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踩了好一会的浪,一双白皙的小腿被打得湿凉,走回来时皮肤上不免黏上了细沙,她不想弄脏鞋子,索性就让周奂替她拿着。
当要走去盥洗处冲洗时,一道爽朗的嗓音自远方传来。
「嘿!美女!有没有空?」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穿着浅蓝色海滩裤、赤裸着精壮上身的男孩朝他们跑来。
男孩跑到她面前後撑着膝盖喘了几下,尔後抬头灿烂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虎牙微尖,替那张清俊的脸添了几分稚气的味道。
「美女,我们那在打沙滩排球,正好缺一个,一起过来玩?」他扯着笑大方邀约,侧身指着不远处架着黑色球网的简易球场,站在那处的人群也热情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吆喝了几声请托。
顾怀之有些为难,主要是担心周奂不开心,其次才是自己也有些心动。
在国外念书的那几年,暑期时她也曾和朋友们到海边走访,沙滩排球这类的运动在国外很盛行,凑合着打了几次之後她也就学会了,只可惜回台湾教书之後,前两年忙着准备教材以及撰写教授升等论文,并没有太多空闲的时刻可以旅行,纵使有机会到海边走走,也都只是看看风景拍拍照就离开,如今听见这邀约,勾起了求学时期的回忆,忽然就有些想过去了。
「出来玩,应该不赶时间吧?就和我们打一场,可以吧?」
邀请的话语持续飘入耳里,愉悦而上扬的音调让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成了迷人的蛊惑,顾怀之抿了抿唇,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果然就看见了他略微蹙起的眉宇。
「周奂,我能过去和他们打一下球吗?」她晃了晃被他牵着的右手,柔声试探。
周奂瞥了远方的球场一眼,球网的右半边占了六个男女,左半边则占了四个,若加上现在来邀约顾怀之加入的男人就是五个,确实还少一个,他紧接着又垂眸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再次见着每每和他撒娇时闪烁着粼粼水光的眼眸。
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过去。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嗯。」
他们跟着那个男孩走向球场,沿路上他滔滔不绝地做了一番介绍,说他们是南部某个大学广告系大四的学生,三五好友相约到台中毕业旅行,今天是最後一日,待会海边的行程结束之後要去附近一间网路激推的热炒店吃饭,最後才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啊、对了!我叫叶子佑,他们都叫我柚子,你们呢?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我们不是学生了。」顾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吗?看不出来啊!尤其是美女你,看起来很年轻耶!应该还没二十五吧?」叶子佑灿灿地道,话才说完,就被球场上那群等候多时的好友嘘了一声,连番调侃。
「我大佑神又在乱拐妹了!人帅真好!」
「昨天在夜市里撩了一个高中妹子,现在到海边还要撩姊姊,走到哪里都在撩,恶不恶心?」
「叶子佑,人家有男朋友了,当心被杀啊!」
「你们别乱说好不好?我这是在聊天!要不是我,哪找得到这麽漂亮的姊姊来跟我们打一局?做人不要厚颜无耻,懂得感恩好吗?」叶子佑昂高语调喊冤,再打打嘴炮,笑闹之後又回过头看向邀来的两人,微笑道:「姊姊,你就加我们这边吧?」
「至於男朋友先生,就麻烦你在旁边当个称职的啦啦队,替姊姊加油罗!」
周奂面无表情地冷瞥了那张总是挂着灿烂笑容的脸蛋一眼,尔後就将视线摆回了身旁的女人身上,大掌轻抚了抚她的发,低声说了句「我去旁边等你」後便往回走到了洋伞下的阴影处坐了下来。
比赛开始後,沙滩上就是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落尖叫与欢笑。
周奂不是很能理解为什麽要为了接一颗球而在艳阳底下来回狂奔,也不能理解为什麽要为了救一颗球而把自己扑在滚烫的细沙上弄得一身狼狈,可是不管再累再喘再狼狈,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那麽耀眼灿然。
顾怀之也笑得很开心,即便她在这一局的比赛里为了救球跌倒了五次,她也没露出半点疼痛的表情,始终都是笑着的。
每一次她得分的时候,同队的人们都会跑来和她击掌,队友得分的时候她也会过去和他们击掌,失分的时候,她会有些懊恼地说一声「mybad」,然後大家会笑着和她说没关系,忘却前一秒发生的事情开始下一回合。
她看起来好快乐,比待在他身边的任何时刻都快乐。
她就该这样笑着的。
她就该站在阳光下,站在光亮之处,站在天堂之上,舞动着上天赐予的羽白,而不是当一个折翼後堕入炼狱的天使。
有光的地方,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那些人脸上的笑,他学不来。顾怀之脸上的笑,他也给不起。
他一点也不适合她。
穿上了白衬衫的他,依旧摆不去恶魔的血腥。
他依旧来自幽冥,依旧是个魔鬼。
他们一点也不相配。
……
和那群大学生打了两局排球後,他们又热情地邀约顾怀之一起加入午餐的饭局,但她看周奂在远边等得有些久,表情看上去也不太对,想着如果有陌生人在他大概又会不自在,於是婉拒他们的热情。
和他们道别过後,她拍掉身上的尘土,提步走回他身边。
「周奂,我回来了。」顾怀之轻喊了声,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在大热天下已经退了冰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旋上瓶盖後,她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了他藏在镜片下有些失神的黑眸。
