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饭店房间外的长廊，直走到底就是一个花园天台，透过玻璃大门，映入眼帘的除了绿色的植被和几株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是雨夜里，迷离的城市灯火。
叶子衿推开门，若有所思的望着漆黑的天际，在接近午夜时，才拨出了电话。
「喂……叶子衿？你三更半夜不睡觉，打给我干嘛？」
「你还在公司？」
李翔昱起身一边将电脑关机，一边随口应道：「刚处理完一个段落，准备要下班了……你怎麽这个时间打给我？」
墨色浓厚的夜空，寒风穿过城市里林立的高楼，雨夜的花园里，晕黄的庭园灯映照着飘零在空中的雨丝，落在淡紫色的木瑾花瓣上，透出点点晶莹的水泽。
李翔昱透过手机，听见他低沉的嗓音里，交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没有订婚宴了……」
闻言，李翔昱先是愣了下，片刻後才意会过来，随手就拉了张椅子坐下。
「所以红玫瑰和白玫瑰，你确定要选哪一朵了？不後悔？」
叶子衿倚着墙，手肘靠着侧边的窗台，眼睫低垂思考着这个问题。
後悔吗？
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後悔的是哪些决定……
久未得到回应，李翔昱叹了口气，「子衿，人过的糊涂一些不好吗？有些遗憾放在心里，过去了、不去执着，总有一天也就释怀了……现在这样，连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是长情的痴情种还是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叶子衿偏着头，似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冰冷的雨水被风吹进廊檐下，淋湿了半边袖口。他自嘲般的笑了下，想着自己的心大概就和这雨一样凉薄吧！当年狠得下心，放弃初恋的女孩，如今又果断的分手即将订婚的女友。
李翔昱蹙着眉，敲了下桌面，「你想好之後要怎麽处理公司的事了？你那无缘的岳父可不是省油的灯。」
闻言，叶子衿的神情转而变得冷冽，片刻後又无谓的嗤笑了一声，「最差不过就是离开纽约，回来台湾重新开始。」
李翔昱看着漆黑的电脑萤幕，依旧眉头深锁，轻敲着桌面，「你舍得放弃？那些成果都是从大学时期就开始累积的，还有那些跟你一起创业的伙伴，你说走就走，他们有能力可以承接吗？之後的结果你都想清楚了？」
雨势逐渐加剧，叶子衿推开门走回室内，「他们的能力不会比我差，我退出後，研发的期程一样会继续，没有影响。」
李翔昱明白已说服不了叶子衿，於是在挂上电话前，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子衿，虽然我不完全认同你的决定，但若你有需要，记得来找我。」
闻言，叶子衿停下脚步，半晌後才嗯了一声，「……谢谢你。」
*
叶子衿走回房间时，远远就看见走廊尽头，杨雨青刚关上房门，拿起伞正准备离开。
他加快脚步走向她。
「雨青！」
杨雨青看见他，一时显得有些困窘，脸微微红了起来。
他看见她拿着背包和雨伞，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微蹙起眉，上前就拿过了她的背包。
「那麽晚了你要去哪？明天早上我再送你回家。」
她赶紧摇摇头，「孤男寡女的……不太好，我先回去了。」
叶子衿看她整张脸都红了，觉得好笑，随即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倾身靠近她，「我们都几岁了，就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你说是不是？」
昏黄的壁灯下，她绯红的脸上透着柔和的光影，纤长的睫毛不时轻轻颤动，神情微带着一丝紧张，他忽的有些怔忡，随即缓缓的贴近她的耳边，低声的说：「亲都亲了，你现在才害羞也太晚了些……」
杨雨青一时愣住，也忘了反驳，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落叶纷飞的秋天，叶子衿第一次带杨雨青来市一中的园游会。在这之前，她只有在坐公车时，才能偶然瞥见校园一角的风景，她最喜欢图书馆外的那一排落羽松，因为随着四季变化，每季都有不同的优雅意境。
当时她望着车窗外快速略过的景色，总忍不住想着，那个男孩是否曾经漫步在那一片深秋之下，他是否……偶尔会想起她？
後来当叶子衿提出要带她来市一中时，她就说想来看看这一季染红的松林。他当时的表情微有些讶异，不懂她为何要看角落里那片不显眼的落羽松？
她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因为，你曾路过我心底那一片深藏的、不为人知的思念。
走在幽静的林间，顺着石阶而上，日光透过细密的松叶间隙，洒落一地的碎影。後方人声鼎沸，喧嚣热闹的园游会，随着脚步逐渐远离，彷佛被隔绝在深秋的另一端。
少年走在她前方的阶梯上，身上不时闪烁着影影绰绰的金色秋阳。她忽的上前一步轻扯他的衣袖，小声的说：「……你走慢点，等等我。」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就看见少女怏怏的神情。
她垂下眼睫，摇了摇头，「……你是不是不想来这里，觉得很无聊？」
他先是愣了下，随即扬起眉，狭长微扬的眼尾带着一丝笑意，「为何这麽问？」
其实叶子衿是因为待会儿就要送她回市立女中，所以他才想着快些带她走到石阶上的图书馆看看，那里是学校视野最好的地方。
她紧握了下他的衣袖，咬着唇，低声的说：「因为你走的好快，都不等我……」
闻言，他很快握住她的手，然後轻微的使力将她带上来一个阶梯，与他平行。
「这样好吗？」
她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脸上浮起淡淡红晕，轻轻点了下头。
他牵着她的手才走没几步，身後就突然传来呼喊声。
叶子衿闻声很快就拉着杨雨青的手离开阶梯步道，往一旁的松林里躲藏，避开後方的来人。
阶梯上陆续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叶子衿将她的背抵着树身，自己则紧贴在她身前，一手环着她的腰际，另一手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两人的脸颊靠的很近，她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的气息轻划过耳边，贴在他胸口的掌心，传来阵阵规律的跳动。
