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風如焰 — 山內谷中,一家族(清風如焰)

清早,日轮才探出地平线露出一抹鱼白肚的晨光,医馆的内的药房中的男孩早早收拾了仪容,瓷娃娃似的小脸早脱去了稚气,没了七八岁孩子的活泼,看着却反倒有着中年人才有的老成安静,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系上腰带,随意取了发带将一头被阳光染上金色的银白长发在左肩扎起,外头端了盆水,就着水中的倒影,只见一双赤红色的眼,左眼透着凌厉,右眼却没了焦距,望向虚空般的悠远。

「你这只眼睛我救不回来,抱歉。」

「⋯⋯你道什麽歉,你不是医者吗?跟我一个乞丐道什麽歉?」

「呵呵,既然决定要救你,自是想做到最好,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就在我这待着吧,过几日我寻些差事给你,就别到处流浪了。」

「不过⋯⋯真可惜了这双漂亮的眼睛。」

真是个怪人,这双眼睛哪里漂亮了?

突然想起那人惋惜和心疼的眼神,男孩忍不住抱怨,一般人见着他这双眼睛不喊一嗓子妖怪就不错了,漂亮什麽的当真前所未闻⋯⋯开什麽玩笑,不想跟他争这种事。

洗过脸便敷上药膏拿了布条在脸上缠了几圈挡住那只空洞的右眼,那个人说,这只眼睛并没有损坏,也许还有救,要他先留着,若真不行,为了避免病变他也能替他摘了,其实男孩也问过,那怎麽不乾脆点直接摘了,省的心烦,那人却拒绝的果断。

「你此刻便放弃,那必定再无机会恢复,既能保证这只眼睛留着对你无害,我便不想轻易动刀,再说用药养着也费不了什麽银子,要真摘下眼球,可比你想像的痛多了,何必为了麻烦而受那些无谓的苦痛。」

他都放弃希望了,就那个人死脑经不肯放弃,没事就在那边翻医书,一本又一本,早跟他说没用了,还是那样翻个不停。

男孩瞥了眼放在一旁的医书微微蹙起眉头,那个人的死脑筋可不只用在他身上,还是得快些学习,省得他把自己累死了,再说那人身体似乎本就不是多好。

「皓雪,醒了吗?」

这就来了?

心里才抱怨着某人,男孩便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嗓音,转头看向房门,快步跑道门边开了门,抬头看着笑得温和的那人,蹙起眉头有些不赞同的转开头,「奉哥哥来这麽早?」也不知道在家里多休息会,又给累昏过去那该如何是好?

「早点来能多给你上些课,我能早些休息。」奉清风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关心地弯下腰,拇指擦过他用绷带缠起的右眼,「今日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哎,先说了可别瞒着我。」

「没有,好着呢。」皓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算是看出来了,奉清风今天的身体状况稍微好上一些,大概是给那洛大小姐哄着休息了一下午又给未婚妻大人叮咛了几句,回家难得没有熬夜,精神才稍稍恢复一些,他自认还算稍稍了解这人秉性,没个十成也算有个八九成,今天会这麽早起,大概是看着身体稍稍恢复又想开始折腾了,「奉哥哥你先坐下,有话再说也不迟不是。」整日不得闲的,当自己铁打的不成,说了大半月比不上人家几句话,他这也是醉了。

听他带着刺的关心,奉清风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倒也听话的在他的床上坐下,看男孩手脚利索的收拾後来到自己面前,红色的独眼死死盯着自己,这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模样,他居然也习惯了,只是想不到⋯⋯「皓雪,你这眼神是要杀了我不成?」

奉清风轻笑着透出几分打趣的味儿,皓雪不客气的赏了他一个白眼,伸出手给他看过脉,奉清风又是一阵轻笑,「近日思虑过重,脉相都沉了,放轻松点,对身体也好。」

「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皓雪没好气地收回手,思虑过重?比起某人,他这算什麽思虑过重,「奉哥哥,不是我要说,你多休息一点,别逼我找上洛府小姐。」

皓雪严肃的看着他,奉清风却只是眨了眨眼,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还当皓雪要说些什麽威胁人的话,害他稍稍期待了一阵,结果还是拿焰儿来压他,不过说实话⋯⋯

总是意外的有效。

奉清风心里乐着,面上却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还带着快活,「行,我若得空必会好好休息。」

只是什麽时候得空,那就不知道了。

不用说也知道他藏了这麽一句但书,皓雪见他死性不改还想再说,奉清风却先起身到书桌边坐下,取过皓雪案上的医书翻了一翻,稍稍确认过上头的笔记便不再同他笑闹,以皓雪的话来说,就是哥哥变师父。若是平时还好,可每次掐着这种时间假认真,皓雪都不知道该怎麽说这人了,要转移话题不带转得这麽生硬的,怕人不知道他不会听话似的。

皓雪心里抱怨是一回事,此刻乖乖的在奉清风对面坐下,等他看完自己昨天的功课,一面磨着砚中的墨液,却是不敢再跟奉清风抬杠,他清楚着奉清风真做起事来,那是容不得半分马虎的,就算平常再怎麽温和,要是念书时恍个神打个瞌睡,那绝对是大刑伺候。

什麽样的大刑,他不想说,到现在想起来他都还想哭,大半夜的要他一个刚开始学字的人把千字文抄写三遍,这不是折磨人吗!

