我看到一条绿色的被子很适合他房间的风格,我正在犹豫该不该买下来。(看到这里,西奥认为自己该立刻去兑五十法郎寄过去,才能确保文生不因添购家具的缘故没钱吃饭。)

平时练习写生,我会到田里摘几綑向日葵当作练习的素材。等他来的这段期间,我已画了半打多的向日葵,并把这些盛开的小花黏贴在家中墙上各处。天啊,真是疯了,我想不会有人乐见一间房子的墙壁上全是这种外来的小花,可是我以为保罗会喜欢,他起初最欣赏的就是我画的向日葵,而且他也总是喜欢画些异国风情的土人,这种小花与他的情调格外的相似。

这就是我的近况,其余的一切平安,只要我一有大型画作,就会着手寄过去给你。

附注:保罗只听你的话,麻烦你也替我催促他一下,谢谢你!

爱你的哥哥」

展信,看毕,西奥不由苦笑。「什麽嘛,满纸都是关於保罗先生的事。但愿文生充沛的精力没有用完的一日。」

自从高更搬进小黄屋以後,他们各有一间画室,有时梵谷会挪动他的画架,与他闪亮亮的调色盘,进到高更的画室里与他一同工作。时常,他们不只在室内工作,而是一起走到户外去画些亮晶晶的白杨树,或是粉彩色的梅子树、桃子树,甚至在夜晚的路边写生,画夜间的咖啡厅,两人对於同时画共通的主题,在彼此的画中发掘各种相同或是不同的特质感到乐此不疲。

「我能从他的身上看到我自己,哪怕我与他一点都不相同!与保罗相较之下,我的艺术理念堪称平凡,只不过是种野兽般的热情。然而在我们的互相影响之下,保罗将改变我的画风,而我必然有所收获!」在信中,文生快乐的形容这天堂般如梦似幻的日子。他爱纯朴的阿尔胜过时尚的巴黎,组成这个地方的所有颜色,一如莫内的画作,是果树的粉色、河堤的淡绿色,还有蓝得发呛的浓重天空。

一日下午,两人停罢手边的工作,高更去泡了杯浓咖啡,梵谷则找了些蛋糕与煮蛋出来,与高更一块儿享用。高更嘴里的食物尚未咽下,手上还端着蛋糕的盘子,就迫不及待的说:「是了,方才在工作,我无法断开我的思绪,但现在我已进行到一个段落,我可以向你说说我的看法。」

高更好发议论,他曾批评那些滔滔不绝向人表达观点的艺术家说:「这不是一个艺术家当为的。」「那麽,『评论艺术』这件事又是谁当为的?」梵谷亦如此反问道。不论如何,高更自己比任何人都喜欢评论当代艺术。

「塞尚的画没有感情,他是用眼睛画画。」高更向梵谷如是说。

「喔,」梵谷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理论,他的语气不由上扬,想听听高更继续发表高见。「那其他人呢?」

「是了。」高更点点头,显然也对自己储藏已久的见解相当满意,有条不紊地说:「每个画家都是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器官在画画,罗特列克用脾脏、塞拉用脑子和科学、卢梭用的是幻想,而你,你是用心脏画的。」

梵谷对於这样的评论感到庆幸,幸好不是别的什麽其他的器官。「你呢?你是用什麽器官在创作?」梵谷低啜了一口咖啡,略眨动眼睫,再抬起头来,此时他望着高更的眼神里满泛着晶亮的闪光,那种光亮简直能扼断一个人的呼吸,而他并不自知。

「我?」高更正被这样的眼神烧灼着灵魂,他向来自负,如今对着文生的反问却哑然失笑,「很少有人能问倒我,或许你是第一个。不过,一个人去评论自己的创作有失公允,所以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阳具。」梵谷斩钉截铁道:「你的画里有奔放的颜色、炙热的呼吸,那张狂的一切,宛如南国火热的白沙滩,令我无法长久的注视,却又不舍得挪开眼睛。」

「我感受到了你的鼓动,我的呼吸与心跳即将同步,我知道我为什麽会受到你的感动,因为你的画里有精血、有勃勃的生气、有生命的慾望存在!」

高更一愣,思绪凝结在空气中,呼吸一缩,心脏竟像是被人拧住了。文生理解我--他恨不得遁入地中,只因此生居然能遇到一位恰中他软肋之人。为此他羞愧、不甘,不想承认文生.梵谷的慧眼,也许他是一个天才。

