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月入懷 — 070:來自幽冥

旅行结束後,时光荏苒而过。

八月初,顾怀之去了美国五天,研讨会结束回国後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准备着预计於年底提出的教授升等论文研究计画大纲。此外,她同时也得规划下学期准备开设的课程,以及督导学生们的科技部研究计画,日子又在匆促忙碌中飞逝。

转眼,暑假已经剩下最後两个星期。

夏日将尽,景色却不见秋意,气温依旧炎热,夏蝉依旧唧唧而鸣。

周奂的公寓里没有冷气,这阵子的天气乾燥无雨,位在顶楼的屋子成天被艳阳晒得溽热难耐,即使入了夜也还是闷热,所以她回国之後也只去了一次,後来都让周奂有空时来她家找她。

前两个星期,周奂大约每两天会过来一次,周末也会在她家过夜,可当日子越接近八月下旬,他来访的频率逐渐缓了下来,每次待的时间也在缩短,而当时间跨过八月二十日那天,他就再也没来找她了。

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店里忙,可当一个小时前在研究室里准备教材时收到了顾信之传来的那张照片後,她才恍然大悟周奂这些天没和她联络的原因。

因为那个日子快到了。

那个象徵着他出生与死亡的日子,就要到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三号,距离那天只剩下不到十二小时。

顾信之传来的照片背景是朝阳医院中庭的花园,照片里有两抹小小的背影,男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戴着毛帽、身穿病服,身材显得特别枯瘦娇小的妇人。

而那男人的背影即使再怎麽遥远而模糊,她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那烫得整齐的白衬衫,那样挺立耿毅的站姿,那自骨子里透出的孤凉,只有周奂。

一个小时後,她驱车赶至医院,来到顾信之伫立的玻璃窗边,看见了与照片里同样的背影。

顾信之终於想起自己是在哪里看过周奂这个人。

他从还是个实习医生时就已经在朝阳医院,二十五岁选科之後在妇产科待了五年,而这五年,他几乎每一年的这段时间都会看见这抹背影站在婴儿室外的廊道角落,隔着厚重的玻璃窗遥望着里头。

而今天他一样在同一个位置见到了同样的身影,然後他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是周奂。

他没有出声喊他,而是在远处看着,看着他在婴儿室外面站了整整半小时没动,半小时後就走到安养中心大楼,进了病房和住在里头的妇人说了些话,然後推着她到庭院里晒太阳,陪着她聊天直到现在。

站在病房外时,他听见他喊对方「阿姨」,也听见了对方喊他「天擎」。

他没搞懂这是怎麽一回事,於是向安养中心护理站的值班护理师稍微打探了下,护理师却告诉他,住在102病房的妇人名叫李梅春,十三年前就已经住在医院里,原先是待在精神科的病房治疗,後来安养中心落成而她精神状况也稍微好转後才搬到这,而今天来探望她的男人是她的儿子。

得知李阿姨是周奂的母亲後,他就更不明白了。

即便因为精神疾病的缘故,李阿姨不认得周奂,甚至把他误认为其他人,纵然如此,周奂为何不喊她妈?

而更让他纳闷的是,安养中心的护理师告诉他,周奂一整年大概只有八月下旬的某几日会来探望他母亲,其他时节来医院里探顾的人都是另一名妇人。

那名妇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母亲许芝兰。

由於出身在法学世家却成了那个家里唯一不走法律那条路的人,加上先前在当实习还有住院医师时,他母亲只要有空都会替他煲汤送来,顺道请科室的同仁吃些东西替他打好人际,医院里有不少人都认识他母亲,所以他很清楚,这铁定不会是误认。

他母亲认识周奂的母亲,甚至整整十三年间只要一有空就会来医院里探望她,这般深厚的交情看在顾信之眼里并不寻常,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他母亲素来只会与法界的人士交往,而周奂的母亲显然与这层身分无关。

「姊,你说当初妈知道你和周奂在交往时没有反对,而是要你别让爸知道?」

顾信之双手环於胸前,斜倚在落地窗旁的白色梁柱上,面色凝重,镜片下的黑眸里交织着理不清的疑问。

他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按他母亲的个性,要是知道姊姊和一个不是她认可与顾家门当户对,且能对孩子的未来有所助益的对象在一起,光是气得歇斯底里、狠狠把人批斗上一顿都来不及,怎麽可能默不吭声,甚至还让人瞒着父亲?