「想些什麽?」

看过昨天派给皓雪的作业,奉清风说不上非常满意,但也还过得去,以常人的程度,皓雪已经相当出色,他也没打算逼紧,学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成的事,切忌操之过急,可一抬头见了皓雪磨着墨竟然走了神,眉头几不可见的蹙起,皓雪连忙回神认错,奉清风应了声,让他把昨天背下的千字文默写一遍也就过了。

说实话,打人骂人这他是做不来,但罚写默书,奉清风倒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就在一旁喝茶看着皓雪强忍着哀怨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至於皓雪写到最後手有多酸,那就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上个月说,今天之前要把药典第一章寒性药背下,完成了?」

收起皓雪默完的千字文,奉清风回头繮刚刚翻过的书摊开放在两人面前,皓雪答得乾脆,显然把这事记得清楚,「寒性、热性背下了,全书就差温、平两章。」

「倒是不错,百草目念了多少?」

「奉哥哥指派的内容已经念完,後面又自己念了一些。」

果然上进。

奉清风瞥了眼面色认真的皓雪,随口抽问了几个重点,见皓雪对答如流这才真正放下心,眼神中闪过抹愉快,他还担心这孩子只是背书,里头的内容联想没想过,看来是他多虑了,却还是多提了句,「习医急不来,後头的原典只会更难,别只是死记,医者做的是人命生意,容不得我们马虎,可知道了?」

「知道。」

这话不是第一次说,皓雪始终记在心上,从他说想要习医开始,奉哥哥就一再强调,什麽医者仁心,那简直玩笑,医者做的是人命生意,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别人的命丢了,就等着把自己的命也赔上,责任之重不是儿戏。

见他态度良好,奉清风满意的扬起一抹笑,翻开药典第一章细细讲解起来,皓雪一面拿起毛笔把重点记下,有不懂的字当下便问了,奉清风被打断也不嫌烦,倒是细心指导,声音始终温润平静,自然也让男孩定下心来,专心在课业上。

第一次为人师,奉清风却驾轻就熟,兴许是性格之故,後来皇甫擎云问起,本人也只是笑笑,日後倒是教出了不少贤臣国士,其中一人更被称为继奉由池後第二位神医,是谁,那自是不言而喻。

「奉哥哥,这帖方子有些怪异?」听着奉清风讲解,皓雪却突然促起了眉头,得了他询问的眼神才继续发问,「都说寒热药性相冲,不能用在同一帖药里,怎麽这帖药配成这般?」

「药性寒热乃其天性,好比性格相冲的两人,凑在一块自然相冲,但以温、平辅之,若使用得当倒也不是不行,待温性、平性两章念完自能明白。」

奉清风说着,还想继续教学,医馆外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重响,声音有些模糊,不知道在喊些什麽,这般大清早的来给皓雪上课就是看中安静,平时也没什麽事,突然的骚扰让奉清风有些不快,叹了口气才要起身看看是怎麽回事,皓雪便抢先开了门走了出去,回头探出脑袋,「奉哥哥不是不希望外人知道这间医馆是你开的?我出去看看就好。」

话是这麽说没错,奉清风有些迟疑,他总觉得外头的动静有些大,皓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应付得来?

「还是我来吧,皓雪待着。」

总觉得让皓雪出去有些不妥,奉清风也离开桌前,绕过皓雪推开门往外头走去,皓雪欲言又止了一阵,见劝不住他变有些恼怒的哼了声快步跟上,反正要奉哥哥不把他当小孩看是不可能了,这家伙倔起来就是牛也拉不住,奉哥哥要折腾,除了他未婚妻来有谁拉得住他?

走在奉清风左後方,皓雪心里抱怨个没完,但归根究柢也不过担心二字,奉清风心里明白,虽知道他心理不平,但也不多说,到了医馆大门,只见门被撞的有些摇晃,就是奉清风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所起眉头,低骂了声「放肆」,一旁的皓雪听了却是一阵无语。

奉哥哥,骂人不带这麽文雅的。

悠悠吐槽着,皓雪的背脊却也绷的老紧,这动静怎麽看都不像是求医,说来踢馆的他还更相信一点,奉清风此刻想着也差不了太多如此,只是有些意外,他这些日子没少注意其他医馆的态度,或多或少也帮过点忙算是有点交情,今日这一桩未免太过突然了,半点预兆没有就翻脸,他可没发现京城有心思这麽沉的医者。

奉清风瞥了眼大门便转身想回屋内放任不管,既然对方是这般来踢馆的态度,他就放着让他闹,不闹出事他也不好发作,若不小心给人栽了赃或来个碰瓷什麽的,那处理起来怕是他会理亏,还得惹人担心,若是有个好歹,他怕是连出门都要给焰儿管上了,奉清风心里笑了两声,不过洛如焰怎麽也不会管到那种程度,最多满眼担心,他看着难受。

「皓雪,我们回去上课,外头让他闹去,弄出了事我们便报了官,怎麽也轮不到我们吃亏。」

奉清风愉快的说着,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等会到奉府接洛如焰,上回说着要一起看怀瑾那儿拿来的画轴到现在都还没看成,她可哀怨了。

见他是真不打算馆外头,皓雪才宽了心想应声好,外头传来的吼声却让两人同时回过头,「雪儿妹妹!雪儿妹妹,你快出来啊!那老妖怪对你做了什麽,我给你寻来了神仙谷的神医,他们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别听这什麽医馆的老妖怪胡说,快出来啊!」

不想管事,但无奈事情自己找上门来,似乎还挺有趣的,奉清风眼底闪过一抹促狭,似笑非笑地看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皓雪,本想着会不会是误会,但看他这模样,外头的人他还真的认识,那声雪儿妹妹还真是在喊皓雪,不过⋯⋯

「雪儿,妹妹?」

悄悄又将皓雪上下打量了一番,奉清风忍不住扬起嘴角,皓雪这怎麽看都是实打实的男孩,倒底是哪种奇葩才能把他当女孩看?可仔细一看⋯⋯若眼神不要这麽凶狠,还真像个小姑娘,不过他是怎麽也不会认错的,这不,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要能杀人了,这能是个姑娘吗。

「奉哥哥,你刚刚似乎在想很过分的事。」

皓雪凉凉的说着,奉清风只是轻描淡写地呵了声,转头便想装作没事,惹得好雪一阵磨牙,转头瞪向大门,他还想着怎麽了,前些年那家伙突然不见人影,还以为他把自己蠢死了,结果居然还能闹腾?神仙谷是什麽东西,医术能跟奉哥哥比吗?他奉哥哥的实力虽不是最好,但走出去也能随便碾压一票江湖郎中,还有老妖怪是谁?他怎麽不知道这医馆还有老妖怪了?奉哥哥不是老妖怪,是他的恩人他的哥哥他的师父!

