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槐背着慕容清向着祥和宫的偏殿走去,中途就遇上了慕容润。慕容润看来等了他良久,轻闭的双目一听见脚步声便迅速睁开,倚着画栋的慵懒身子也立刻挺直了,他向陆槐招手又大喊:「槐儿!」
陆槐叹了一口气,但一想到每天早上、中午,慕容润都会走到宫门前,问问守门的士兵他有没有进宫,风雨不改,从不间断,便由着慕容润跑上前来搂住他而没有回避。
「槐儿!」慕容润见陆槐背着的原来是慕容清,便立时降低音量,在陆槐的耳边轻道:「槐儿,二皇兄怎麽了?」
「清身体抱恙,要好好休息。」
慕容润便不再耽搁,迳自领着陆槐走进偏室。陆槐小心翼翼地将慕容清放在床上,为他脱下靴子又为他盖上被子。在陆槐看来,这些动作都寻常不过,他和慕容清有同门之谊,将来还是一家人,所以陆槐也没多在意,但慕容润在旁边却激动万分,他热泪盈眶,紧握拳头,下一刻就冲去撞墙,吓得陆槐急急拉住他。
「你做甚?」
「吾受伤了,槐儿便会照顾吾,对吗?」慕容润哭着挨在陆槐壮实的胸膛上,陆槐叹了一口气。
「润。」
慕容润紧紧搂住陆槐,并没有打算放开,「槐儿别说话。」
「润,先放开。」
「不要。」慕容润固执,他怎会不知道陆槐无法回应他?但他就喜欢他呀,他还能怎麽办?
「我有要事,不作久留了。」陆槐瞧了瞧窗外,再叹了一口气,又拍拍慕容润的背,「我会回来的。」
「有什麽是吾能为槐儿做的?」慕容润本不想放开他,但得了许诺,便不舍地离了他的怀。
「嗯⋯⋯」陆槐看向沉沉昏睡的慕容清,「替我照顾清。」
「这是槐儿的托付吗?」
「对。」
「那吾会全力照顾二皇兄!槐儿回来时,定会看到一个闪亮发光的二皇兄!」说完,慕容润双目发亮,然後扑到慕容清身边,不知在弄什麽。
闪光发亮的清?是怎样的?陆槐哭笑不得,「好吧,就拜托你了。」
说完,陆槐便踏出了房门,走向花园。
「玉云,别躲了。这祥和宫内要躲要藏的人已经够多了。」
张玉云此时从大树後方缓缓步出来,神色落寞。
⋯⋯
太皇太后离去後,陆刑仍陪着陆梨,此时见陆梨的睫毛颤了一颤,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心肝,你还不肯看爹爹一眼吗?」
嗅到西湖龙井的茶香,陆刑瞧向刚刚步进来的小仁,见他利落地上茶,又放了一盆梨子,便觉这小太监机灵得很,「本王认得你,你是琉璃轩的小仁。小梨常常捣蛋,实在辛苦你们了。」
「王爷!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小仁恭敬地行了跪拜大礼,「公主没有捣蛋,待奴才都很好。」
「本王这心肝会耍的花招不多,来来去去就是那几款,只是苦了清了吧。」陆刑见小仁的身子正在微颤,知道他在憋笑,便道:「你去厨房取点盐来,本王要喂喂本王的心肝,为清出一口气。」
小仁惊讶,但下一刹他便更为惊诧了,只因他听到陆梨嘟着嘴说:「爹爹,不要。」
陆刑见陆梨脸色苍白,心疼得很,还是忍不住弹了她的额一下,陆梨疼得双手按住额头,「爹爹!好痛!女儿是伤患啊,爹爹为什麽要惩罚女儿?」
