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之猜对了。
邵仕强真的有一道属於他的光。
在她主动提起没办法和他结婚,要和他解除婚约,并且把那只装着金色婚戒的红色方盒推到他面前还给他之後,邵仕强主动和她提起了他的光。
他说对方是他十六年前在T大念法研所时,在一堂监识会计的选修课上认识的会研所学生。他们两人同年,个性也合拍,兴趣又刚好都是登山,很快地就成了朋友,每逢周末都会相约去爬山,认识了一年之後确认了彼此的心意,然後就交往至今,整整十五年。
他还说,对方目前在知名的外商会计事务所担任合夥会计师,年收入是他这个主任检察官的好几倍。
而且,对方是个男人。
邵仕强交往多年的伴侣,是个男人。
她终於明白为什麽这麽多年来,邵仕强从来不曾和任何女性传过绯闻,也始终恰如其分地与身边的女人保持着仅只友谊的适当距离。
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老实说,我对你感到很抱歉。」邵仕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眼底尽是诚然的歉疚。「我爸妈就我这麽一个儿子,他们把所有的资源都放在栽培我上头,我不想看见他们失望,所以接受他们所有的安排。」
「我其实也清楚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知道每一次碰面必须迎合双方家长的期待刻意对你好,让你感到为难和不自在,我也明白每个月固定约你出来吃饭,造成你很多的困扰,这些我真的都很抱歉。」
「顾教授,蹉跎了你这麽长的时间,对不起。」
顾怀之没有想到邵仕强会和她说这麽多。
或者说,她没有预料到今天这场谈话会演变成如今这样。
她没有预想到邵仕强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也没有预想到他会主动和她坦白,更没有预想到他心里竟然对她怀抱着如此浓厚沉重的愧疚。
「你为什麽……突然和我说这些?」
她和邵仕强在今天以前的每一次名义上的约会,交谈的话题都不离公事,不是谈论最近社会上的案件,就是讨论修法议题。
他们之间能谈论的也只有公事。
他们从来不过问彼此的生活,连朋友也谈不上。
可是今天,他却这般毫无保留地对她说出藏在心底十五年的秘密,毫无保留。
「因为我承诺过子维,如果四十岁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被这个世界逼着走入所谓正常的婚姻制度,我就会带他去美国结婚。」
「上个月五号是他四十岁生日。」
而下周一,则是他四十岁生日。
他很清楚他的父母为他举办这场生日宴,又坚持要他携伴出席为了是什麽,他们想要在众多的亲友面前正式宣布,他即将与同样出身於法律名门的顾怀之结为连理,共组世人眼里美好称羡的家庭。
他们想要让他们的儿子连在婚姻上都是个毫无疑问的人生胜利组。
「怀之,我可以叫你怀之吧?」邵仕强噙着笑,弧度有些苦涩的笑,口吻礼貌地喊了她。
「嗯。」虽然有些不习惯,但顾怀之没有拒绝。
她知道,邵仕强忍受这些孤独的时间比她还要来得长,而她大概是他第一个坦然说出真相的对象。
他们不是朋友,她却成为他少数能倾吐的对象。
这个处处充满规矩理法的世界,真的太过讽刺了。
「怀之,我知道我这麽说有些懦弱,你可能也会觉得我推卸责任,但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开口。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拒绝这门婚事。」
「我太害怕了,害怕即使我们双方都不愿意,却只有我自己想要反抗,害怕我的反抗不止会伤害我的父母,也可能伤害到无辜的你,但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的……」
「从小到大,我什麽事都听从父母的安排,走他们希望我走的路,活成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模样,我从来没有反抗过。就连一直到他们希望我和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甚至是订婚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要反抗。」