猫儿给踩了尾巴,不伸爪子挠一阵是不会消停了,自家这只白毛小猫更是如此,奉清风无奈,却又压不下嘴角的笑,能让皓雪这般激动,这怕是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人了,「皓雪,若真是在意,那便把门开了。」

听出奉清风声音中的一丝兴灾乐祸,皓雪回头翻了个白眼,惹来他一声轻笑,也不骂他没大没小,当初说好了,从那天起他就是皓雪的兄长,当初捡他回来就打算顾着他了,这点玩闹他可不会介意,若是旁人⋯⋯那是另一回事。

想归想,心里虽已经决定纵容,奉清风还是眨了眨眼提醒他注意分寸,自己走向大门,作势要开门,皓雪浑身一抖,连忙扑上去按住他的手,有些气急,「奉哥哥!」

「怎麽?外头不是你的熟人?瞧你紧张的,活像见了冤家。」

笑眯了眼,奉清风却是收回手背在身後,就这样看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皓雪,莫名有种捉弄小孩的成就感,有些好笑这样的自己,奉清风看了眼依旧吵闹个不停的大门,外头都开始哭爹喊娘的了,却不知道跟皓雪到底是什麽关系,可仔细听着也不像坏人,「好了,若不想见便回房去,我倒来会会那神仙谷的神医,听着能起死人活白骨似的,我有几分兴趣。」

心里虽还有些恼他捉弄自己,皓雪却也听出他的关心,深吸了口气,重重吐出,一脸受不了眼前人的模样,「⋯⋯奉哥哥身子虚,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人弄死了。」

说着就留了下来,奉清风眼底闪过一抹柔和,算是受了他别扭的关心,转头开了锁,随即扯着皓雪让开,只见一名少年撞开大门跌入医馆,一个鲤鱼翻身随即警戒的打量四周,一身锦衣华服,见了便知这不是普通人家,可这动作⋯⋯「噗嗤。」

奉清风一时没忍住,肩膀有些发颤,原谅他没能忍着,只是这动作⋯⋯要给怀瑾看见了,他大概又要骂的三天三夜才成,一看便知是个半桶水的练家子,一旁的皓雪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这便宜哥哥太不厚道,他得担待些⋯⋯深吸口气稳住情绪,这才凉凉的开口,「夏瑾年,你找我?」

「雪儿妹妹!我想死你了!」

听见皓雪的声音,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转过头,一见着站在奉清风身边的皓雪顿时满眼热泪,活像见了失散多年的恋人似的,奉清风一时又有些好笑,意味深长的瞥了眼皓雪,「⋯⋯皓雪,为兄还不知道⋯⋯你有这般有趣的朋友。」

这神经粗得怎麽看都跟皓雪满身刺的性子合不来,但想着自己和李怀瑾的组合再加上某人也算是挺奇特的,想想便也不觉得什麽,只是看着这男孩约莫也就比皓雪大个一两岁,这身衣服不像普通人家,只是他认不得是哪家官员的孩子,这倒有点难办,要是得罪了处理起来似乎得费番功夫。

心里思量着怎麽处理这男孩,奉清风没再说话,皓雪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认真的开口,「夏谨年,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是脑抽还是怎麽着,我说了我是男的,男的懂不懂!」

夏谨年愣了一愣,看着皓雪好一阵失神,久久才开口说了句让皓雪想当场毒死他的话,「雪儿妹妹,这麽多年⋯⋯你还是接受不了自己是女儿身吗?」

听他这麽说,皓雪已经不想去看奉清风满是怜悯的视线,不然他真会想把毒粉洒在夏谨年脸上,要不是奉清风在这,怕等会说了什麽不得体的话被抓去抄写礼记,他肯定什麽难听的话都给这混帐招呼上去,「得了,没个消停,你来做什麽?吃饱闲着不成?好些年不见人影,还以为你办什麽大事去了,也没个音讯。」

懒得继续夏谨年解释自己的性别问题,皓雪哼的甩开头,连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谁知夏谨年见他问起自己这些年便自动忽略了那满满的讽刺,一时间感动的热泪盈匡,他还怕雪儿妹妹忘了自己,没想到她还这样挂念着,「雪儿妹妹,你眼睛的颜色说不定有办法了!我和爹走了一趟南方,在那里听说了神仙谷,你一定不知道吧?那里可出了好多神医呢,听说当年的奉御医也是神仙谷的人,我这一请还请来了两位,就算没法子也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娶你为正妻,到时八抬大轿迎你——」

「哥,你可听过神仙谷?」

直接无视夏谨年滔滔如江水般源源不绝的告白,皓雪只在意那一句「当年的奉御医也是神仙谷的人」,皇甫皇朝姓奉的御医也就那麽一位,那不就是奉哥哥的父亲奉由池吗?可怎麽从没听奉哥哥说过神仙谷还什麽的?

此刻奉清风也是满肚子疑惑,父亲是神仙谷的人?这件事他从没听说,母亲也没同他说起,这神仙谷到底是什麽地方?