「谁准你装睡的?谁准你偷爹爹的药的?谁准你服毒的?」
陆刑口上虽在责问陆梨,但陆梨知道陆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见自家爹爹如此憔悴,陆梨霎时眼红红,「爹爹没有说过不准,何况女儿不是好好的吗?」
「爹爹真的宠坏了你。」
「谢天谢地!公主您终於醒了!小仁——小仁现在去为公主取热水来洗漱!」小仁兴高采烈地往地上一拜,立起来时还因太急而踩到了自己的衣摆,绊了一下,稳了一稳才跑出去。
陆梨见房内无其他人了,才噘了小嘴,搂住陆刑,放声大哭起来。陆刑也无多话,只一下一下拍着陆梨,由她哭个天昏地暗。
「心肝,没事了,都没事了。」陆刑为她擦了擦泪,「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梨如今仍很虚弱,四肢无力,头昏脑胀,但知道爹爹就在此处,便安心下来,身上的不适都彷似不在了,「没有,没有!」
「爹爹的心肝,都吓坏了吧。」陆刑摸了摸陆梨的头,「是爹爹不好,跟爹爹回家,好吗?」
「欸?」陆梨抽抽答答,她本来就是不知如何面对陆刑才装睡的,现在唯有硬着头皮道:「爹爹,女儿不走。」
陆刑叹了一口气,「心肝,你已长大了,爹爹虽不能像从前长伴在你身旁,但在陆王府爹爹还能护着你,你说要独自去寒山寺,爹爹便在沿路为你设暗卫,你要偷跑出去,也至少要槐儿守着你,可在皇宫,爹爹的人也只能覆住一个琉璃轩,你看,这次不就出事了吗?槐儿的担忧明明你都知道,为何不回家,就选了个这麽笨的法子?心肝,你真是让爹爹吓得魂不附体啊。」
「爹爹,我答应过清郎,要留在这里的。」陆梨咽了一咽,「是他护住女儿的,他还为女儿受伤了,女儿要照顾他。」
「爹爹自会留下槐儿照料清。」
陆梨咬牙,然後便装作眼前一黑,向後倒去,「哎呀——晕——好晕——」
这次陆刑却没有容她放肆,「人来!唤杜医士来煎药!」
「爹爹!」陆梨激动地喊:「您怎能这样?爹爹明明说过『道法自然』、『随心所欲』的!爹爹不可以强迫女儿的——」
居然用他的话来堵他了?他自昨天起都不知为这两句话後悔多少次了!如今听到陆梨又再提起,只觉不可再纵容陆梨,「你既舍不得清,那便直接完婚吧!爹爹算过了,下月初三是好日子——」
陆梨还未意识到该如何反应,脸上便滑过不绝的冰凉,见陆刑愣住了,她才摸了摸脸上的泪,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晶莹,竟奇异地笑了一笑,「我⋯⋯怎麽又哭了⋯⋯啊,我定是高兴得糊涂了!」
平常面对威迫,陆梨只会气鼓鼓地反驳,但今天她的哀伤明显来自於不情不愿,陆刑了解陆梨,自然知道原因,他心中暗叫不妙,「心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真高兴吗?」
「高兴。」陆梨低下头来倚着陆刑,却不绝落下泪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女儿幼承庭训,不敢忘记爹爹的教诲。」
这个傻女儿,由始至终,都只为报恩!陆刑不知如何回应,只心疼地搂住了她。「心肝,何苦?」
