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教授你好,我是李子维,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顾怀之第一次见到李子维。
一见她来,李子维就从座位上起身,伸出友谊的手和她问好,微扬而显得亲切的语调听不出丝毫造作,简短的很高兴三字就足以表达出他对於这次的初见面是真心感到愉悦。
李子维和邵仕强一样,都是那种阳光开朗的清俊面相,他的身材不特别壮硕,但即使一身西装革履,还是看得出来平时有运动的习惯,由於是上班日的缘故,他今天戴了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稍微掩去了眸中如夏日暖阳的明亮眸光,看上去斯文了些。
「李先生你好。」顾怀之微微一笑,轻握了下他的手。
「请坐。仕强半个钟头前说碰上了塞车,会晚点到。」李子维边说边邀她入座,和她分别在圆桌两端坐下之後,又轻笑着问:「要喝什麽吗?我去替你点吧。」
顾怀之下午待在研究室里忙的时候已经喝了两杯咖啡,母亲离开之後她没能忍住情绪,哭了一段时间,喉咙并不是太舒服,於是婉拒了他的好意,只和服务生要了一杯温水。
「李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邵检今天也约了你。」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来的,但仕强很坚持,我也有些意外。」李子维腼腆地笑了笑,口吻虽然有不解,眼底的眸光却是柔软。
那柔软,是因为明白对方的坚持出自於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因为明白而被深深感动,却又不能太过张扬地表现喜悦,所以只能凝结成如此浅淡的柔软。
即使在如此自由开明的时代里,他们的爱依旧走得艰辛,依旧没能尽情地徜徉於阳光普照的温暖之下。
可即使在暗无天日之中,他们依旧携手走过了十五年的光阴,捱过了十五个秋冬的风雨,从年少走过青春,踏过而立,即将迈入不惑,却始终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没有放开。
这样的坚定不移,这样的无所畏惧,这样的相知相惜,是世上多少人称羡却无以实现的?
「抱歉,我来晚了。」
一道低沉略促的嗓音传来,同时圆桌侧边的座椅被拉开。
邵仕强风尘仆仆的身影刚坐落,李子维便无声地将先前让服务生准备好的温水默默地推到了他惯用手可及之处,下一秒邵仕强就端起水杯凑至嘴边喝了两口,放下水杯後手边又多了一张纸巾,他则拿过纸巾拭去了唇角的水珠。
这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画面,在顾怀之眼里都代表着幸福二字。
相伴多年的爱侣就是他们现在的模样吧。
即使不言不语,也知道对方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麽,即使不声不响,却只消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蹙眉、一个动作,只需要这样,就能听见到彼此内心的声音。
有一天,她跟周奂也能像他们这样吗?
「怀之,抱歉,没事先和你说子维会来。」
顾怀之微笑着轻摇了摇头,心里并不介意。
其实能见到李子维,甚至能看见他们之间的相处没有因为她的存在和介入受到影响,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那些在得知这段感情存在以後,对自己当初选择沉默顺从而感到的罪恶感,也少了一些。
「晚上的饭局,我也打算带子维一起过去。」
邵仕强边说边以左手握住了李子维摆在桌下右手,两人交换了一眼含笑。
他接着又回过头看向顾怀之,唇角噙着清浅:「要是长辈们问起你知不知情,你就说不知道吧,这样顾老师和许法官应该就不会太为难你。」
「……」
顾怀之没有想到邵仕强说要承担一切的决定会是这样。
他不仅要在他父母面前坦白,还要当着她爸妈的面摊牌。这麽做,等於是当着外人的面把他父母逼上绝路,邵顾两家认识这麽多年,如此无疑是让邵总长在旧识面前难堪。
她愣着,过了几秒才找回声音:「但这样,邵总长和夫人……」
「当了三十九年的乖儿子,就叛逆这麽一次,应该也不过份吧?大不了检察官辞了,移民去美国给李大会计师养,这家伙手上的证照多到能放一本相册了。」
邵仕强扯开笑,那总是一丝不苟的语调如尽却掺入了少年的顽皮,弯着笑意的眼瞳里全是打算豁出去大闹天庭一遭的稚气和撒泼,说到调侃之处却又揉进了几分耽溺,完全没了先前那副如机器般的冷冰。
乖巧久了的人真要搞破坏起来,都是玩大的。
她是如此,邵仕强也是如此,他甚至玩得比她还大还疯。
现在看来,她当初去夜店里寻欢找一夜情简直就是一块小到不行的蛋糕,和邵仕强的叛逆比起来根本小巫见大巫。
「我可没说要养你,正值壮年的人别不事生产,找个超市当收银员去。」李子维皱眉嫌弃道,眼睛却是笑着的,被握着的手也始终没有抽开。
听见他的吐槽,顾怀之也笑了。
相爱的人就是这样吧,连吵架斗嘴都是笑着的,幸福的让人羡慕。
好希望有一天,她和周奂也能这样。
如果他们也能这样,如果能这样相处着,周奂的世界就不会再下雪了吧?
