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後,顾怀之喝完了那杯酸而不腻的海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又把在吧台里的男人叫了过来。
「周奂,我还想再喝一杯,这次不要那麽酸的。」
接到她总是不指名的点单,周奂捞来一只沙瓦杯,拿起瓶罐开始调制。
酒倒到一半,他分神瞥了她一眼,「心情很好?」
瞧她眼角笑的,要多看几眼,他恐怕都顾不了学生的角色设定,想吻她几口了。
要不是那个认得她的学生还在,他真打算在这好好吻上这美丽的笑容一回,顺道给那坐在她後方圆桌位上不断盯着她看的男人一个警告,说明她名花有主。
那家伙整晚就盯着这女人瞧,恨不得要凑到她身边的空位请她喝酒,把她灌醉捡走似的,看得他眼刺,心里更是火。
在他的地盘,看上他的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嗯,很好,超级好的!」
顾怀之眯着眼笑了笑,颊边晕着几抹红,显然是有些醉意上身了。
「这杯喝完就先回我家,我半个小时之後就回去。」男人边说边递上酒红剔透的香格里拉,然後擦了擦手,趁着坐在远边沙发区的女孩们目光自他身上移开时,伸手抚了抚她的发。
「好。」她甜甜一笑,听话地点头,伸手拿过酒杯,像猫咪舔牛奶似地啜饮了起来。
周奂无声勾唇,眼底尽是宠溺。
这女人喝醉之後的模样每一回都不太一样,有时妩媚、有时易怒、有时霸道、有时可爱、有时滔滔不绝、有时倒头就睡,让他每一次应付起来都得用上不同的方式,像在拆惊喜包似的。
但她这样倒也没让他感觉有什麽不好,挺有趣,也挺惹人怜的。
……
顾怀之先离开之後,周奂在店门口拦住了那也想尾随而上的男子,将他带到店外的暗巷,揍了两拳在对方胃上,让他把整晚喝下肚的酒全吐了出来。
男人痛得跪地不起,他再次拿出收在口袋里的瑞士刀,抵上他颈动脉之处。
「别在我的店里对女人动歪脑筋。」
命悬一夕,男人颤巍着拼命点头,连大气也不敢喘。
周奂冷眼睇着他颊侧竖起的寒毛,收起刀锋,反手往他耳鬓重击,男人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他将人扛起,往後走了几条巷子,把人随手扔在街口监视器拍摄不到的死角。
处理完这事,周奂回到店里,慢条斯理地将脏了的手洗净,接着走入员工休息室,打开了火灾警报器,悠扬着轻柔乐音的空间顿时奏鸣大噪,原先还在谈笑的客人纷纷放下酒杯,鱼贯自门口逃出。
等到人都走光了,他将警报器关闭,走出休息室,开始收拾。
三十分钟後,招牌上的冷色霓虹暗下,周奂走出酒吧,关上黑色铁卷门,宣告今日营业时间已结束。
七年来,Thanato全年无休,即使他有事,也会找徐俊来帮忙,从不提早打烊。
但那是在遇到顾怀之以前的规则。
现在,顾怀之才是他的规则。
……
周奂回到家时,顾怀之正窝在沙发上吃着他昨天买来冰在冰箱里的微波义大利面,吃得满嘴都是青酱,那模样看起来像极了饿了三天三夜没吃饭的流浪猫。
他放下钥匙,脱下大衣摆在椅背上,然後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大掌缓慢而轻柔地抚上她的黑发,流连似地来回娑抚着。
「没吃晚餐?」
「嗯……」顾怀之嘴里咬着面条,虚应一应。
在研究室吃了半块蛋糕之後,她晚上下肚的是两杯咖啡和两杯酒,什麽正餐都没吃,一到周奂家,她的肚子就饥肠辘辘地叫个不停,想到他说半个小时後才会回来,她只好挖他冰箱里的存粮将就着吃。
平时她才不吃便利商店卖的这种微波食品,既不新鲜也不营养,而且很不好吃。偏偏这男人像是把便利商店当自家粮仓似的,冰箱里放不是三角饭团、冷藏三明治、冷冻水饺,就是这种微波食品,光一餐吃下来,都不晓得吞了多少防腐剂下肚。
「下次早点跟我说,我可以买给你。」
周奂知道顾怀之不吃便利商店的东西,毕竟是出身在法学世家的人,家境就算不是富可敌国,也比寻常人家来得优渥许多,自然吃不惯这种廉价的垃圾食物。
她对吃很讲究,不是手工现做的加工食物几乎都不太吃,对咖啡豆的要求也很高,便利商店或平价咖啡馆里卖的她也不爱喝。
替她买了几次饭之後,他就大概看出她对饮食的要求,也花了些时间去了解不同产地和产季的咖啡豆口感上有什麽不同,上网做了些功课,还蒐集些市区的咖啡馆资讯。
在和顾怀之交往以前,他是不进咖啡馆,也不喝咖啡的。
那种象徵高贵雅尚的饮品,年轻时他没有余裕去品尝,即使现在脱离了被生存和金钱追着跑的迫切,他也没有想过要喝,就像即使负担得起,他也不会走进高级的餐馆用餐。
在某个悠闲的午後,坐在高级的咖啡馆的落地窗前,从容地喝一杯醇厚的咖啡,或是在某个浪漫的夜晚,坐在高级的餐厅的烛光长桌边,优雅地吃一客精致的餐点,那从来就不是属於他世界里的场景。
那是他高攀不起的世界,是他高攀不起的光鲜亮丽。
他高攀不起光明,高攀不起纯白,高攀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甚至,高攀不起她。
他和顾怀之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在明,他在暗。
她是白,他是黑。