「女儿不苦,女儿知道什麽才是对的。」
「心肝。」陆刑凝重,「你要三思,这是你的一辈子,也是清的一辈子呀。」
陆梨瞠圆双目,呆愣了半晌,她低下头来沉默了片刻,陆刑正想开口,殊不知陆梨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神哀伤沉痛,却有股不愿折服的倔强。
陆刑叹了一口气,「好,爹爹现在就去叫雨来见你。」
⋯⋯
陆槐知道,张玉云是特意来找他的,他不回去看陆梨,只往花园中心的小竹林走去。
张玉云跟着他,两人就在竹林内散起步来。
脚下踏上枯叶沙沙声声入耳,张玉云心中特别烦闷,便迳自停了下来。
陆槐也陪着他停了下来,他不吭声,就等张玉云开口。
终於忍受不了竹林的静谧,张玉云没多久就唤他,「槐。」
陆槐看向张玉云,只见他脸上黯淡无光,全无平日的开朗,便温柔地问:「怎麽了?」
「⋯⋯抱歉。」
张玉云耷拉着头,陆槐听到他向自己道歉,不用想也能猜到他为何歉疚,「你不用道歉,你有你的难处。」
「可是我明明可以护住小梨!」那时他就想冲上前击退慕容决,只是他退缩了。
尤其听到慕容决要杀掉他刚出生不久的孩儿,那个他还未好好看看的孩儿,他竟为皇挡住了小梨的去路。
若不是他拦在前,也许小梨便不会服毒以致命危一线吧⋯⋯
陆槐叹了一口气,「护住她的人,不该是你。」
张玉云瞠圆眼睛,一时愣住。
「对方是慕容决。」陆槐这时抚着面前的竹叶,手指在深绿上愈显得尤如白玉,「要从慕容决手上救下小梨,付出的代价将会何等惨烈,我们都知道。你我二人虽是挚友,但这种代价不该由你来付,你不需要觉得内疚。」
张玉云紧握了拳头,刚想开口,陆槐又打断他:「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你没有错。何况,我知道你已经帮了小梨了。」乾元宫内发生如此大事,後宫仍未有任何传言,足见玉云已做了不少工夫。
见到陆槐淡淡一笑,张玉云心内百感交集,他没有错?他怎会没有错?槐说责任不在他身上,那他为何那麽难受?然後槐不原谅他,他怎麽就那麽忐忑?
「小梨早把毒药带在身旁,证明她也不想连累他人,更不想见到任何人为她受伤。」陆槐放开了手上的竹叶,竹叶上下摇晃,轻摆了两下,「是我这个哥哥没用,连她存了赴死的心思都没有察觉,然後由着她任性,留在皇宫这个虎狼之地。」
张玉云从未见过陆槐如此受挫的模样。
「槐,你不是这样卑微的人。」
陆槐噗哧一笑,「说什麽呢?我本来就很谦虚,你怎会这样看我?」
「你一直都那麽⋯⋯」
强。
「玉云,我身无官职,虽是个驸马,但连座府邸都没有。日後爹不在了,我也不能承袭王位。」陆槐苦笑,「你身居高位,又是朝中重臣,比我强多了。在你跟前,我还有什麽能够炫耀的?又有什麽不能够卑下的?」
然後他又继续向前走。
张玉云闻言,却紧抿着唇,没有迈步。
「玉云?我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张玉云点了点头。
「替我拦住爹,只要一刻也可以。」
张玉云脸色一变,「槐!不可!」他难道是想要去杀慕容决那个心狠手辣的人吗?