两人正疑惑着,一阵铃铛的轻响随风传来,只见两名男子踏着翩翩步伐走入医馆,在医馆走出了一阵春风,其中一人一身玄色长袍,肩上用木竿挑着一只葫芦,葫芦腰上缀着红樱,随着男人的步伐左右摇晃,脸上透着桀骜不羁,天蓝的眼透着不怀好意的笑,一旁的白袍男子同样有着一双晴空般清澈的眼,笑的温润,却隐隐透出一丝媚色,腰带缀着一串金铃,透出几分妖异的气息,却又让人着迷。

那双眼,和奉清风太像太像。

皓雪看着愣了,奉清风眼底闪过一抹疑惑,进了医馆的两人也是一愣,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奉清风总觉得他们似乎透过他看着谁似的,来不及深究那两人便收回了视线,转而对着自己拱手,露出礼貌却有些疏离的笑,「这位小友也是医道中人?」

白衣男子稍稍打量眼前的少年,越看越是心惊,和黑衣男子交换了个视线,这少年给他们的感觉太熟悉了,该不会⋯⋯这就给他们碰上了?

「⋯⋯不敢当。」奉清风眼中含笑却不达眼底,隐隐透着几分紧张,这两人不明底细,他更是不敢大意,悄悄将皓雪护在身後,「两位可是为了皓雪而来?」

「正是。」黑衣男子坦然应道,瞥了眼皓雪却是一声轻笑,「不过看着是用不着我们,这位小公子的眸色不是病,是天生如此,看着倒挺是漂亮的,不过⋯⋯这右眼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黑衣男子看着皓雪眨了下眼,透出几分疑惑,却也没再多问,只是看着奉清风一笑,「小友不必对我俩太过戒备,我们俩真不是庸医,对这位小公子也没恶意。说实话,我们是受了这位公子委托,以带我俩到京城一趟、我俩替他医治一人为交换这才成行。」

「正是,公子大可放心,我等真不是恶人。」

白衣男子笑的温润,却又带着几分玩味似的看看着奉清风的眼睛,悄悄瞥了黑袍男子一眼,见他颔首这才接着看向皓雪,「不过在下想冒昧问问,这位小公子和公子是什麽关系?看着亲近,兄弟似的,却又生得不像。」

这麽问并没什麽错,就是话家常似的内容,奉清风却感觉一阵怪异,从小没少遇过义父旁敲侧击想问母亲的事,他这方面敏感了些,这两人突然问起这事着实怪异,才想着示意皓雪慢点回答,却不想他已开了口,却是把两人想问的给说了出来,「奉哥哥收留了我,认我为义弟,教我医术。」

这是了。

白衣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黑衣男子唇角一翘,面上透出狂喜,却端着仙人之姿,清了清喉咙故作高深的开口,「小子,你看着对医界了解不深,前辈我就给你说说白杨谷的事儿,你看着如何?」

「⋯⋯」这前辈抽什麽风?

奉清风面色有些怪异的点了点头,不听白不听,他回头再找怀瑾借人查查就知道是真是假,黑衣男子不知他心中盘算,见他愿意听着心里又是一喜,若有条狗尾巴,此时怕都要能扇出风来了。

悠着点,这是第一印象,要维持好。

告诫着自己,黑袍男子整理了思绪,缓缓道来,原来这白杨谷在江湖上世代皆称神仙谷,是上古时期轩辕皇朝赐给某一专司草药医术大臣的家族的族地,并下了旨赐姓,同时宣布从此此姓不得由该家族血缘外之人使用,因此全白杨谷除了族人的婚配对象,上上下下皆是同姓人家,彼此间都带着血缘,延续了五千多年至今绵延不绝,虽不是人人精通医术,甚至出过王侯将相,但代代皆能出神医,妙手回春不在话下,因此得了神仙谷的美名。

奉清风听着又是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这人有些话没说,看似什麽都说了,却把一些东西藏着,「那前辈,白杨谷姓什麽?同晚辈说说,也好注意点。」

虽这麽问,奉清风却早发现那姓是怕是和自己有几分关系,不是他妄自臆测,而是这两人的眼神在他眼中根本没在藏不住事,一开始的眼神就有几分怪异,听了皓雪那一声「奉哥哥」之後,没看见那眼神跟看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只是那抹不知从何而来的亲近和溺爱让他有些排斥。

他从没听说过父亲还有族人,若知道了,怕也不会改变此刻的态度。

丝毫不觉奉清风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深沉,黑袍男子只是故作高冷的转开头,白衣男子轻轻一笑,接下了话头,「公子会知道的,不过我俩还是比较好奇,这位小公子的右眼是什麽情况?夏小公子委托我们时并没提过小公子右眼有恙。」

「皓雪这伤是给人打了,到我医馆时,就差没断气而已,眼球没坏,却再也不能视物,我只得养着,带来日寻了门路再给他医治。」

知道对方暂时不打算说下去,奉清风也不勉强,左右不论是否如他猜测,他也不会改变现在的生活,他这人⋯⋯早累了。

前些年时时担心给人暗算,身子也给消耗了不少,从以前还能舞枪弄棍的,到现在单纯的书生体质,什麽荣华富贵、衣锦还乡,於他不过浮云,母亲从未提过亲戚,他也不奢望,就算有又如何?就是有了,他依旧好生待着,只是十三年来不闻不问,他放不下,却也不想追究,只想着将来和她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教养成人,白首不弃,直到来世相见,再续前缘。

报仇、追究,翻旧帐,这些事太累人了,他没那麽多心思可用。

不过谈谈医术什麽,他却还是挺乐意的,医术无关个人情感,有能者便值得结交,何况皓雪这伤,他看着也的确心急,若是有办法,倒也不是件坏事。「这麽说来前辈可有类似的案例?」

看着两人的眼神稍稍平和了些,奉清风抱着些许的期待,却有些失望的看黑衣男子摇头,白袍男子则是一脸深思,许久後笑的无害,说出来的话顿时令奉清风有报官的冲动,「我先前倒是把某人毒成这模样过,但要医好我还真没辄。」