能自一个人的画作中看见作家的灵魂,他比我还厉害。我向来藐视世人,不相信人外有人,而文生.梵谷不过是一个急於讨好我的後辈罢了。尽管他现在的技巧、用色都没有我来得高明,他那狼一样的直觉却显示出他并非凡庸之辈。

「早从我拿到你的第一幅画就知道了,以至於你後来的自画像……我很高兴那两幅画都在我的手上,因为那里头有你的精髓。」

梵谷把手上的吃食全都随意的搁在一边的画板上,他朝着高更走了过去,高更还不及反应,他便紧紧的摁住他,像是在拥抱西奥般将他收在臂怀里,柔声絮语道:「我想要你,我想和你一样,我不要用什麽『心』来画画,究竟要怎麽做才能像你一样用阳具画画?你教教我!」

「这怎麽行?『红头疯子』要是射乾了精血,再被阿尔炎热的太阳曝晒,可是会发狂得无药可医啊。」

午後阳光自窗户一隅射入室内,在木制的褐色地板上投射出一方三角,透着软赤金般的辉煌色彩。

这是梵谷多苦多难的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而这段日子,有高更在。

一日,已经疲累的高更放下了手中的彩笔,准备出去透个气。

「保罗,你又要出去做什麽了?」

梵谷很少回房歇息,只要他想,他可以二十四小时都栖息在狭小的画室里,一天只靠一碗浓汤过活,而且完全不必出门,相较之下高更却不大能长时间作画,他需要出去晃晃,寻找艺术的灵感。每次出门,高更总是必须经过梵谷的画室,并接受梵谷的质问,这让他很不自在,甚至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必须接受大人的管束。

高更不喜欢被问东问西的,遑论一举一动被人监视。他曾当过水手,一生都向往着自由,习惯了漂泊以後,他总是不能在同个地方待上太久的时光,否则会厌腻。梵谷曾多次暗示道,他想两人一起在阿尔共度余生,高更却深知不可能,自己不会想一辈子停留在这个地方,哪怕它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大画家,我与你不同,你每天都坐在那儿画画,何苦呢?阿尔还有很多好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正因为我们在此落脚,你更该出去看看外头的花草还有街上的女人们有多麽漂亮。」

梵谷坐在画室里头,他的正前方摆着画,而他回头望向门外,视线对着高更道:「我们昨天才出去写生过,剩下的时间应该拿来完成工作,而不是出去穷晃。保罗,你太浮躁了,总是不能定下,画画需要定力。」

高更向来讨厌别人批评他的作风,他冷哼一声,脸上带着冷笑,斜着嘴角说:「那太死板了,跟你的线条一点都不相符。文生,你该听我的,画家需要热情、野心还有自由!你的固执只会阻碍你自己的天分。」

梵谷本来还企图再争执些什麽,高更早料到这一点,他怕梵谷走过来阻止他,於是转过身去,趁隙开溜了。

「咿呀──」

随着老旧木门阖上的声响传入梵谷的耳中,「唉。」他放下手中的笔,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心中一片空虚。不知怎地,这段期间与高更的摩擦大幅增加,令他痛苦不已。

曾在老旧狭窄的船舱里,与许多粗鲁的水手们共度过一段很长的岁月,高更本来认为住在这麽宽敞的一栋房子里,就算是与人同居也没什麽困难,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困境,只因他同居的对象是文生.梵谷。这栋房子的设计有问题,他起居都在里头那一侧,梵谷却住在靠门这一侧,但凡出门或是上厕所,高更都必须从梵谷的画室前经过。

「保罗,你今天跑厕所特别勤,难道是我昨天煮的马铃薯不够熟?」

语声一落,梵谷突然自门口探出头来令高更一愣,随着羞耻袭上两颊,几尺怒火几乎要自他的头顶喷涌而出,他高声大骂道:「快画你的画,别总是浪费心神管束我,否则我要当场溺在你的画室前,让你不能工作!」

「保罗,做什麽发这麽大的脾气?」梵谷本来还想再说点什麽,他不能停止自己去关心高更,更不能收敛自己的唠叨症,可惜高更看起来很愤怒,两眉竖得像是双刀一般,他才瑟瑟的缩回了头,怯怯的带上画室的门。

高更隔了一会儿才自厕所里走出,他疲倦的叹了口气,神情已经清爽不少。当他经过梵谷的画室前,那扇粉白色的门再次打开,站在门边的梵谷唤住他。「保罗,如果不是马铃薯的问题,难道是我煮的汤下错配料?」

