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火红的夕阳透过玻璃帷幕,将机场航厦大厅晕染成一幅光影浮动的橙色水墨画,沉寂的光线落在一旁的角落里,夹带了一丝凄凉的况味。
杨雨青坐在大厅侧边的长椅上,抱着手里的旅行袋,望着站在航空公司柜台前,等待办手续的父亲杨振汉。渐沉的光影仍有些刺眼,她微眯了下眼,感觉父亲心神不宁,不断焦躁的四处张望。
她眼眶微微泛红,紧握了下手上的提袋,想着中午时,突然被父亲告知要离开台湾,匆促间收拾了行李就赶来机场,来不及和同学朋友道别,大学也无法报到,在毫无心理准备下,即刻就要飞往日本。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望向熙来攘往的旅人和在夕照间陆续起降的航班,一幕幕交织着离去与归来的故事,让她蓦地想起执着於心底的少年。
他是否……还有归来的时候?
一样的日暮时分,那个少年,他总是背着光倚在校门边,颀长的身型在黄昏的夕阳下,浸染上一层黄灿灿的微光,看见她时,那双漆黑灿亮的眼睛,就会漾起一抹若有似无、漫不经心的笑意,总让她有种若即若离的飘忽感,可当他牵起她的手时,却又是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虽然,他已经对她说了再见……
杨振汉办完了登机手续,很快的转身看向杨雨青,示意她往出境的方向走。
「小青,你听我说,等一下出海关的时候,不管发生什麽事,都要镇定。如果我出事了,你不要管我,自己搭机去日本,你妈会去机场接你,你听话!一定要照着爸爸讲的话去做!」
杨雨青想起刚才父亲在车上说的话,只觉得弥漫在心底的不安更加扩散,几乎要将自己吞噬,於是她快步赶上父亲的脚步,伸手栏住他。
「爸爸!到底发生什麽事了?你要说清楚啊?怎麽突然说走就走?我不想去日本,我的朋友、学校都在台湾,我不想离开这里……爸爸……」
「小青,你听我……」
杨振汉回过头,神情极度紧张,冷汗从额角流下,话还没有说完,大厅另一侧就出现了数名急促奔跑的员警,脚步声突兀的回荡在偌大的空间,周遭行走间的旅人、高声交谈的团客,此时都停下了动作,惊愕的往她和杨振汉的方向看过来。
杨振汉警觉到出事了,很快甩开杨雨青的手,将行李随手一丢,拔腿就往出口处狂奔,但还没跑远,就被优势的警力压制,场面混乱又暴力,一旁旅客的惊呼声此起彼落。
杨雨青被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撼住,一时间,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沈重,一直到被上铐的杨振汉,伧惶的望向自己时,她才慢慢拼凑起刚才他对自己说的话,然後反射性的抬眼看向前方的出境入口。
此时入口前已排了长长的人龙,她六神无主的看着不断移动的人潮,忽然间,她的视线停在一旁缓缓往下的手扶梯上。
那一刻,时间彷佛静止了,所有混乱与喧嚣都被阻隔在外,她移不开视线,就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那个站在手扶梯上的少年。
他穿着深色帽T,眉眼低垂,额前滑落的碎发,掩盖了星辰般漆黑的眼瞳,单肩背着一个灰色的後背包,包上悬挂着一个与他清冷气质完全不相衬的米色小熊吊饰……
那个吊饰是她高二时的家政课作品,她手艺不巧,做的并不精致,但後来他在补习班看见时,却直接拿了过去,然後随手就挂在了书包上……
她以为,他早将小熊丢弃了……
手扶梯到了底,少年依旧低垂着眼,神情若有所思,并没有注意到後方的混乱,转身就往出境柜台走。她回过神,想起狼狈上铐的父亲,又想留住前方的少年,在极度的压力与恐惧之下,她的心脏开始不规则的跳动,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扭曲。
此时原本沈默上铐的杨振汉,突然开始疯狂的挣扎,警察很快扑上前将他压制在地,一旁围观的旅客吓得不断往後退,然後对着杨振汉指指点点,只见杨振汉的脸被压在地板上,却仍不断盯着站在远处的杨雨青看。
她退了一步,先是惊慌的看着被警察压制的父亲,再看向少年的背影,他背包上的小熊吊饰,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的摆荡,像他早已漂流的心……
这一刻,她终於哭了出来,然後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奔向父亲,跌跪在地上抱住了他,一旁的警察很快的上前拉开她,少女及腰的长发在混乱间散开,凌乱的滑落在脸颊,就在此时,她再次望向少年的方向,然後哭喊了声:「子衿!」
原本低着头的少年,忽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的方向。
他微蹙着眉,望向後方的大厅,疑惑的在拥挤吵杂的人群中寻觅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
纷乱的人流阻挡了他与她的视线,她吃力的在交错的人潮中寻找少年惊鸿一瞥的身影,想再唤一声他的名字,可却见他身後的女孩,已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
混乱交错的人影,不断切割着她的视线,她在偌大的空间和混乱的人声里,清晰的听见了泪水滑落地面的细微声响。
那是心碎的声音。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再也无力应对眼前破碎的世界,在一片惊呼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来临前的瞬间,少年最後停留在她眼底的画面,是他掩映在火红夕阳下的背影,伴随着天际间一抹橙红瑰丽的云彩,就像这些年以来,他倚在校门前,等待她下课时一样的风景。只是这一次已不见他总是漫不经心,却又隐约带着笑意的眉眼,只有泪水倾覆间,他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停留在她的回忆里。