陆槐眼神不同平日般柔和,「你别管。」
张玉云见陆槐毫不犹豫向前冲去,便也毫不犹豫从後一下搂住陆槐,「槐!别去!」
今天的陆槐比平日更怒恼,张玉云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来搂着他,陆槐不停冲前,「放手!我不想伤你!那坨渣滓定是碰过小梨,我要断他两臂两腿!小梨因他而服毒⋯⋯我要他付出代价!」
「槐!你若伤害了皇,皇定会降罪於你的⋯⋯你别冲动!」
「放手!」陆槐用手肘重力一撞张玉云的胸膛,张玉云受痛松开了陆槐,却虚弱地跪了下来咳嗽,陆槐皱眉,也单膝跪了下来,「玉云!平常你都躲得过,今天为何⋯⋯?」
张玉云摇头,「没、没事⋯⋯」
陆槐抿了唇,伸手去解张玉云的衣衫,张玉云正在咳嗽,无力阻碍陆槐拉开他的统领服,陆槐也毫不客气,几下就将他的肩背扯露出来。
「玉云——」陆槐咬牙,急急从袖中掏出白玉膏,然後打开来为他涂药。
肩背全都是木棍打後的伤痕,有好几道都绽开了伤口,「玉云,你为何不跟张叔叔好好解释?」
『废物!为父是怎麽教你的?怎麽教得你如此不仁不义?』
『父亲——我若不奉行皇命——孩子——孩子——还有镇国公府——』
『你就是及不上小槐!若是小槐!还会置你妹妹於死地吗?废物!』
张玉云摇摇头。
「槐!」慕容灧此时走进来竹林,然而一见裸着上身的张玉云,便皱了眉走上前。
张玉云见慕容灧来到,便急急拉好上衣,「属下见过长公主。」
「玉云,你——」
「灧。你来了,府中的事都处理完了?」陆槐知道张玉云不想在他人面前丢脸,所以把白玉膏塞在张玉云手中,又用身子挡住他,「你先去看小梨,我还有要事,待会再谈。」
「你这宠妹狂魔,还有什麽比小梨梨还要紧的?快和我一同进去吧。」慕容灧亲昵地牵着陆槐的手,「你也不必前去打阿决了,有人替你打了。」
陆槐本来挂着的笑意一下消退,眼神变得冷冽迫人,「谁?」
「没用的大哥,你说呢?」慕容灧微笑,「还有谁?」
不待陆槐反应,慕容灧便拉着他前行,「来,我们去看小梨梨。玉云,你来吗?」
「劳烦长公主代属下问候。」张玉云言毕便转身离开。
「好,槐,走吧。」慕容灧扯着不情愿向前走的陆槐走进宫室。
张玉云此时停下脚步,回头目送陆槐与慕容灧,直至他们消失於眼前。
⋯⋯
入夜,慕容清徐徐醒来,只觉有异物附於脸上,黏黏糊糊,尤为恶心。
「皇兄!你终於醒了!感觉如何?」慕容润兴奋地用巾帕擦乾手。
「润弟?」慕容清心内泛起不祥之感,慕容润向来言行怪诞荒僻,为何他会在此处?他对他做了什麽?「吾的脸上⋯⋯附有何物?」
慕容润深深嗅了自己的双手一下,「吾亲自调制的护肤膏。」
「什麽?」慕容清面色都变了,「除掉!快除掉!」
「为什麽要除掉?二皇兄你虽俊秀,但怎能不补补?长纹了十六更不喜欢你了!」
「胡说八道!梨梨怎会不喜欢吾?」慕容清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被缚住了,身上还被一袋袋布包压得完全不能动弹,「你在吾身上都放了何物?」
慕容润抱住了自己,陶醉地说:「吾亲自研制的暖炭包。」
「拿掉!都给吾拿掉!」
慕容润皱眉,「二皇兄今夜真急躁啊!你手脚冰冷,气血两亏,男人这样可不行啊⋯⋯」
慕容清都要抓狂了,「什麽行不行的?快松绑!」
「不、行!」
他还要去看他的梨梨呀!他怎能被人绑在床上?慕容清思量片刻,只觉慕容润平常敬他,也不会胡搅蛮缠,今夜竟一反常态。而能够影响他的,就只有陆槐,想到此处,慕容清决定利诱慕容润,便道:「你若放吾,咳咳——吾跟你说说陆王府是如何的。」
慕容清以为慕容润会兴奋莫名,未料慕容润却不为所动,反而洋洋得意,语带娇媚,「吾知的比二皇兄都要多啊,二皇兄有什麽能跟吾、说、的?」
慕容清皱了眉,「胡说,你不曾去过陆王府。」
慕容润笑了,因为谈起陆王府而想起陆槐,眉梢都泛着暖意,「自有人告诉吾。」
陆王府如此森严,人人落力守护王府,下人从不受贿,而陆槐更不会随便透露,「是谁?」
「一个让槐儿气得拆了小屋子的人。」
「到底是谁?」
慕容润俯在慕容清的耳边,轻轻呵道:「二皇兄想用什麽来换问题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