当梵谷再次叫唤他的名字,他先是愣住,随後喷着口水骂道:「……一塌糊涂!」他本来想避谈频上厕所这回事,可梵谷的殷勤实在令他恼火。「你煮汤的技艺就跟你的用色一样糟,」他指着走廊墙壁上贴满的向日葵,「看这一团丑陋的黄色,你除了黄色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颜色可用!」

「…啊?向日葵难道还有别的颜色?」

「你可以用橘色、金色、赤色、绿色或是别的颜色作阴影。」高更恼火的说,口气相当不善。

本是出於善意的关怀,梵谷不解高更究竟为何恼火,他不是个圣人,肝火也随之上涌,心底的良善却使他不想惹怒高更,只好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这使他的眉心皱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看上去十分忧患。

他缩了脸,用委屈而古怪的音调说:「你曾经喜欢我的向日葵……你是喜欢的,所以我画了很多很多……如今,你连这个都不高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的一切,如今但凡是关於我的,对你而言都很碍眼……保罗,不要这样,这令我揪心,我很不好受。」

文生的言词令他作呕,高更欲言又止,想说更多恶毒的话语泄愤,他甚至早在脑中作好盘算,预计要攻击几位梵谷深深崇拜的重量级艺术家,说他们涂色的方法有多窝囊、说梵谷因袭他们的垃圾手法,跟他们一样窝囊,没有任何开创性可言!当他看着梵谷的表情,却直觉事情不妙,「文生,我……」他吞吞吐吐,随着气消,他突然厌恶起自己的恶毒。我怎麽会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他想。

「保罗,我晓得你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也习惯你对我发脾气,只是你在黄屋里头还能对我发作,等你离开以後,要去跟谁发作呢?」

梵谷轻轻瞥了他一眼,随後垂着头,带上了门。直到他阖上门的一瞬间,同样是委委屈屈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高更呆立在门口,画室里一片死寂,听不见声响。梵谷还站在门後,高更也知道这件事,可他放弃了狡辩,乾脆大剌剌的走过走廊,甚至刻意发出脚步声,让梵谷知道他负气而去。同时,梵谷靠着门板,听着外头远去的脚步声,一阵阵心如刀绞。他知道高更试图让他难堪,他明知自己卑微得可笑,却阻止不了自己继续卑微下去,也认为西奥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对他的处境心疼不已。

他曾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西奥以外,高更会是与他最为契合之人。只可惜,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发生都令他为之心痛。「保罗,究竟是我的错,还是你真的太难伺候?」他喃喃自语的同时,用手按着心口,感觉一股苦闷由衷的自胸腔的深处里迸透出来,连五脏六腑都随之拉扯而绞痛,灵魂也为着保罗.高更这个恶魔之子而受苦。

除此之外,一如梵谷以前与西奥同住时所做的,他向来习惯到处放置自己的画作,用过的颜料也从不归位,有些私人用品摆放在公共的空间,使高更深受其苦。对於这一切,有时高更也想作善意的沟通,梵谷却以为他是刻意找架吵;或者梵谷厌倦了争辩,高更反而试着要激怒他。

两人总是永无止尽的折磨,彷佛两团燃烧的火球互相擦撞,就算世界末日了也不肯休,必须持续到双方都燃烧殆尽为止,这种双方面的折磨使他们很高产,灵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相对地神经也始终紧绷,彷佛一触即碎。

他们的争执在一个阶段达到极致,无话不谈,也无话不吵。在阿尔的日子不比巴黎有趣,在巴黎,高更有许多一起喝酒论道的朋友,可是来到阿尔以後,高更只剩下梵谷一个人,所以他使劲的消遣他,拿他来打发自己不作画的时间。

相较之下,有高更的陪伴,梵谷则是有种极端的热情透出来,促使他用鲜亮的颜色作画。有了足够的灵感,他深深感觉自己的指尖流淌着热力;他知道先前数年的酝酿都是值得的,如今他有足够的技术去实现自己所有天才的构想,以前沉重的练习全都会有了回报;他预感自己今年将会高产,这些画作足以打败他前半生所有的作品,所以他豁了命,不吃不喝、日夜颠倒、没有休息,试图画到自己油尽灯枯为止。

同时,两人的争执达到了恐怖平衡。当梵谷专心作画,不理会高更时,高更因为没钱请模特儿,乾脆临摹正在画最後一张向日葵的梵谷--自从高更批评了他对向日葵的用色以後,他就鲜少画向日葵了。