简而言之,无法可医。

奉清风有些郁闷的道了谢,瞧着时辰差不多,医馆该准备开门了,转头便想让皓雪准备准备,回头却没看见人,一时间愣了,黑袍男子往墙上一靠打了个呵欠,愉快的一笑,「你那徒弟刚刚给人架走了。说着会发生什麽事我可好奇的紧呢,由时,你说如何?」

「二哥说笑了,能发生什麽事?」白袍男子眯起眼,奉清风心里默默点头,可下一句顿时让他一阵崩溃,「说不定夏公子会把皓雪公子给办了,这不很简单吗?」

两人看着顿时跑了没影的奉清风,相视一眼随即大笑了起来,黑袍男子抹着眼角的眼泪,笑得直不起腰来,「真是,这着急的样子⋯⋯跟他爹有得比⋯⋯哎呦我的天。」

「二哥悠着点,看着也没事了,我们先去跟那几位打声招呼,晚些再去见大嫂。」

「好,就先这样吧。」

黑袍男子哼了声,眼底还带着没散去的笑,转身跨出门槛,当奉清风带着炸毛的皓雪回到医馆时,早已不见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阵苦笑,他刚刚是在冲动什麽呢,皓雪不过被拉到里头说话,虽说那内容⋯⋯就是对着焰儿,他也不见得说得出口,但总归是没事,皓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他身上藏着的毒可多了去,不伤人根本的数不胜数,压根不用他担心,只是精神被折腾得紧而已,「奉哥哥放开我!我去宰了那登徒子!我不是姑娘!我才不是姑娘!」

「是是,咱们家皓雪不是姑娘,只是那人已经给我让连城撵出去了,下回再碰上你要怎麽毒他哥哥绝对不管,可好?」

奉清风苦笑着看皓雪陷入沈默,果然以这孩子的年纪要下手毒人还是难了点,「好了,准备做事了,我里头等着,有人求医便照规矩带来。」

拍拍他的脑袋,奉清风也不多说,却不知道未来他有些後悔这时候没把皓雪的态度多想一层,苦的他後来成天看他像只刺蝟炸毛却又眼巴巴地瞪着医馆大门碎念着「怎麽还不来」,那怨妇模样,他也是醉了。

⋯⋯这是後话,此时奉清风拐进後头的书房,里头的墙面不是一书就是储放药材的抽屉,角落搁着一张书桌和笔墨,不远处还有一张软榻,正是上回洛如焰来时他歇息的房间,此刻却又和先前有些不同。

「等久了?」

奉清风勾起笑容,一时间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搅动了心思,正难得抱着奏摺的洛如焰又看傻了,随即回过神冲着他一笑,「刚来,有些事跟你说,近日京城是多,你稍微留心点。」

说回来其实也没什麽,就是听说他这有人闹事,她就跑来待着了,其他事一天内能完,小打小闹不用跟他报备,省得他操心。洛如焰想着,脸上的笑又灿烂了几分,起身将书桌的位置让开,坐到一边去,奉清风也就从善如流地坐下,转身打开後头的书柜,取出昨日看到一半的奏摺,眼神扫过洛如焰手中的折子,一时有些新奇,「焰儿也接了折子?」

「皇甫叔叔最近有些事吩咐,我明天得上朝回报。」

洛如焰说着,提起狼圭继续写了起来,奉清风应了声,却一时记不得最近有什麽事会需要作为大将军或安国郡主的洛如焰动手,也不曾听人议论,看来是机密了。

那看来不适合多问了,总归明日早朝便能知道。

奉清风也不介意,翻开了写到一半的折子,检查了一阵便持起笔架上的兼毫小楷写起,房内许久没人出声,两三个时辰过去,是了午膳的时候,洛如焰手边的工作也告了一个段落,抬头时见奉清风还没停手的意思,笔尖依旧平稳地在纸面上滑动留下字迹,洛如焰瞧了一眼,也没打算打扰他,只是安静地放下折子起身离开房间,想着到厨房替他端些吃的,可一开门就见皓雪匆忙地跑来,那身後像有恶鬼追似的,见了洛如焰那眼神跟见了救世主一个样,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匆忙开口,「洛小姐,奉哥哥呢?外头出事了,我不知道怎麽处理,真是⋯⋯今天怎麽搞的!」

「阿风还在看折子,出了什麽事?」洛如焰看着皓雪有些奇怪的蹙起眉头,能让皓雪慌成这样,怕是真出了什麽大事,「还有人闹事?」

「闹事不至於,只是咱们这规矩要乱了!」

皓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的说着,外头的骚动早惊扰了里头的奉清风,将笔和文书放到一旁,虽知道这事情怕是真不小了,开了房门声音依旧平稳,「皓雪,出了什麽事?」

「就是——」

皓雪三两句解释过,洛如焰和奉清风对看了眼,同时叹了口长气。

得,自家长辈来闹场了。

「焰儿,你先从前门过去看看,我等等赶上。」

不知那几位是吹了什麽风,就这麽突然想来自己这儿吃饭了,奉清风却也不打算抱怨,想来自己也没特别提过这间医馆是自己的产业,几位前辈还是不知道的,可搭上自己母亲那就是另一件事了,他分明和母亲说过这间医馆的事,依母亲的性子,她不会无缘无故往医馆跑,之前他也不是没问过母亲要不要请洛前辈、皇甫前辈等人来吃一顿,也算是稍稍答谢对他们母子的照料,却被母亲直接否决,说这样太过生分,戴逢年过节再请就是,平日这样请客未免太过刻意。

