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山啊，别拖延了，耽误时间就不好了。」长了半头白发的妪妇将竹篮塞往孙子怀里，伸颈盼望山巅的方向。
「好好，您都叨多少回了，我记得怎麽供奉的。」毛归二取过果篮，他朝里望了眼，是从市内进口的梨，他算好梨的数量，背上包，向老妇人扬手，「那我走了，明儿一早回来。」
「好孩子……阿毛，要看路啊。」她不住叮咛，毛归二却不觉烦，虽无回首，但朗声答好。
他之所向，位在落山北峰，长青祠。
古往今来，神学信仰一直是大众寻求心理慰藉之其一管道，彷佛任何事与未知的力量牵上干系便极具神秘色彩。
他并不否认世间万物既存在，必有其存在的道理，人类发展迄今不知几百万年，工业革命、世界战争、经济起飞，时至今日，科学与神学俱存，尤在某些偏乡僻壤更是延续了百来代香火传承和信仰。落山即是如此，村镇的居民祖辈的每当家中有新生儿落地，直至孩童懂事起，就会告诉他们关於落山那位守护神只的故事，神明大人强大且和善，以神力庇佑着他们石镇……
毛归二在听这些时显得相当冷漠，说起来，他不是正儿八经出生於石镇的孩子，而是二十多年前，有次落山暴雨如注，山壁和道路被冲刷得寸步难行，老妇人那会还是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女子，那天为收成果子晚归了，见有只在夜光里竖着红瞳的黑猫受困在捕兽夹，心生不忍想要救助，可她哪里见过这样邪性的猫，一双猫眼红得几欲滴血似的，格外渗人。
女子最终敌不过内心良知，冒豪雨一步步踩在湿滑的山路，去构壁边快要掉下山崖的捕兽夹，将其拖回来了一些，哆哆嗦嗦抠着混了血水的铁夹，救出黑猫，并带返家救治、悉心照料。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无娘家可回，丈夫、膝下子女早亡，婆家人赶她离开，不待见她。女子只身来到落山，花大把时间同石镇交好关系，从此在这儿住下来。
黑猫伤好後翌日就消失无踪，再隔把月，她遇见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年，一看就是游离失所的落魄孩子，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孩子她见着亲切，纵然镇上的人说他瞧着邪，戾气太重，她却将他视如己出，阿毛、阿毛地唤他，扶养他长大。
毛归二大步流星地朝山道口走去，察觉身後那目送他远去的视线业已淡出，他提高装了梨的竹篮，低头衔在嘴上，不过眨眼间就变成一只黑毛红眸的猫，四足拣平坦的地踏行，路途往北，惦记着要找那个子矮还偏要住高处的老神仙。
他脚程挺快，途中经过山腰的长青祠，毛归二望着祠中恰燃不多时的香与满桌的供果，啧啧两声，感叹不管几百年来老神仙的供品就没有少过，他顺了一个金桔到竹篮，不看第二眼地继续奔波。
长青祠的确能算作老神仙第二个家，但他敢拿满篮梨子打赌，他要寻的那人十成十还在北巅竹舍睡大觉。
「念石，老神仙，出来拿快递啊——」
边嚷嚷着边跃上门篱笆旁的石桌，毛归二松口竹篮，理了理毛，用猫状态喊着人话。横竖这里也进不来未经许可或是怀揣恶意的生物，他毫无形象地瘫在冰凉石纹上消暑，还威胁道：「再不来我下去扫荡你供品了——」
这不是说笑，他也不打算客气，以念石的性子，少那麽几顿供奉压根不要紧，更大可能是他会拿长青祠供奉打发他走，让他爱吃什麽吃什麽。