她所在之处是天堂,而他则深深囚於幽冥。
他们本是不该相遇的平行线,却因为一场意外相交,甚而纠缠,就如一滴黑墨浸入澄澈的湖泊,只堪堪一滴,便将一弯净白的清流渲染成污浊的灰。
他把顾怀之这方来自天堂的白绢,亲手染上了属於地狱的黑,从此堕入阒暗。
「没关系。」咀嚼过後咽下口中的面,顾怀之摇摇头,朝他勾了勾笑,又低头捞了一口继续吃。
她是真的觉得没关系,只要有周奂作伴,吃什麽都没关系。
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幸福了。
「……」
男人在心底无声喟叹,拇指轻抚过她的脸,满目怜惜。
这女人真的很傻,一迳的傻,到底是纯白无瑕,不若他邪恶晦暗。
顾怀之,你好傻,傻的好让人羡慕。
……
等小姑娘吃完面,周奂抽来面纸替将唇边的酱料擦乾净,倒了一杯水给她,把餐具收拾完後也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才又回到沙发上与她并坐。
「周奂,今天有好事发生。」他一坐下,顾怀之就靠了上去,双手轻挽着他的手臂,偎在他肩上蹭了蹭,语调甜腻悠扬。
「嗯。」他任她抱着,文风不动地喝水。
「我和邵仕强解除婚约了。」她笑着宣布,声音比刚才又高昂了几度,说完之後就抬起头看他,眼里亮着期待的波光。
她期待看见他露出笑容,期待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後也和她一样开心,无比期待着。
「嗯。」可是他没有。
黑眸之中,如同往常,一望而去,皆是冷然。
那抹寒听着平淡,熨至心上却成了烧灼,在心口烫出了一道凹陷的痕。
顾怀之失望地黯下眼,把头靠回了他臂膀上,扁着唇默然不语。
眼眶逐渐漫上湿热,兜着转着,最後抵抗不了地心引力的牵引,自眼角安静滑落,无声滴在他衬衫的袖子上。
稍纵即逝的热透过衬料渡进肌肤,渗入血管,放流四肢百骸,在那片乍看之下似是无波无澜的心湖之上,扰起了轩然大波。
她哭了。
这道领悟如划破夜色的惊雷,硬生割裂黑暗,往阒黯中放肆塞入大片大片的光,蛮不讲理推倒松动的城墙,以攻城掠地之姿,强迫他接受这些亮。
她哭了……
男人咬着牙,眸色动摇。
她哭了啊……
他颤抖着,无论眼神,无论躯干,无论四肢,都隐隐颤抖着。
手中的水杯滑落,落在冰凉的地砖上,敲出一声铿锵,洒了满地晶莹。
顾怀之听见这声清脆,也感受到了他的颤动,顾不得泪还在落,立刻从他身上退开,才想抬头看他,一双大掌却已经抚上她的脸颊,用着极度颤抖的手指,替她抹去了颊上的泪痕。
「顾怀之,不要哭……你不要哭……」
不要哭……
不要……
不……
他还在颤抖,越来越用力,连呼吸都是,眼底是一片无明的黑。
光亮之後,从裂缝中随之漫漶而至的,是更深的黑,如自毒瘴中破口而出的团团迷雾,漫天袭卷,铺天盖地笼罩了整片天地,不留一丝余地。
迷雾之中,有一张模糊的面孔,面孔之上,泪光纵横,与飞溅的血水交融。
耳膜里,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回荡天际,凄厉嘶哑,万念俱灰。
「……」
顾怀之看见了,看见了他眼底漫漶无边的痛苦,层层叠叠,浪潮喧腾,被黑暗吞没後,又有另外一波翻滚而至,彷佛无穷无尽。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周奂眼里出现了情绪。
那种震荡着无法停歇的痛苦,是即使只看一眼,就彷佛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挖空,任凭冷风萧瑟而灌,猖狂袭卷,令人窒息的既空洞又刺骨的撕心裂肺。
「我不哭了,周奂,我不哭了。」她连忙向着他扯开笑容,双手随意地拨掉脸上的泪湿,心慌着,却不敢不说话。
而後,她握住了捧在脸上的掌,指尖触到的尽是冰凉。
「周奂,没事了。我不哭了,我没哭了。」
「……」
「你看,我没哭了对吧?我没哭了。」
「……」
男人眼底的混浊和漫身的颤抖,在她柔缓温和的嗓音之下,渐渐消亡。
阒暗如墨的眼里,逐渐浮出零散摇曳的碎光,最後逐渐汇聚成一个极小的光点,光点之中,有一个她。
顾怀之是他的光……
是他的光啊……
周奂忽而闭上眼,呼息沉重而缓慢,泛着细微的颤。
眼前闪动着杂乱错置的记忆碎片,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层叠交错,杂讯刺扰。
「周焕!不要!快住手……快住手啊……」
有一道声音在脑里回荡,忽近忽远,漫漫漶漶,虚虚渺渺。
「周奂?周奂?你还好吗?」
另一到声音自耳畔传来,近在咫尺,清朗明楚,声声确实。
他睁开眼,视线从模糊逐渐转为清晰,最後看见一张写满无尽担忧的脸。
是顾怀之。
是她。
「顾怀之……」他张唇,用力滚动喉咙,发出极致沙哑的三个音。
「我在这。周奂,我在这。」
她在这,顾怀之在这,他的光在这。
都还在这。
「嗯。」他低应,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还在这,顾怀之还在这,他的光还在这。
都还在这。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