在这个家里,他父亲说的话犹如圣旨,不可违抗。

从小到大,他更没见过他母亲对於父亲所言表达过任何一字反对,永远都是恭敬而从命。这样一个被彻底倾斜僵固的三从四德綑绑了三十多年的传统女人,却在碰上这事时有了变化,案情肯定不单纯。

他总觉得,他母亲跟周奂之间有着他不知晓的牵扯存在。

「嗯。」顾怀之轻应,心里也明白他察觉什麽了。

顾信之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多事情即使瞒他,没多久就会被他拆穿,一旦他开始执着,就会想尽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楚真相,而当事情关乎於她时,他会更加执着。

过去每一次父母以及她对他的欺瞒,都是为了不让他知道父母对於两个孩子之间从未有过公平的对待。

他们的父母不愿让他知道,是因为了解他一直以来都用着撒谎方式,好让原先只有他才拥有的东西能分给姊姊;而她之所以不愿让他知道,是因为知道他总是为了自己撒谎,有时心疼、有时怨怼,有时感动,有时则认为那是一种看她可怜的施舍。

过去那些年,每当顾信之赤诚地对她好,她总是会猜忌,猜想他笑容的背後究竟是否藏着心计,可每每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竟是如此扭曲的时候,她又会被自己这般黑暗的念头吓到,对他心生愧疚,然後一再地落入相同的回圈,极尽矛盾又痛苦。

但现在,她知道他是真心地想要对她好,所以也不想再像过去那样对他处处防备了。

「我总觉得,妈跟周奂认识。」他抿唇低语,隐晦试探,视线看似停留在窗外远方,眼角余光却关注着她的表情。

姊姊肯定知道些什麽。

「嗯,」她轻颔首。「他们认识。」

「你知道?妈跟你说的?妈和周奂是怎麽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妈和周奂他妈又是什麽关系?」

猜测被证实後,旋即而来的就是长浪拍起的千层浪涛。

周奂一个开酒吧的人,和她母亲这种自许清高,与人谈话时字里行间总会不自觉隐约透出一股傲气的人,横竖看就是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搭不上边,要在什麽样的场合才可能认识?

虽然明白他的疑问源自於对自己的关心,顾怀之并不打算在此时就把话说明。

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她清楚,她和周奂之间的风浪才正要降临。

「顾信之,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周奂不喜欢旁人讨论他的事,我也不想在他背後这样做,你也别跑去问妈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口吻和缓而平淡。

「总之,你不用担心,他对我很好。」

听出了她有意保留,顾信之面色有些难看,却也没再坚持追问。

他看得出来周奂的确很照顾他姊姊,也看得出来因为她所以他对自己没有太多的排斥,去过他的酒吧几次之後他就知道,他是个性子清冷到近乎没有任何情感的人。

当旁人试图和他搭话的时候,十次有九次他都无视,而剩下的那一次,他若是心情好就会应和个几声,若是心情不好,他会直接将对方的酒倒掉然後要他离开。

若不是凭着顾怀之弟弟的身分,他恐怕连看也不会看他一眼。

周奂说话是完全没有温度和起伏的,像是一具空有形体而没有灵魂的躯壳,对於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无感,苍寒到连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都会不禁感到几分凉意的地步。

他眼底的世界太过幽暗,暗的彷佛吞噬掉世界上所有的光源,暗的让人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生机。

那是不属於他们这个世界的黑暗。

那是来自幽冥的颜色。

周奂这个男人,来自幽冥。

……

後来顾信之接到急诊室来的电话,匆匆和她告别後便离开。

顾怀之继续在原处站了一会,直到看见周奂推着她母亲准备返回病房时,她才侧身躲进了走廊弯处,确认周奂走入病房之後才又出来。

刚才她传了讯息问徐俊最近周奂是不是有请他帮忙看店,一问之下才知道,每年的这几天都是他和姜哲轮流去开店。

这些年,每当生日前夕,周奂就会彻底隔绝与外界的联络,起初电话不会接、讯息不会回,後来则是直接把手机关机,直到二十五日那天才又恢复音讯。

难怪这两天她传的讯息他连读也没有读。

她想,也许是那些回忆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所以他想把自己隔绝在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任何人,包括她。

她决定去等他。

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该是一个人的。

往後的日子里,她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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