心下一阵不安。
「周奂?你怎麽了?」她伸手握住了他垂在屈起膝盖上的手,指尖却触到了不该在艳阳天下出现的冰凉。
他整双手都是冰的,全是自骨子深处透出来的寒。
「周奂,你有听到我在说话吗?」顾怀之收紧手,将他的双手包覆於掌心之中,试图把自己身上的温热传递给他。
他一直在下雪。
和她出来之後,他一直在下雪。
好像不管她怎麽努力,他总是会在下一秒又开始下雪,不停轮回,永无止尽。
可是她不能放弃,她不能抛下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周奂,看着我好不好?」顾怀之转而将手捧上了他的脸,将他转向自己,拇指轻轻抚过那总是带着苍凉的眼角。
「看着我,周奂。」
杂讯纷扰的象限忽然刺入了一道清澈。
所有的声音都杂不可辨,却唯独这道声音字字清晰。
「周奂,看着我。我在这里。」
阒暗幽黑的荒芜里开始有了光亮,光线自脚边的裂缝开始丝丝渗入,如同绿藤弯曲蔓延,最後将蜷缩在角落的他团团包围。
「周奂,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我在这里。」
朦胧的视线里忽然有光了,周奂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前的那片浓雾散去後,出现在眼底的就是她的面容。
「顾怀之……」乾涩如漠的喉咙沙哑地滚出了几许声音,出口後就被海风吹散。
「是我,我在这里。」
顾怀之轻点了点头,扬起笑容,又抚了抚他的脸。「周奂,我在这里。」
「对不起,我玩太久了。以後你不想等的时候就过来找我,你说一声,我就过去了,不会再让你等,我答应你。」
「……」
他们明明不相配,她却总是愿意一而再地为他妥协。
顾怀之当初找上他,为的是寻找真正的自我,可他却总让她一而再地妥协。
他分明清楚的,分明清楚这样她会不快乐的,可是他放不开……
看过光明,嚐过温暖,感受过心跳之後,他放不开她。
每一次的坠落她都接住他了,如果放开了之後,他是不是又要回到过去那永无止尽痛苦的轮回之中?
他是不是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尽地下坠,永无止尽地堕落,永无止尽地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回到那个没有光的夜晚,永无止尽地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挥刀戮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腥热的鲜血喷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凄绝哀厉的哭叫嘶喊?
如果放手了,他是不是永远逃脱不了那道由不幸织成的铁笼,永远只能被困在里头?
他好想出来,好想要从恶梦里醒来。
从孩提时起,一直到现在,他每天每天都希望自己能快点从这场梦魇里醒来,他以为杀了那个人就行了,他以为杀死他就行了,可是恶梦还是继续着,没有一刻停止过。
没有一刻。
从前那些醒着时会看见的画面,如今全跑到了梦里头,恶梦没有停止。
可是遇见顾怀之之後,只要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恶梦就不会再发生了。有她在的每一晚,闭上眼後出现的颜色都不是血红,耳边听见的也都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啼。
他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了。
等待了三十年的光阴之後,在漫漫时光里踽踽独行了千重万里的崎岖蜿蜒之後,他好不容易看见希望了。
可若他的希望是必须牺牲她的幸福才能换得,他该怎麽办?
如果留在他身边最後的结局是让她变得不幸,他该怎麽办?
他该怎麽办?
「顾怀之……你快乐吗?」
满覆着霜雪的嘶哑带着冰天冻地的凛寒刮进了顾怀之耳里。
那一秒,她看见了他眼底蔓延丛生的挣扎,看见了孤行於纷飞大雪中好不容易寻到一簇火源,却害怕自己身上的厚雪会将火熄灭的恐惧,看见了淹溺於幽深晦浚的黑潭之央载浮载沉了千年後才遇上一艘小船,却畏惧自己的湿溽狼狈会将扁舟翻覆的颤抖。
他是如此害怕自己为她带来不幸,害怕的连握住她的手都犹豫。
所以她才总说,周奂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人。
世上没有人像他如此,孤身於苍茫冰雪之中,孑然清冷,薄情淡漠,却把平生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半点也不留给自己。
「我很快乐。」
是你让我找回了自己,是你让我认识了自己。
是你让我了解当日子不再只是按部就班,不再只是循规蹈矩,不再只是日复一日地复制着别人心之所向的路径,而是能够凭着自己的心、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想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爱自己所爱的人,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
是你,让我找回了顾怀之。
是你,让我成为了顾怀之。
我的笑容、我的快乐、我的幸福,答案都是你。
周奂,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总和,是我唯一想去的天堂。
哪怕这座天堂漫天飞雪,只要你在,就是天堂。
哪怕你认为你所在之处是炼狱、是幽冥、是绝望,只要你在,那就是天堂。
「周奂,能跟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