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一个寒冷而萧瑟的冬夜,两人没有钱买冬衣,被迫在冰寒的空气中受冻。在精神与体力的双重不支之下,梵谷几乎被高更逼疯,尽管如此,高更还是笑嘻嘻地说:「文生,你的状态似乎不大好,肯定是快要患羊癫疯了,不然就是躁郁症。」梵谷没有生他的气,反而也冲着他傻笑,这让高更寒毛直竖。

「唉,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吧。」他摸摸他们共同存钱的小木箱,「里头的钱还有剩,我们该去喝杯苦艾酒,麻醉一下心灵。」

「为什麽?你让我这麽痛苦,我都没有说要去麻醉心灵了,你岂比我更难受?」

望着梵谷似笑非笑的表情,高更一时无语,随後,他拍拍梵谷的背,「是,我们两个都痛苦极了,此时不喝更待何时?也许到了下个月,我们又要变回野蛮人,连吃食的钱都不够,只能吞颜料过活。」

夜间咖啡厅里的灯光昏黄,看不清所有人的面貌,室内缭绕着菸客们吐出的云雾,那云雾又包揽着放音机里拨出的靡靡之音,在空气里绕成一个个云圈。在环境的催化下,梵谷的情绪达到了极致,他开始口无遮拦:「我好高兴你画了那张正在画着向日葵的我,」他还没舔过杯口的柠檬,就囫囵饮下一口呈现梦幻蓝色的苦艾酒,那颜色缤纷得宛如不适合饮用一般。当那酒顺着喉咙而下,他顿时感到精神一阵麻木的安顿,於是他继续吐露情衷:「虽然画中那人不是真正的我……」

「喔?不然那是谁?」

高更的兴致并不在听高更说疯话。他低头用唇在杯口抿了口酒,伸出舌头来舔舔唇,过程从头到尾都有如绅士般优雅,却透着一股惆怅。「你经常说画人要把那人的精神、气性画出来,难道我没做到吗?」他回道。

「不,你做到了……」梵谷恍恍惚惚地说:「只不过那是疯了的我,或许是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却不是现在的我。当我和你一起时,我就是那个模样的,但那不一定是真的我,也不会是出现在别的地方的我,或是别的状态的我。」

闻言,高更失笑,「你在跟我谈论哲学吗?老弟,这并不好笑。」

「保罗,你是绝顶聪明的人,难道你不能明白吗?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缪思,不论我们相处得快乐与否,你当真带给我好多东西,我好怕失去你……只要你一走,我就会失去我的创作,当我失去创作,我就等同於失去了一切。我会死!」

高更哑然。

「怎麽了?保罗,不说话可不像你这个人的个性。」饮酒使梵谷的思路意外活跃,他变得健谈无比,而且清楚知道自己即将说什麽话,同时却完全不想顾虑任何的後果。梵谷好像不知道自己说过了什麽,他寻常的挽着高更的手臂,亲热的说:「你不同意?还是我说了什麽话,又惹得你不高兴了?」

高更沉思许久,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文生,他想:这一定要说,没什麽可是,现在的文生好歹有苦艾酒的麻痹,他会舒服些。说得再好听也罢──没有什麽人是失去了谁就一定活不下去的,就算我现在因他而死,他也同样会活得好好的。就算他看起来真的很忐忑、就算他肯定不会同意我离开,我也不该受他的操弄。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能作主,他高兴与否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咽下一口酒,良久,终於壮了胆。期间梵谷一直睁着他那好像没睡饱般的双眼,怔怔的盯着他,好像没了魂魄。那对眼彷佛绿色的篝火,正幽幽的燃烧着,完全无熄灭的迹象,引得高更心烦。他的眼里正在发生一场火灾,我真怕自己随时被那双眼给烧死。他吸了口气,道:「文生,够了,不论你的生活中有没有我,你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已经同居得够久了,我该走了,一刻都不想多留。」

「什麽……」

「你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承认。你和我都认为彼此是天才,可是我们住在一起对双方都没有帮助。你和我都不喜欢被别人指责,却总爱互相指责。我讨厌你凌乱的配色、狂躁的笔触、混在一起的画面、粗糙的草稿,还有你那总是丢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却没办法忍着不说出来,你让我痛苦极了。」