「但当我发现,子维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看起来完全不介意我和你订婚,实际上却害怕我真的和你结婚,害怕我最後会丢下他,害怕到主动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顺从伤害到他了……」
「他不是没有压力的,他的家人也总是要他去相亲,给他介绍对象。可是这十多年来,每一个在长辈介绍下和他吃过饭的女孩,他都当面拒绝了对方,也从不避讳告诉她们,他有一个交往多年的男友。他是那麽勇敢,从来就不畏惧外界的眼光,可是却因为我的懦弱、我的顺从,让他受伤了。」
「我是父母眼中完美的儿子,在所有人眼中拥有完美人生,但实际上,我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无法为他实现,我伤害了一直以来陪伴我、爱我的人。」
邵仕强的眼里有泪,那种既自责又痛苦,既懊悔又慊恨,心如刀割的泪。
「你知道吗?子维知道你今天主动找我谈婚约的事而不能陪他吃晚饭的时候,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反而要我好好招待你,别总是只带你去固定的几家餐厅。他对你始终没有敌意,他始终谅解我们在父母的压力下不得不频繁接触的无奈。」
「他是这麽好的一个人,我怎麽能让他继续难过下去?我不能这麽做的……」
他的口吻里是满满的愧责,那是一种对於自己始终畏懦的悔恨,是一种对於自己失望的痛心疾首,是一种发现自己的爱不及对方千万分之一的自惭形秽。
顾怀之也想哭了。
邵仕强的男友是如此温暖体贴的人,连自己这个素未谋面且是他名义上的情敌的女人都无私地关怀着,像他这样即使只能在光亮之外才能与爱人相依,却依旧坚定勇敢且善解人意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像他这样的人,太让人心疼了。
压下哽咽,顾怀之缓声开口,「邵检,你接下来有什麽打算?我可以配合你。」
闻言,邵仕强扯开笑,泛着泪光的眼里已是豁然。
「解除婚约这事,责任就由我来担吧。我会和我的父母还有顾老师及许法官说,是我主动和你提了分手,他们若是问起原因,你就让他们都来问我,让我处理就好。」
这十五年来,他的男人为他勇敢了无数次。
这一回,轮到他勇敢一次了。
「现在,婚约双方当事人对於解除婚约的意思表示合致,我们之间的婚约正式解除了。」邵仕强自座位上起身,朝面前的女人伸出象徵友谊的手。「谢谢你,怀之。」
顾怀之也起身,伸手回握了他的手,「我也谢谢你,邵检。」
轻握之後,两人松手,才正要入坐,摆在桌上的手机正好响起。
来电显示是李子维。
「周日的生日宴,为了避免纷扰,你就别出席了,我会处理好。」邵仕强拿起手机,一边朝她说,一边拎起椅背上的大衣。「子维还在等我,先走了。」
「邵检慢走。」顾怀之勾起笑,轻轻颔首和他道别。
「是朋友的话就别喊我邵检了,和其他朋友一样叫我John吧!」邵仕强笑了笑,接起电话,和她挥了下手告辞後便转身离开。
看着那抹急忙奔跑而出的背影,顾怀之心下一阵感动,同时也为邵仕强的勇敢感到了几分的欣慰。
急切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不顾一切地狂奔,有时会历经无数的蜿蜒曲折,有时需要无尽的勇气和坚定,有时会耗尽漫漫时光却一无所获,可无论路途再怎麽遥远,无论过程再怎麽崎岖陡峭,在披荆斩棘踏破铁鞋走到山巅尽处之後,等待着的就是属於每个人世界里浩荡无边的温柔。
在曲折尽头等着的,是属於每个人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光。
李子维是邵仕强独一无二的光。
而她世界里那道独一无二的光,是周奂。
顾怀之拿出手机,点开与周奂的对话框,传了封讯息过去。
顾怀之:周奂,我可以过去找你吗?
传出去之後,她想了想,又把讯息收回,改传了另一句。
顾怀之:周奂,我要过去找你了。
周奂说过,不论她想做什麽,都直接去做就好了,不必问他可不可以或好不好。
所以,从现在开始,她要去找他了。
她想去找他,就过去找他,不需要再得到谁的许可,不需要再顾忌谁的眼光,只要她顾怀之想要,她随时都能去找他。
她要去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