*
七年後
八月底,正午炙热的艳阳照在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气充斥在空气中,骑着机车的杨雨青被晒的一阵眩晕。於是过了前面的红灯後,她就赶紧将电动机车骑到一旁的便利商店前停好,脱下安全帽时,短发已被汗水浸湿,她一边拿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走去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休息,暂时躲避酷暑的热气,然後一口气喝了半瓶冰凉的矿泉水,冰水随着吞咽进入食道後,胃却开始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微蹙着眉,等着疼痛过去。
她总是忘记自己的胃炎还没好,医师交代要吃一个月的药,期间不能进食冰冷及刺激性的食物。几分钟过後,微蹙的眉宇终於放松,她呼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柜台後方的时钟,已经快十二点了,她很快拿起水瓶起身离开,准备骑车赶去补习班。
大学毕业三年了,她没考上正式教职,除了去年考上了代课老师的职缺,稳定了一年,其他时间都是接许多短期兼职来支撑生活。现在是暑假期间,她早上兼任音乐教室的钢琴课,十一点以後,再赶去学长开的补习班兼课。
忙碌奔波的日子,她并不觉得辛苦,只是偶尔会感到茫然。她对教书有很深的热忱,但努力了很久,却仍考不上正式教师,所以去年一整年的代课老师工作,应该是这些年以来,她最开心的一年了。
*
杨雨青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下,骑车到位於国中校园旁的补习班教课,推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冷气扑面而来,让一身狼狈的她终於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学长经营的补习班有两家,包括小学安亲班和国中课後辅导班,杨雨青两边都有兼课,但以国中部为主。为了节省人事支出,除了正式的课程外,也必须兼职行政业务,非常忙碌,但工作不好找,学长在她离开一年後,仍愿意让她再回来,她还是非常感激的。
「杨老师,你来了?」罗奕弘一看见她,就拿了一杯去冰奶茶递给她。
杨雨青拿出手帕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接过罗奕弘递来的饮料,「学长,谢谢你!今天怎麽有饮料喝?」
罗奕弘笑着说:「因为这次会考成绩不错,刚才有家长送饮料过来,谢谢老师们的帮忙。」
杨雨青点点头笑着撕开盖口,慢慢喝了两口。余光间,她似乎隐约看见学长正盯着她看,於是尴尬的放下奶茶,用手摸了下脸颊,「学长,我脸上沾到东西了吗?」
罗奕弘愣了下,随即笑着摇摇头,「没事。」
杨雨青在大学时并不认识罗奕弘,是在毕业以後,因为一位熟识的学姊是罗奕弘的女朋友,於是就介绍她来这里工作,可是没想到半年後他们分手了,杨雨青那时也感到有点尴尬,不知该不该离职,罗奕弘知道她的想法後就安慰她,说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她是很认真的老师,希望她能继续留下来。後来她去年当了一年的代课老师,他也毫无芥蒂,仍然欢迎她再回来工作,所以她一直很感谢罗奕弘。
杨雨青抬头看了下时间,半小时後就要上课了,她将奶茶放回桌上,去了洗手间用湿毛巾拭去一身汗水,再换了件衬衫,整个人清爽了许多。
她下午有两堂课,分别是九年级和八年级的国文课,课程结束後,嗓子都有点哑了。走出补习班大门,气温已不如正午那般炙热,她随着人流的方向,缓步的走向号志灯前,等待的片刻,她看见对街刚从学校上完暑辅课程的学生,正一路聊着天,牵着单车走出校门,她出神的望着那羣青春无忧的孩子,在恍惚间,似是又看见了记忆中,人约黄昏後的少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校门前,少年先是环视了周遭擦身而过的同学,然後眼眸低垂,长睫掩盖了他的情绪,他轻扯了下制服衬衫上的黑色领带,避开了好奇的眼光後,才淡淡的说了句:「我写在毕业纪念册上这麽久的句子,你终於看明白了,现在才来找我……」
杨雨青背着书包,低着头将国中毕业纪念册紧紧的抱在胸前,听见他冷淡的语气时,她的心一阵委屈,明明她是女孩,此刻也是她先来找他的,他不知道她盯着纪念册里的诗句,反覆寻思、犹豫不决的看了多少天,又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决定来找他的……
少女难过的红了眼眶……
少年怔了下,随即慌乱的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手心带着汗水,隐隐还有些颤抖,透出了他心里的紧张。
她抬眼看向他,只见少年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原本清冷疏离的气质,因为这一笑,让凝结於空气中,彼此试探的不安与小心翼翼的悬念都在瞬间散去。
其实,我每天都在等你……对不起,我们约定,以後都是我去找你,再也不让你等我了……
再也不让你等我了
号志灯转为绿色,身旁的行人已快速向前行进,杨雨青回过神,转头再看了一眼学校的大门,随即轻抿了下唇,抱紧手上的资料,跟上周遭的人潮,快步地走过繁忙的街口。
再也没有那个少年了,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牵起另一个女孩的手,走向更宽广的未来,将她和青春的记忆,一同遗忘在那段纯真炽热的岁月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出自《诗经·郑风》
原文
《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