「不、怎麽会,没这回事的,你胡说!」

哪怕高更说的都是事实,梵谷已心烦透顶,他受不了,只想放弃,却舍不得与高更相处的黄金岁月,还有他对高更所做的付出与容忍。

他晓得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将徒劳无功,甚至相信自己已作好送别高更的准备,却还是试着想留下高更,哪怕只能留住一块空气也好。他连珠炮般急匆匆说了许多讨好的话:「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同伴,只有你…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懂得我好在哪里,既然如此,我就不需要其他人了!拥有你足以让我快乐,你舍得剥夺我的幸福吗?保罗,别说傻话了,这不过是你一时的气话,放弃这个念头吧……!」

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一块漂浮的木板似,他的双手像两条蛇,紧紧缠上高更粗壮的手臂,这让高更觉得恶心。而他仍殷勤地说:「如你眼下所见,我们其实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高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就把他的手解了开来,摊在吧台桌上。「别自说自话了。我很感谢你弟弟的资助,也喜欢这段日子,但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彼此。或许我不适合跟任何人在一起,你也一样……」

「咖啷!」

登时,没等高更把话说完,杯子里奢侈的苦艾酒尚未饮尽,一只杯子朝高更的脸上掷了过去。当玻璃杯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咖啡厅里的众人们纷纷惊叫:「红疯子发病了!」

梵谷精神恍惚,丢得不准,高更情急之下闪避过去,那碎玻璃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如他们的友谊不忍卒睹。女老板急忙过去收拾,客人们惊叫着冲出店门口,高更坐在位置上却泰然自若,尽管他的脸上沁着冷汗,嘴角却扬着好看的笑容。「你想害了我的性命吗?文生。」他很高兴终於有一个绝佳的、离开这个疯子的理由。

「文生喝醉了。」他对着咖啡厅里惊惶的客人们说:「没病,你们别胡说,不过是苦艾酒摄取过量罢了。」

那晚,他拖着喝得烂醉的梵谷回家,梵谷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满是酒臭的嘴里仍说个不停,咬字却十分模糊,让人不能辨识到底是在说些什麽。

「文生,太吵了,你就不能安稳的睡一下,别再为我制造麻烦吗?」高更把梵谷抱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并守在他的床边,照顾他一整晚。

「这是最後一晚了,从此我与你各走各的路。」

「不论是在马铃薯汤里偷加颜料,还是在夜间咖啡厅里拿着玻璃杯对我飞掷过来,」高更低着头,对沉沉入睡的梵谷一阵低喃,不知是说给对方听,抑或是说给自己听,他道:「我真的有好多离开的理由,你知道麽?或许杀死我的不是颜料,也不是玻璃杯,而是你的热情。我该见证你慢慢杀死我吗?」

「文生,别总是拿你的灵魂当作燃料,试着把你所看所闻的一切燃烧殆尽。你让所有接近你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离你远远的。你虽然是个天才,同时也不过是个孤独又可悲的傻瓜罢了。」

当他把这番话说完的同时,他也厘清了自己的思绪。他忽然发现到,难怪梵谷会在咖啡厅里对他挽留不已,因为除了西奥.梵谷以外,他,保罗.高更真是全世界最了解文生.梵谷的人了。

难怪他不想我走。可正是因为我太理解他,我知道他总是不知不觉间伤害我,所以我不能不走。他真是个可怕的人,虽然我还是很喜欢他。

那双眸子里没有一秒钟是镇静的,总是犹如青蓝火焰般跳动着。他的思绪没有一刻能放过他自己,同时也沉沉的压迫着高更。高更想道自己真是可悲,连一段友谊都无法守护。不论如何,这是他一生最深的友谊。他在各个地方认识了好多人,却源於他自己的攻击性,往往话不投机,只能止於点头之交。

我一生只认你一个人是朋友,文生.梵谷。但我们很快就不再是朋友了,我想,你铁定会恨我,就像我也一直都怨恨着你的天才。

当西奥在圣瑞米的疗养院里见到梵谷,那时,他正怔怔凝望着一幅画像。西奥伫在门口,远远的看着他,还以为他的哥哥在照镜子,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张梵谷的画像,眉目极为相似,细看笔法,却全然不出於梵谷的手笔。原来,并不是幅自画像。哥哥的人际关系向来恶劣,有谁会愿意把哥哥画得这麽细致呢?