「呦，毛归二。」竹舍霍然门户大敞，自内走出一人，是个蓄发及肩的面瘫青年。
「嗳，你在？」毛归二有些惊讶，他挑着眉，饶是自然的笑依旧看着很痞。
毛归三「嗯」的应了声，倏地笑起来，问：「要不进来看看？」
他又道：「还有你吃的什麽味儿那麽酸……让我猜猜，金桔子？老二，你怕不是桔子中毒，那麽酸的东西，少吃点不好吗。」闻言，毛归二都要气笑了，他随手扔了一个梨过去，对准毛归三的面瘫脸孔砸，他黑着脸，「别吵吵。」
「这梨清心润肺降火气，吃个梨消消火吧。」简直把梨子充当皮球，毛归三一抬手又丢了回来。
毛归二歛起满头黑线，没有表情地暗自磨牙，心里的念头蠢蠢欲动，有些想打架。
换息三回，毛归二艰难摁下想拍死弟弟的心思，也不当瘫猫了，咻地化作人形。「你刚说看什麽来着？」
「哦，我给念石带了新款的电热毯，双人加厚款，他用得挺高兴。」
「电热毯是绿色的？有绿色的？」毛归二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可能需要洗眼睛。
「对？」应喜碧色的神仙大人的要求，他在置办竹舍家俱时一概选的绿色。
又是半晌的抚顺气息，毛归二指着窗棂旁那团绿油油、圆滚滚的东西，冷笑了下，「你说那个？」看身高和姿势，这就是老神仙没跑了。
发散着热意的双倍电热毯罩在念石头上，造型倒像是西洋鬼节的幽灵，只差在西洋的鬼是浑身惨白，两眼位置还挖了洞，至於他——省去刨洞视物的功夫，他似穿了件过宽且厚的绿被单扮鬼，一个一身绿的诡异东西在竹舍来去自如，毕竟宿了上千岁月，北巅的竹舍从未改变，他住得舒适，亦十分了然房屋格局。
念石平素往来的人不多，归二归三算两个，他朦朦胧胧走到窗边，听声音便知来者。「二毛。」
「……别盖成这样和我说话。」毛归二嫌弃地撇开头，「喏，大娘让送的梨，在市里买的进口梨，我放桌上了。」
「替我谢谢大娘。」念石两手举起，犹豫了会才拽下电热毯，跟着到外头来和两只猫妖同座。
毛归二暗发牢骚，心想这道谢难以直接传达，大娘只是个凡人，尽管信神，也不过是处在知之而不能触及的范畴里，非但他不能直白地告诉大娘其实念石爱吃她特意买的水果，要是让她晓得他非人，是只猫妖，也不知大娘反应如何。
……徒添烦恼罢了。
「有种人类的玩意儿叫暖暖包，没有电热毯厚实，但是揣在手里或兜里都挺暖和，下次带给你。」毛归三说。
「好啊。」
「老一那里好像也有东西要送你，听说是些精致的摆件，可以期待。」
「大毛什麽时候来？」念石倒了杯茶小口啜饮着喝，眼神落在那篮梨上，似在挑选。
「等春天吧，他最近跑到南海去了，回来指不定要多久。」
茶尽，念石探了手拾个卖相最佳的香梨子，微微侧身，抬眸觑躲在枝干叶丛企图隐匿的白眉鸟，小家伙盯着他们挺长一段时间了，许是生性被动，念石一道目光掷去，白眉又往里藏了藏自己。
但圆润的肚子实在过於明显，粗树枝都掩不住，念石看得清晰，遂置梨於掌心示他。「饿了麽？给你吃吧。」
白眉鸟怯怯地瞠眼，不敢直视打量这位具有神格的神仙。
念石又递了递。「无妨，我还有。你吃吧。」
像是再三确认後明了念石是个好神仙，白眉鸟轻巧跃下树，在石桌稍做停留，啄着梨狼吞虎咽一解嘴馋，念石看着他，再次伸手拿了个梨给这个成精百年的小妖怪。
白眉鸟受宠若惊，可却没有多食，他大着胆子跳近念石的手，柔软羽毛蹭得念石感觉舒服，他温温和和一笑，如春风沐人，最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