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月入懷 — 020:應報理論

後来周奂还是去听了顾怀之的刑法课。

他和昨日一样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近後门的角落,桌上一样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一样在她处理加签和课堂说明这些行政庶务的时候看着窗外发呆。

由於法学院113教室是能容纳一百名学生的大型阶梯教室,加上有些比较晚进教室的同学都是匆匆由後门进入,在最後两三排的位置坐下,站在讲台上的顾怀之并没有办法一眼就看清周奂的模样,上起课来也就比昨天下午稍微自在一些。

虽然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她会趁着把目光抬起看向後排同学的机会偷偷往他所在之处轻瞥几眼,然後每一次都看见了他边盯着讲台前方萤幕上的投影片边抄写笔记的专注神情。

在周奂离开她的研究室,准备提早到教室之前,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问他为什麽要特地到她的课堂上,如果说昨天来的目的是为了提醒她还衬衫,那麽今天的目的是什麽?

「想见你,也想学些东西。」

他说,想见她是主因,学习则是次因。

他还说,其实这三年来,只要他上午有空就会来学校里听课,通常都会挑选课人数大於五十人以上的课程,因为人数多,所以授课教授比较不会花心思去记住每一个同学的模样,通常也不会进行分组报告,教学模式大都以讲授为主,他的加入不会影响到课程的进行,也不会剥夺其他学生的学习资源。

虽然他这样搭便车的作法并不是太好,甚至严格上说起来是违反了学校的规定,但顾怀之在听完他的这段话之後,第一秒闪过的念头却是佩服他这般勤学不倦的精神。

在这个时代里,像他这样热衷学习的人不多了。

大部分的学生即使每学期都必须付上几万元的学费注册,大多时候也都宁可为了玩社团、谈恋爱,以及各种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理由翘课缺席,若是那种不点名、不把出缺席计入成绩的课程,有绝大多数的人肯定只会在期中及期末考时才会出现,夸张一点的甚至连考试当天都没有出席,直到学期结束收到成绩单发现被当了之後才记起自己选了这堂课。

像他这样在没有出席、作业、报告、考试这些压力下还愿意自发地到课堂里听课的人,这世界上恐怕找不到几个。

若不是因为他的身分是校外人士,而他没有付费就听课的行为是明显的脱法行为,她都想把他的精神用来勉励台下这群莘莘学子要好好勤奋向学了。

「说明完刑法的定义以及刑法与民法和行政法之间的区别之後,我们接着说明刑法的功能。有没有同学能告诉我,国家之所以制定刑法,主要的目的和功能是什麽?」

顾怀之有条不紊地将问题说完,接着就垂眸瞥了一眼手边的点名单,随机从上头挑了一个名字:「高辰忻同学,你能说出一个你认为刑法的功能吗?」

「矫正罪犯的行为。」

「很好。汪廷纬同学,你认为刑法除了矫正犯罪以外,还有其他功能吗?」

「处罚犯罪的人,对其他社会成员杀鸡儆猴,预防犯罪发生。」

「很好。温磊同学,你有其他想法吗?」

「嗯……透过惩罚犯罪的人,也许可以稍微弥平被害人心里所受到的伤害?」

「三位同学的回答都很正确。」顾怀之微微一笑,将投影片切换至下一张,接着走下讲台,踏上阶梯教室中央的走道,脚步徐缓前进,侃侃说明。

「关於刑罚的功能,学理上有三个理论,首先是应报理论,大家应该都听过汉摩拉比法典吧?汉摩拉比法典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法典,而贯彻汉摩拉比法典的核心价值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今天加害人如何伤害被害人,被害人就可以用相同的方式施予加害者,也就是报复的概念。」

「在古典刑法学上,报复是刑法最重要的概念,也是唯一的目的。古典刑法学的法学家之所以认为应报是刑法的目的与功能,是因为他们认为犯罪是行为人对於法律规定的否定,而刑罚则是对法律否定行为的再否定。换句话说,当犯罪行为人以他的作为否定了国家法律的存在,国家就会以刑罚来否定犯罪行为人所为的不法行为,藉此声明法律是正确,而犯人是错误的。」

语落,踩着短跟鞋的步伐恰巧停在倒数第四排的位置,顾怀之侧身面向右侧的座位,目光自靠近己侧的学生开始扫掠而过,最终停在角落那张清俊深邃的面容上。

然而这一刻,她看见的却不再是十分钟前的专注。

镜片下的黑眸凛成了一潭看不清的幽渊,渊水里是令人椎心刺骨的千古冰冷,是比原先那片苍茫无寂还要来得更萧寒凄瑟的绝地。

周奂的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晦暗。

「……」他怎麽了?

即便对他这个模样感到意外,顾怀之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探究缘故,只是能匆匆地收回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地提起笑容回过身,朝讲台走了回去,同时继续讲课。

「十九世纪後期,实证主义兴起,实证派法学家提出了不同於古典学派的刑罚目的理论——犯罪预防理论。预防理论的支持者主张,刑罚不是对犯罪的应报,而是国家藉由刑罚的设定,保障社会成员的共同安全。预防理论可以细分为……」

只是当她重新回到讲台上,再把目光放眼台下时,角落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

……

中午下了课之後,顾怀之回到研究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络周奂。

早上他带来的那份早餐,纸袋里黏了一张便签,上头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和通讯软体的ID,估计是他原以为自己只是送完早餐之後就会离开,所以才特意留言给她的。

她先是拨了电话,两次都转入了语音信箱,她只好打开通讯软体,照着字条上的字串输入,将他的帐号加为好友,然後传了讯息给他。

顾怀之:周奂,早上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

顾怀之:你还好吗?

顾怀之:看到讯息的话,能不能回电话给我?

摆在书桌上的手机反覆传来震动,亮起的萤幕上跳出了三行讯息通知,每一则讯息都来自於她。

周奂坐在椅子上,垂眸静静看着讯息上的字句,彷佛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端的女人满溢在胸腔里的焦急,全透过网路的无线电波传递到了他这端。

顾怀之在担心他。

半晌,他拿起手机解开密码锁,点开了她的讯息,键入一句简短回覆。

周奂:临时有事。

「……」

他骗人。

顾怀之知道他并没有实说。

看着屏幕上冰冷的简短字句,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闷堆上心口,堵得她心塞。

阶梯教室的好处在於,即使站在讲台上,距离底下的座位有些距离,也能将所有同学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周奂听课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当後排的同学们偷偷拿出手机低头猛滑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看着投影片的人,如果他低下头,持笔的右手肯定也会有抄写的动作,整堂课下来,她都不曾看见他拿出手机半次。

所以顾怀之几乎能够确定,周奂是在听见她说完应报理论的概念之後,脸色才变的。

她开始回想介绍应报理论时说了哪些话,思索许久,却想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

这三年来,每次介绍应报理论的时候,她讲解的内容都与今天说的大致相同,而这些内容也都和市面上所有的刑法教科书及参考用书无异,并没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那周奂究竟为什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为什麽趁着她背对的时候悄悄离开了教室?又为什麽要在她问起的时候对她有所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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