母亲说是那便是了,只是今天他真不懂。

看洛如焰匆匆离开房间,奉清风回头整理仪容,便快步离开房间,绕了後门拐了点路到了医馆前门,只见外头已经聚了几些看热闹的群众,随手唤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回头见了奉清风顿时眼睛一亮,「哎呀,这不是奉大人吗?」

「原来是蓝大人。」

奉清风稍稍愣了一瞬,随即扬起平日在朝堂上体面的笑,和那人拱手行了礼,蓝妄言回礼後望着奉清风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深意,却随即藏回眼底看向了医馆,「奉大人也是听说这医馆来了两位神医,这才来看看热闹?」

「两位神医?」奉清风又是愣了一愣,面色一时有些微妙,两位神医⋯⋯不会是他想的那两位?「奉某愿闻其详。」

「这两位听说是从上古医药世家来的,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擅长医术,白袍擅长毒蛊,大家都抢着见识,这才聚了一堆的人。」

蓝妄言说着一面悄悄观察奉清风的神色,见他听得仔细没注意自己,这便话锋一转,「奉大人,您瞧着这人山人海的,加上京城这位,总共三位神医,一时半会人是散不了了,不如和蓝某到蓝府坐坐,上回提到年末祭祀的经费问题,蓝某还想同奉大人谈谈。」

正想着怎麽绕进医馆,奉清风对蓝妄言的话并不怎麽上心,但也是将他的话听入耳中,上回他是和蓝妄言谈过祭祀一事,只是这终究不是他的业务范围,他可没打算涉入过多,「奉某不敢妄论祭祀之事,至於经费一事,若蓝大人真有疑虑,可先向礼部尚书赵大人过个照面,隔几日向皇上上书,到时自然会交办户部处理。」

说着,奉清风远远便看见洛如焰从医馆跑了出来,在前廊四处张望,转头向蓝妄言匆匆道别便一路挤过人群,艰难的往医馆走去,没注意蓝妄言的眼中闪过一抹懊恼,洛如焰在前廊却看得真切,眉眼间透出一抹疑惑,来不及多想,奉清风便喘着气踏上前廊,衣袍有些乱了,洛如焰便将蓝妄言的事抛到一头,上前替他理平衣衫一面开口,「里头是父亲、母亲、皇甫叔叔、宠姨、怜姨和另外两位我不认识的人,一个黑袍一个白袍,似乎和长辈们相熟,另外哥哥们、纤纤和擎云哥——就是太子殿下也在,皓雪已经带了位置,现在占了两桌。」

「好。」

两百两银子送人了。

奉清风苦笑着,却也没什麽怨言,只是那一黑一白的大概就是早上那两位,只是他们到底是什麽来头,他真是越来越茫然,不过今天这样也好,这下京城应当不会有人怀疑这医馆和他有关了。

想着一面和洛如焰快步进了医馆,奉清风喊来皓雪,吩咐他先将医馆关了,免得外头闹出事来,这才快步赶到包厢外头,洛如焰正想敲门,奉清风却突然抬手止住她的动作,里头的声音清楚地传来,听着,奉清风的眼神越发的复杂,洛如焰瞪大了眼,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些什麽。

「得了,你们两个姓奉的,你们大哥失踪,你们全家也跟着失踪,结果是跑回白杨谷去了,你们倒是逍遥,我和寒双在京城担心的要死!」

洛思危喝乾了手中的白酒,瞪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没好气的说着,眼神要多凶狠便有多凶狠,若不是眼匡有些泛红,奉由心、奉由时怕还真给他唬住了,这时却只是苦笑,皇甫寒双只是不说话,眼神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些什麽,一旁的向宠靠着他,翠绿色的眼上下打量着两人,好一阵才慢慢开口,「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怎麽奉家突然又归隐了?」

「家主的决定,只是如此。」奉由心摇了摇头,表情难掩落寞,持起酒杯,玄色的衣袍翩然飘动,一杯黄汤下肚,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能别开头,「大哥当初这麽决定後就把家主之位推到我身上,我没来得及问,大哥就和大嫂离开了奉家,久久没有回来,我们也是寻了多年这才听夏公子说起侄儿的事我们这才匆忙赶来,还好这回找到了。」

奉由心说罢只是瞧了眼曲怜便不再多说,倒是奉由时浅笑着开口,「至於大哥为何那麽决定,我和二哥也很想问问大嫂,还请大嫂给弟弟们解惑。」

说话间,明显是不打算在迷糊下去,奉由心两人静静的等着,曲怜眼皮一颤只是轻笑,啜了口茶水,「池想些什麽,我又怎麽会知道?」

这是不打算回答了。

早知道问不出什麽,奉由时垂下眼,悠悠的开口,「那大嫂,可以告诉我们,大哥⋯⋯是怎麽死的?您什麽都不说,要我们怎麽不多想?」

这话说得可重了,冯延君眼神一凛,向宠面色也有些不善,两人正想出声,却被身边的男人拉回座位,只得紧张的看着曲怜陷入沈默,心里着急,奉由心也有些不赞同的看向自家弟弟,却是知道他的性子,若不得到回答,怕这是不能善了,他会这麽问,怕是早怀疑了大嫂⋯⋯

「由时,大嫂怎麽也不会伤了大哥,你就⋯⋯」别问了⋯⋯

奉由心说着却迟疑了,他也想知道,大哥是怎麽死的。

那一年,他们还住在京城,京城奉家曾经繁华一时,大哥奉由池更是名满天下的神医,还替皇甫大哥摆平了当初和朝廷僵持不下的百媚教,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隔了几年,继承了奉家家主之位的大哥却宣布京城奉家返回白杨谷,从此恢复隐居,接着便和怀了身孕的大嫂失了踪迹,任他们怎麽找也找不到,上一次循迹找到的只有大哥的遗体,孤单的坐在一处小宅院的树下,手中还拿着百草集,看起来就像睡着似的面色安详,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已经没了气息,看起来断气还没多久,他们找到的线索显然是故意布下的,以大哥的武功根本办不到这种事,唯独大嫂能做到,可那时大嫂早已不知去向⋯⋯