他嗅到熟悉的气息,猛一回头,才发现他亲爱的兄弟已经等了好些时候,「西奥,你终於来了……」自从住进这间疯人院,梵谷被终日锁在房间里,除了送水送饭的人以外,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管他叫疯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很高兴最後还能见你一面。」

「所以你开始跟自己说起话来?」西奥的唇际带着一抹轻柔的微笑,这抹笑也令梵谷如沐春风。他走进房里,双手各提着一只大篮子,里头有满满的补品、冬衣还有画具、颜料,全是给哥哥的。「喔,这幅画真不错,相当的有感情,看样子是出自保罗先生的手笔,是在阿尔画的?怎麽没有寄来给我,铁定能卖个好价钱。」

梵谷摇摇头,坚决道:「不卖,不论多少钱都不卖。」西奥不解为何梵谷会想留着一张他本人的画像。或许因为这是保罗先生画的,而且,保罗先生也很难得画他。西奥心想。

西奥放下篮子,坐在他的哥哥身边,倾过身去,用手扶着画,缓慢而仔细的观赏着那幅画作。「保罗先生真是不错,他把你的神韵掌握得恰到好处,真是有些癫狂。」

梵谷只是把眼盯着西奥看。西奥自知说错了话,忙解释道:「癫狂没什麽不好,对你的创作有好处!」

「如今的我还保留着这份好处麽?」

他把视线重新抛在画作上,里头有个凝视着画板的人,正在精心作画。

自从高更离开以後,梵谷再也没画过向日葵,一张都没有。不知怎地,他的视线却不能自画中的向日葵离开。「画中人不是我,画中人所画的向日葵却诚然是我画的。他画『我的向日葵』比画我本人还好,我知道,他是真的认识我这个人,因为这就是『我画的向日葵』!」他喃喃自语道。

「西奥,这说明了一件事:向日葵不只是我的花,还是我们的花──我跟保罗的花!」

他也倾过身去,用双手轻轻抚摩着因风乾而突出表面的颜料,透过指腹来感受凹凸,梵谷细品着这强劲的作画力道,触摸着画上的纹理,对他而言,犹如正聆听着高更有力的心跳。如今,文生.梵谷竟感觉意外的平静。

「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我拥有了保罗,同时还有你陪在我身旁,我最亲爱的弟弟。」

在疯人院里的日子终日无所事事,他创作得更多,彷佛他的人生只剩下创作。可喜的是西奥动身前往阿尔,替他向黄屋的房东沟通,在偿清房租以後,他替哥哥尽数拿回了属於他的画作,并寄回去给他。

梵谷一一整理这些画作,唏嘘不已,不知道这些作品有多少的价值,在十几幅画之中,他找到了一张高更的肖像画,画中的他戴着一顶鲜红色的贝雷帽,看起来意气风发。他看着画中人,幽幽想道:在我心中,你不可冒犯,因此我从来不敢实际去画你。你画过好几张素描,全都是关於我的,从我的侧面到正面都有;而我,除了这一张油画以外,只画过一次你的背影,就好像你离我一直都很遥远。

想起这些事,他便从成堆的画作中翻出一幅自画像,附上一封信,把画像寄给高更。我想把我自己送给你。他想。

可惜高更的回覆极为冷淡:「自画像我收下了,但我更想要的,还是你的向日葵。就是在阿尔的黄屋里新绘的那一幅。」

向日葵对你而言,还有什麽意义?我以为这份回忆,只有我一个人保留下来,而你急着要舍弃这一切。

梵谷本来打算一辈子再也不画向日葵。「那一幅〈向日葵〉有十五朵,画面均衡,笔触细致,是我一生中画得最好的向日葵。虽然他是个讨厌鬼,但是为了酬答他的眼光,我会尽我所能画出一张复制画送给他,我要在画里头注入我的心与血,就像他在他的每一幅画里所做的……」在给西奥的去信上,他如是说。

「可惜文生没来得及画完,就死了。」

默默的站在梵谷的坟前,高更坐了下来。前年撒播在墓旁的向日葵种子,如今花儿都生得大而笔直,一株株向着日头。

「花是长得很好,可惜最喜欢看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遗下一张自画像,安放在坟前,向着十字墓碑说:「我也画了一幅自画像想回赠给你,可惜,你竟然不等我画完。」

「你把你自己送给我,我也把我自己留下来陪伴你。或许现在在走路的这个我,不过是个躯壳罢了,留在你坟前的那张画里,才是我真正的灵魂。」

一九零三年五月八日,高更死於心脏病发。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岁月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志向,这使他郁郁寡欢,并格外的思念起梵谷。他出版了个人回忆录,书中有许多段落着力描写了他与梵谷相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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