「奇怪？刚才明明有看见他的背影，怎麽跑上来就不见人影了？」两位穿着一中运动服的少年，困惑的四处张望。
「叶子衿太不够意思了，想藉他的美色帮我们班的摊位招揽生意，结果现在跑不见人影！」
「听他们班说他带女朋友来了，应该是跑去约会了？」
「等一下看见他，一定要把他押过来帮我们叫卖，不然我们班要炒泡面吃到饱、可乐喝到吐了！」
闻言，叶子衿低笑了声，她的耳际跟着传来轻微的振动，心跳似乎也随之漏了一拍……
「叶子衿这个见色忘友的，下次比赛时，一定要打趴他……」
少年的声音随着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们却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隐在树身後。
她疑惑的轻喊了声：「……子衿？」
叶子衿没有放开她，贴在她耳边的唇却忽的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她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想挣开他缚在腰际上的手。
「别动！再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她的脸颊发热，呼吸愈加困难，贴在他胸口的掌心，传递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终於退开了一步，流动在彼此间窒息般的陌生情愫逐渐散开，她很快的喘了口气，他却忽的抬手捧住她的脸颊，低头看着她。
少年漆黑深幽的眼里闪耀着温暖的秋阳，浏海随着风微微扬起，空气中浮动着落叶和青草的味道，他慢慢贴近她的唇，最後停在一指间的距离，开口问了她一句：「你喜欢我吗？」
她怔怔的看着他深邃清澈的眼睛，里面像镜子一般倒映着自己和这片美丽的落羽松林，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低低的回了句：「……喜欢……喜欢你……」
「那好，因为……我也喜欢你。」
少年说完了这句话，就毫不犹豫的捧着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唇……
少女的长发在风中凌乱的扬起，黑色发丝一丝一缕的缠绕在他白净修长的指间，日光如水波般粼粼洒落一地，落叶在林间纷飞，耳边不时传来飒飒的声响。
少年冰凉柔软的唇瓣，印下缠绵缱绻的深情，像压抑许久的深藏暗恋，在顷刻间全部释放，纠缠着彼此，在这一季的深秋，刻画下无法遗忘的初恋悸动。
杨雨青从往事中回过神後，很快推开他，「你、你……」
她还没说完，他就忽的一把抱住了她，另一手很快将门推开，旋即闪身进了房，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又进到了玄关。
「你别担心，我保证不会对你做出什麽坏事。」他说完就把她带到床边让她坐下，自己则单膝跪地半蹲在她身前，「太晚了，你先睡这里，我睡沙发，早上我再送你回家。」
她看着眼前俊秀的男人，褪去了青涩的少年气息，一身职场菁英的气质，让她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和退缩又逐渐涌上。这些年来，她每日都在为生活奔波，甚至差点因为父亲留下的债务毕不了业，若不是师长和同学的帮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麽模样？
而叶子衿不同，远在异乡的他，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少年，喜欢与否已不是成年男女在一起的理由，价值才是考虑的条件……而智晴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一直都在她之上，曾经因为喜欢而做的选择，如今是否还适用？她有什麽条件留住他？
「你在想什麽？」
闻言，她很快垂下眼睫，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住外套的下摆，「……如果、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後悔了，我会离开的……」
叶子衿垂眸看着她紧握的双手，思忖片刻後，他抬手拨开她微长的浏海，望进她的眼里。
「我曾经放弃你，但理由并不是你不够好……当时因为父亲过世，我母亲太过伤心，要我和她一起回美国定居……我不愿意耽误你，毕竟与其等着我，或许……你会遇见更好的人。」
她抬起眼，里面是一片盈盈的水光。
他握住她的手，「如果此时已经有人陪在你身边，我不会再打扰你。可你过得和我想像的不同，我放不下你……」
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那智晴呢？我要如何面对她？无论任何理由，当时你就是放下了我、选择了她，被夺爱的不甘和锥心的痛苦，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可即使我曾经那样恨她，也无法就这样理所当然的站在你身边……」
闻言，他垂下眼，静默了许久。
「是我对不起她，该还的、能还的或是还不了的，都该由我一人来承担，毕竟当初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和你无关……」
她摇摇头，「子衿，你很清楚……我若选择和你在一起，就再不可能与我无关了……」
*
凌晨时分，桌上的手机传来一封简讯。
“子衿，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是取消婚宴，我父母和你母亲都会很难接受，我也需要一个解释。这段时间我工作走不开，大概再一个月，等到圣诞节前，十二月中旬才能回台湾，到时候我们再谈谈吧！”
叶子衿坐在沙发上，看着简讯里的讯息，漆黑的客厅里，窗外的落雨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淅沥沥的声响，窗帘未掩上，远方的霓虹灯映在地板上，形成隐约晃动的光影。他抬头望向前方的卧室，含着泪水睡着的女孩，早上起来时，定又是红肿的一双眼了。
而寄出简讯的女子，在写下这些话时，又该是怎样的心碎？
红玫瑰与白玫瑰吗？
可他的心里，始终只希冀一朵玫瑰，与她一生一世……
备注：
红玫瑰与白玫瑰这个比喻，是出自作家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但书中所表达的意喻，并非如文中那样，以选择两个女人的哪一个为主轴，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