怎麽可能⋯⋯不怀疑⋯⋯

奉由心想着便陷入了沈默,包厢外的奉清风垂下眼,某个夏天的午後突然闪过脑海,模糊的对白重新清晰了起来,那是他六岁的时候,见到父亲的最後一面。

「风儿,来,来爹爹这!」

「爹爹!」

「乖风儿,以後别给你娘添麻烦,知道吗?」

「风儿知道,可为什麽爹爹不和娘亲、风儿一起走?」

「爹爹不了,爹爹就在这里等你二叔三叔回白杨谷去,等风儿长大,再到白杨谷看爹爹。」

「白杨谷?」

「嗯,白杨谷。风儿记着,白杨谷是我们的家,风儿的曾祖父、祖父、叔叔婶婶们都住在那里,还有好多弟弟妹妹哥哥姊姊。」

「那为什麽娘亲和风儿不能和爹爹一起去白杨谷?娘亲和风儿不能回家?」

「因为⋯⋯」

「爹爹不要风儿,像爹爹一样迷糊一辈子,所以风儿长大後才能回家。」

那时,父亲笑的寂寞苦涩,似乎眼角还带着泪光,抚着自己脸颊的指尖有些颤抖,「风儿不怕,你娘亲可厉害了,外头谁也伤不了你,若是怕了就想着爹爹,爹爹还说故事给风儿听,好吗?」

「爹爹在白杨谷,怎麽说故事给风儿听?」

「傻风儿,爹爹在梦里说故事给你听。」

「梦里?爹爹是神仙吗?还能进风儿的梦里?」

「爹爹可是神医,神医就是神仙,爹爹当然能进风儿梦里。」

「真的?那风儿要爹爹每天进风儿梦里,这样风儿就能每天看到爹爹!爹爹也要到娘亲梦里,这样娘亲才不会想爹爹,等风儿大了,风儿就带娘亲去白杨谷找爹爹!到时爹爹还要给风儿放纸鸢!」

「好好,都听风儿的,时间差不多了,跟你娘亲走吧。」

「嗯,爹爹一定在白杨谷等娘亲和风儿,风儿带娘亲去找爹爹!」

那时,母亲一直站得远远的,仔细想起来,母亲的眼匡似乎红透了,和父亲对望了好久,最後才拉着他的手扛着包袱离开了小时候成长的家。

那一别,就是永别,父亲从没出现在他梦里,他也随着年岁渐长,忘了父亲临终前曾经说过这麽一段话。

白杨谷是我们的家,长大後要回去,因为父亲的墓就在那里,他怎麽忘了?他怎麽能忘!

到这,早已是泪流满面,曲怜此时悠悠的开口,「池这辈子最懊悔的,就是天真的以为自己从鬼门关前抢回的人就是怎麽罪大恶极怎麽也不会害了自己。在百媚教时他的身体变已经给毁的没剩几年寿命,他死活吊着好不容易熬到风儿六岁,却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我俩讨论过⋯⋯在我保护得了的状况下,就让风儿活的苦一些,於是我带着风儿改嫁,在池的大限之前布下线索,将你们引导那处小院,把他⋯⋯带回白杨谷⋯⋯」

听到曲怜这麽说起,奉清风眼中一阵恍惚,声音带着哽咽,「爹⋯⋯」

跌跪在地,他那时怎麽可能知道那一天是他这一生最後一次当面喊出这个称呼,六岁的孩子能记得什麽事?若不是今天,他根本不会想起来,洛如焰在一旁挨着他,眼中也透着苦涩,见他情绪不稳,便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轻声安抚着,知道他绝对不想这时见到其他人,带着他回到了休息的药房,将门锁上後,看着似乎是失了神的奉清风,心头像被人划了一道伤口正不断躺着鲜血,快步到了他面前,只见他沈默的流着泪,泪珠打湿了衣襟,蔚蓝的眼满是懊悔,却硬是不发出任何声音。

「阿风⋯⋯」洛如焰突然眼匡也有些发热,将他紧紧抱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後背颤抖着声音开口,「阿风,难受就哭出来,别挨着好吗,你别这样,我怕⋯⋯」

这样不吭一声的哭着,她真怕奉清风憋坏了自己,怕他因为悲痛而有个好歹,她也知道隔了这麽久才知道,多年前在平常不过的道别成了天人永隔前的诀别,会後悔自己怎麽没发现是自然的,懊恼自己居然现在才想起这麽重要的事是自然的,事隔多年才发现自己父亲过世时没陪在身边,无法接受也是自然,这时候就是哭天喊地她也不会觉得他丢人,反而是这样⋯⋯她怕他伤了心神。

「焰儿⋯⋯我⋯⋯」

奉清风哽咽着,肩膀微微颤抖,将脸埋入她的颈窝,从低声啜泣到最终嚎啕大哭,中於是将这些年失去父亲感到的无助委屈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天知道他多希望在涟州受到欺负时能有父亲护着他,被人冤枉时能有父亲站在他身後,遇到其他孩子,总被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他多希望自己能理直气壮地反驳,可这些都是枉然,他的父亲早过世了,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走了,他连陪他到最後一刻都没办法,这些年从未到他坟前上过一次香,就连牌位也是到了京城才让人置办起来,这些⋯⋯这些⋯⋯

紧紧拥着痛哭失声的恋人,洛如焰也滑下一行清泪,不顾他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裳,始终将他抱在怀中,直到奉清风渐渐平静下来,已经是黄昏,眼睛都哭肿了,看着便让人心疼。抬起衣袖替他擦去残联的泪痕,在他额首落下一吻,洛如焰轻叹了口气,将他带到榻边轻轻解开他的帽带,梳着他的长发柔声哄着。

