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星点零碎,在黑幕上明灭闪烁,弱如游丝,转瞬即逝。
街灯洒落於行人肩上,一秒後又被匆忙的步调抖落,反反覆覆,像永远找不到归宿的残叶,终无落脚之处。
琳琅满目的招牌占满楼壁,街角处是一间占地不大的小酒吧,冷色的霓虹灯管在墨黑的木板上横竖绕转,一气呵成地绕出一串字母。
「Thanato.」
顾怀之抬眼盯着那冷若冰河的蓝光,标准的美式发音自抹上朱红釉彩的唇喃喃滚出。
就是这里了吧?她在限时动态上看见的酒吧。
关掉手机里的电子地图,她深呼吸了几次,伸手将发上的发圈拿下,棕黑色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弯着波浪般卷度的发尾坠落肩上,如秋千般来回摆动。
那背影,风情万种。
她迈开脚步,以一身一丝不苟的标准套装打扮,推开黑色大门,长驱而入。
昏暗的酒吧里,没有预期中震耳欲聋的喧腾,没有预设里呛鼻难闻的菸草味,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优雅的古典钢琴乐曲,以及闻起来让人不自觉有几分飘然却说不出是什麽的浅淡香气。
顾怀之站在门口,目光迅速环视了一周,脑中旋即建立出了地图。
酒吧的装潢风格大抵走英伦风,无论是灯饰还是桌椅都有种中古世纪典雅的仿旧质感,门口进去之後,右手边就是长吧台,吧台前整齐地排着橡木色的高脚椅,隔着约一米半的通道,左边则是一般的座位区,每个座位是一张巴洛克风格的木制圆桌配三张木椅,木椅的椅背和坐垫是以深蓝、墨绿或酒红为底色,上头有着精致的中世纪绣花图腾,墙边则是隔成了三个半隐式的沙发包厢。
这是周五夜晚,一个最适合寻欢放纵的时点,酒吧里的客人是有些多,却没有市中心夜店那种拥挤喧哗,人们手里各自端着玻璃杯,或坐或站地聊天饮酒。
整个空间的氛围是三分的雅性配上七分的慵懒。
吧台里只有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拿着各种酒精调制客人指名的饮品,他穿着纯白色的衬衫,衬衫烫得平整,每处缝线摺痕都清晰分明,看上去是有那麽一点死板。
死板的有些突兀。
吧台上头鹅黄色的吊灯恣意地将温澄的光线泼洒,暖色的光晕落在男人身上,将那张略显削瘦的脸庞衬得格外皙白,几绺灯光碰撞到鼻梁上那副银框眼镜後产生折射,最後在他周围绕成了一圈又一圈的迷蒙光环。
男人伸手自嵌在吧台上方深木色橱柜下的杯架取下一只雕刻精细的方杯,将调和好的酒精自银色的雪克杯中倒出,橙色清澈的液体缓缓流泻而出,坠落後在透明的杯底荡起一卷小浪。
最後,他在杯缘夹上一叶青柠,然後将酒杯推向坐在吧台高脚椅上那名穿着艳红色连身洋装的女人,接着就自吧台下拿出一条纯白的湿布,开始擦拭双手。
他的动作太过优雅,优雅的十分突兀。
突兀的像是不该出现在酒吧这种在世俗眼光中不带有正面意义的场所。
该死的世俗眼光、该死的伦理道德、该死的法律教条。
她今天来这,就是为了断开这些该死的綑绑了她三十三年的绳索。
她是来寻找救赎的。
顾怀之咬着唇,心下雷声隆隆,脉搏像是随时准备要破茧而出那般,以极快的速率冲撞着她的胸膛,撞得她喉里一阵恶心。
垂在腿边的双手用力攥着,指缝间沁出湿黏的汗水,她颤抖着,从脚底板自头顶盖,从脊髓深处到肌肤表面,每一寸细胞都在用力颤抖着。
身後传来门开启时伴随的细碎铃铛声,下一秒,她冷不防被随後进来的人撞上了肩膀,因疼痛而触发的喊声溢出唇角,踩着高跟鞋的步伐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才稳住。
「不好意思。」
撞上她的男人潦草丢下一句听不出真心假意的道歉,侧身越过,走向角落边正抬手与他打招呼的男女。
这阵骚动很小,小的几乎没在背景的钢琴乐中,但吧台里的男人仍然听见了。
顾怀之揉了揉被撞疼的左肩,才刚抬眸,就对上了自吧台而来的目光。
镜片上闪烁着灯光的反射,流光明明灭灭,她却一眼就看见了那抹来自他瞳仁的邃黑,如曜石,如无星月照耀的夜,更如深不见底的潭渊。
像暗流里的漩涡,一旦涉足,万劫不复。
……
女人身上的黑色套装在象徵迷情放纵的酒吧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颗留着长发的头颅死死地趴在木纹深刻的吧台上,软绵的右手还勉强用拇指和食指执着杯梗,而那杯容量不过八十毫升的马丁尼杯里还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酒没喝。
这只是这个女人点的第一杯酒。
将调好的黑色俄罗斯递给倚在吧台边与人交谈的男人,周奂走回洗手台前,用湿布将手拭净,趁着暂时没有点单进来,一边清洗收回来的酒杯,一边分神打量着那个从十五分钟前醉倒後就没再有任何动静的女人。
从她进门的第一秒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
无论是从她的装扮还是行为举止,都能轻易地看出来。
这间酒吧开了七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穿着这种金融业务会议或是法学辩论场合才会看见的OL套装走进里头,而且还是最标准、最制式、最古板、最没有任何创意的那种。
如果说是要嚐鲜,那以她而言,时间未免太晚了,毕竟她那副妆容一点也没有初成年的少女所应有清新,而是成熟甚至刻意张扬的妩媚。
唯一像是少女的,大概只有酒量。
初来乍到,她一坐上吧台的座位後,一双灵动的大眼就不停地在四处打转,眼底有着明显的焦急和不知所措。
周奂知道,她是在找酒单。
他的酒吧并不走主流的路线。
这里没有过度的喧哗,没有流行的乐音,没有迷情的绯色,而是对大部分习惯在夜晚流连於花花世界的人而言过於安静,甚至是有点无趣的地方。
店里背景都是古典乐,无论世人耳熟能详的萧邦、莫札特或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调都有出场的机会,他不太挑曲目和作者,只选风格。
宁静恬淡,慵懒自适,孑然悠远。
能让灵魂沉淀。
他的店没有制式的酒单,普通店里会有的调酒他都有,依据不同的客人不同的心情特制调配的也有,所以对於她的苦寻无果,他爱莫能助。
兴许是找得慌了,在她对上他的其实没有任何催促的目光时,他看见她颤抖着唇,眼底流淌着名为无措的碎光,用着极为孱弱的微音点了一杯马丁尼。
马丁尼,的确是颇为常见的名称。
他一向不是个多管事的人,纵然清楚这是女人的初次嚐鲜,马丁尼这种看似无害实则後劲浓烈的混酒显然并非首选,但他还是替她调了一杯。
以客为尊。
他从不推荐客人喝什麽。
来到Thanato的人,或为寻欢,或为解忧,或为作乐,或为求醉。
他从不干涉任何进到这里的人的目的,只提供他们想喝的酒,以酒精为他们铺桥,然後目送他们走向各自心向的归处。
走到目的地之後,结局是喜是悲,不尽如人意,就像死亡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样貌,而三途川的彼岸,有着属於每个人不同的结局。
只要你想,走入Thanato,饮一杯客制化的美酒,喝完之後,走向属於你的天堂或地狱。
走入Thanato,迎接属於你生命堕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