……
顾邵两家人这场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是要说明悔婚原由的饭局,不出所料地从见了面的第一秒开始就是相顾无言的尴尬,而当邵仕强偕着李子维走入包厢後,氛围更如陷入如千年无人踏访的疆塞,除了漫天的荒凉与满地的寂寥外,别无其他。
一阵极长的静默之後,最先发出声音的是邵仕强的母亲。
「仕强,这位是?」看见儿子牵着另个男人进来,邵夫人眼底虽有心慌和困窘,面上依旧保持着优雅的笑容,连口吻都是轻柔如兰。
「顾老师、许法官、爸、妈、怀之,这位是李子维,我交往十五年的伴侣。」邵仕强噙着笑,面色从容,口吻沉稳如石,眸光已是坦然。
且坦承的同时,他的手始终紧握着身旁男人的手,态度是全然的坚决。
「……」
空气凝结成一片沉默。
邵伯钦面无表情地盯着儿子,目眶瞠红,眼底的怒意清晰可见。良久,乾涩的唇缓慢启合,自喉咙中滚出沙哑沉音,「你再说一次。」
字字峻寒,声声冷冽。
「我说,他是……」
邵仕强再次开口,一只陶杯却自面前砸来,里头的热茶泼洒而出,溅湿了他的侧脸,最後硬生碎裂於身後的白墙,尔後紧接的是邵夫人与许芝兰受惊吓而脱口而出的惊呼。
偌大的包厢里似有无形的烟硝扬沙而起,场面难看至极。
「仕强……你到底在说什麽?你怎麽能在顾法官面前开这样的玩笑呢?」邵夫人忍下惊慌与颤抖,强迫自己提起笑容来缓和陷入窘迫的气氛。
「我是认真的。」
「还不给我住口!」邵伯钦勃然大怒地拍桌咆哮,愤然抓起另一只杯子又砸了过去,珠黄的目色里震荡着难以平复的愠火,面目狰狞。
「仕强……怀之……你们……这到底怎麽一回事?」许芝兰这才从错愕里回神,连忙看向坐在身侧的女儿想厘清状况,却得不到她任何一个眼神。
顾怀之自始至终都垂眸盯着餐桌上的水杯,按照剧本佯装难堪而保持沉默。
「顾老师、许法官,这就是我今天一早和您们说要解除婚约的原因。」即便脸上挨了一记疼,邵仕强仍是面不改色,平淡而语。
话落,他松开了李子维的手,迈步走至桌前,朝顾家两老微微欠身,致上歉意。
「很抱歉,我对怀之并没有任何感情,我没有办法和她结婚。」
听闻这声道歉,顾森面色沉着,没有多作回应,只是望着对座的老友,缓慢道了句:「这顿饭改天再吃吧,我们先回去了。」
话说完,他朝着妻小沉哑地说了句「走了」,便自座位上起身,兀自走出包厢。
许芝兰见状後也连忙和对方告辞,匆匆追赶而上丈夫离去的身影。
然而,顾怀之并没有离开,始终就只是垂眸坐在那。
包厢里顿时又跌入了另一阵的寂寥。
好一会,邵夫人颤巍着开口,神色皆是愧疚仓皇。
「怀之……仕强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吗?」
顾怀之抬眸,望见了两双株黄的眼,以及眼里满溢歉疚和心疼,鼻头忽而一酸。
就连在这麽难堪的状态下,他的父母也没对她有过这样疼惜不舍的眼神,他们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只是急着要离开这令他们觉得不光彩的场面,即使发现她没跟上,也没有想过要回头来找她。
似乎是即使任凭她继续难堪,他们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心疼。
即便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戏码,即便心底早有预料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忍不住期望,也还是只能失望。