本还想说些什麽,奉清风挡不住睡意慢慢阖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洛如焰用拇指小心抹去,心口又是一阵钝痛,替他盖上凉被坐在一旁陪了一会,确定他一时不会醒来才往外头走去,想说跟皓雪要点毛巾凉水来,却是碰上了正要离开的洛思危一行人,见了她衣角还带着点湿意,肩膀更是一片被泪水浸湿的模样,洛思危也不多说些什麽,只是叹了口气,「那小子哭完了?」

「阿风刚哭完,累得睡下了。」洛如焰说着,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透着不解,「那些话⋯⋯是故意说给阿风听的?」

「是。」曲怜垂下眼,嘴角透着苦涩,「风儿从很小就能记事了,只是不提醒就不会想起,若不提醒他,怕是会对两位叔叔有所疏远,何况⋯⋯由池临终时对他说话的画面,我还是希望他能记得。」

希望他记得,他父亲到最後一刻还是那样笑着,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他父亲是爱他的⋯⋯

洛如焰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麽,只是突然有些委屈,替奉清风感到委屈,眼角也热了起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让他一辈子不记得比较好吗?还是知道之後,像刚刚那样大哭一场?

怎麽也想不出答案,洛如焰索性便不再想了,只是再次看向自己的父亲,「爹,我今天能不能在奉府陪着阿风?」

她不想在这时候放他一个人,就算洛思危阻止,她也会半夜溜出门,什麽礼法礼教,她从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站在洛思危身後的洛如熠微微蹙起眉头,和两位兄弟商量了一阵,面色有些不耐的开口,「爹,这有些不妥——」

「但这时候放着心思脆弱的某人自己待着更不妥。」

洛如熠说着便哼了声甩开头,连最死板的大儿子都开口了,洛思危更没了拒绝的理由,回头和冯延君确认後便点了头,後头的皇甫寒双接着开口,「如焰,你和清风明日一同休沐,让他宽了心,至於你那件事,折子可写好了?让纤纤转头给我就成。」

「好的,如焰替阿风谢过皇甫叔叔。」

洛如焰低下头道了谢,瞥见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奉由心、奉由时两人,却是没什麽好说,匆匆行了礼向长辈们告退後便找皓雪去了,两人不由得一阵苦笑,奉由心只是摇头不说,只是侄儿媳妇这是对他们有些微词了,想来也是,家里那位若是知道有人惹他大哭一阵,第一个抄菜刀砍人,洛如焰会不高兴,倒也不意外。

那日直到深夜,奉清风才悠悠转醒,便觉一阵冰凉贴着眼皮,抬手移开浸过凉水的毛巾,便见了在一旁写着折子的洛如焰,一时间有些恍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只得不确定的喊了声,「焰儿⋯⋯?」

「阿风?醒了?眼睛还疼不疼?」

听着洛如焰的关切,奉清风摇了摇头,看着她便知道这不是梦,若是梦里,她怎麽会这麽温暖?梦中不过虚幻,只有真正的她能让他这样安心,「焰儿⋯⋯」

奉清风迟疑地伸出手,和她十指交扣,久久欲言又止,半天说不出全句,落如焰也就耐心等着,声音细弱蚊蚋,终是说出了那句话,「焰儿⋯⋯陪我睡会可好?我⋯⋯」还怕,梦里什麽也没有,他还是怕。

「好。」

抚着他的脸,洛如焰侧身躺下枕着他的手臂抬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没事了,都没事了,皇甫叔叔说你我明日休沐,阿风好好休息,嗯?」

「可你的折子⋯⋯」

「我让纤纤拿去就成,好了,眼睛闭上,乖乖睡觉,不然明天眼睛还跟兔子似的,我看了心疼。」

靠着他洛如焰哼着安神的曲调,奉清风再次闭上眼陷入梦乡,这回梦中有个男人,站在云海之中回过头,一双蔚蓝的眼带着满满的笑,对着他开口说了几字,便缓步离去,他却怎麽也追不上。

最後,也不追了。

追不回来,只能目送。

「风儿长大了。」

声音中,透着骄傲,又是一行清泪滑下面颊,只是嘴角扬起了温柔的弧度,抱紧了怀中的人,安心睡下。

隔日早晨,奉府正厅。

「侄儿奉清风,见过二叔三叔。」

「呜呜,我的好侄儿啊!」

「来,谷里大家给的信,收好来着,最上面那是你祖父写的,瞧见没?最大箱的那个,还有这些医书,有空看看,嗯⋯⋯还有其他的,陆续会有人送来,别急哈!」

奉清风苦笑着看着两位叔叔在自己面前用医书盒装着信纸的木盒堆出一座小山,看两人还在兴头上便决定暂时不提醒他们,这麽多东西,自己一时半会⋯⋯真消耗不了,别提最後那句「陆续会有人送来」,他真心不急啊⋯⋯

於是,奉清风被众多长辈们的礼物和溺爱淹没的日子才刚拉开序幕,接下来一个月,只要没事他大多都在读长辈们写的信,刚读完便又是另一波,闹的他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才是,心头的暖意却是渐渐茁壮,熨烫着冷清多年的胸口,填满了那处就是洛如焰也无法填满的空虚。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隼:嗯⋯⋯没预期的催泪,阿风爹爹,你要不加把劲?

池:说好下一篇是我和怜的番外不是?这种事你加把劲就成,还用得着本神医?

隼:⋯⋯那种龌蹉事你还想拿出来污了读者的眼?

池:再污也是你捣鼓出来的,能怪本神医?

隼:⋯⋯无话可说。

怜:这家伙很欠打吧?

隼:某种意义上。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