顾怀之抿了抿唇,费了一番劲才压下漫上鼻尖的酸涩及涌上眼眶的湿烫。
「我……」她原先是想坦白的,可才张口,余光就见邵仕强轻摇了摇头,她只好歛下眼避开两老的注视,继续配合演出:「……不知道。」
「这……」邵夫人一时语塞。
半晌,邵夫人缓过神,连忙起身来到小姑娘身旁,轻轻握住了她摆在腿上紧抡成拳的手,忍着泪,哽咽着向她道歉:「对不起啊……是我们仕强辜负了你……阿姨跟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
太过温柔的话音打进心底,灼伤了心,疼痛化作热泪,盈满眼眶。
为什麽……
为什麽这种时後握住她的手的人,不是她的母亲呢?
为什麽呢……
「怀之,邵伯伯也跟你道歉。」邵伯钦一向也是疼惜这个小姑娘,对她说话从来就有别於刚硬外表的和蔼温柔,如今更是挟入了万分的歉疚。
「邵总长、夫人,您们不需要这样……」顾怀之连忙起身,眼里的泫然掺入了几丝愧对。「其实邵检和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朋友,他并没有亏欠我,您们不需要跟我道歉的。」
她和邵仕强本来就没有情感在,这些心疼和愧疚她真的承受不起。
同时,她也不想要再继续对如此疼爱她的长辈说谎了。
「这一年来,真的很感谢您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但其实我也骗了您们。一直以来,我和邵检都只是为了不让双方的父母失望,所以才在您们面前假装交往,对不起。」
此话一出,两老的眼里都是诧异。
但顾怀之并没有因此停住,而是选择继续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完。
「或许您们现在很愤怒,或许也无法谅解邵检的选择,甚至或许对他感到失望。但我认为,人的一生中,如果能遇见一个即使明知道未来是险滩,却还是愿意始终陪在自己身边,陪着一起走那段崎岖路途的人,那是难得可贵的缘分,而邵检能遇到一个愿意陪着他走这麽久时间的人,更是得来不易的幸运。」
「也许我没有资格说些什麽,但我还是希望邵总长和夫人能听听他们的故事,然後,如果可以的话……把这一年给我的疼爱和关心,都留给真正陪伴着邵检的人吧。」
李子维才是真正陪伴在邵仕强身边的人,他才是真正值得得到这些关怀的人。
「……」
平淡却挚然的语声不仅触动了邵家两老原先溢满愤慨及歉疚的心,也让邵仕强和李子维红了眼眶,四人的眼底全是诧异的颤光。
「你这孩子……」邵夫人满目潸然地瞅着眼前的小姑娘,动容地难以言语。
邵伯钦肃然沉气,面色刚硬冷峻,珠黄的眼里隐隐泛着颤动的流光,摆在桌上的手收掌成拳,似在压抑心下的波澜。
顾怀之深吸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始站在包厢门口的李子维,看见了他强忍在眼眶中的感动,於是她给了他一抹微笑,满怀温润的眸继而转向邵仕强,也看见了他锁在瞳孔中感激慨然的波泽,柔唇投以相同的清浅。
最後,她将目光转回了面前的邵家两老,温缓地道出心中最真挚的祈盼。
「邵总长、夫人,李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请给他一个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