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雨离开了房间,便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紫兰轩内另一边的寝室。寝室窗纸透光,烛火未灭,室内人明显在等着他。
夏云见慕容雨极为憔悴却站在房外久久不入,他面露忧色,「王爷,您一天在外奔波,一直没有用膳,这夜又因为二皇子殿下的事弄得满身伤,还是早点休息吧。」
慕容雨敛了眉眼,「你去唤人来,守住寝室室门。」
夏云一呆,平常王爷与王妃最是恩爱了,这天为什麽要关住王妃?「⋯⋯是。」
夏云满腹疑惑,最後还是没有多问,拱手行礼便退下了。
慕容雨盯着房门,他已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他们成亲三年,他一直都知道她心底善妒又恶毒,却还要看着她惺惺作态,装作温柔婉顺。
然而,该了断的还是要了断。
想到此处,他便踏进房间,徐徐走到她旁边。
冷凝婉正躺在床上,浅眠的她睁眼看见慕容雨,便立刻起床,上前搂着他。这是她每天都会做一次的例行举动,而慕容雨每次也会面无表情地推开她,不过因为慕容雨从未开口拒绝,所以她从来不改。
她早就把他的冷漠视为习惯,所以她真的没有料到,平常对她爱理不理,近乎视而不见的慕容雨今天竟一反常态,将她抱在怀内。
她笑了,却又哭了,「王爷——你终於不再推开妾身了吗?」
「你看来真高兴。」
冷凝婉的笑容向来都是内敛又含蓄,如今毫无保留表露愉悦,看来竟有些滑稽而又不搭调。
「王爷身上的伤都是剿匪造成的吗?还有哪处受伤?让妾身看看,可好?」
「我确实是受伤了。」
冷凝婉虽然见慕容雨受伤异常担忧,但听到慕容雨自称为「我」还是喜出望外,她正想要伸手去掀开慕容雨身上的衣衫,慕容雨一下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得让她脸红了。
「雨郎。」她含羞答答地仰望他——
他只冷冷地看着她。
然後她还未想到如何反应,慕容雨便用力地将她推开,使她一个踉跄,以要连忙伸手扶着木桌,才不至於摔在地上。
「雨⋯⋯」
「我并不想看见你,你一直都知道。」
「不是、不是的⋯⋯刚刚你不是、不是抱住我了吗?」冷凝婉牵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走上前想靠近慕容雨,慕容雨却後退了。
然後,她看见慕容雨举起了一块白玉牌——那挂在她腰上,标志她洛王妃身分的白玉牌。
「你抱住我⋯⋯就是为了夺去我的白玉牌吗?」
「在你与大皇兄合作加害梨梨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想想,你的下场会是如何。」
「雨郎说什麽呢?我听不懂⋯⋯十六她,今天是和我谈过天,但後来她就离去了,离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冷凝婉脸上一僵,「你把白玉牌还给我,好不好?」
这块白玉牌,自她成为洛王妃後便从不离身,因为有它,她才能自由出入皇城与洛王府。他把它取去,是什麽意思?从此她就不是他的王妃了吗?
慕容雨看了手上的白玉牌一眼,「这小小的东西,是你梦寐以求的宝物吧?为了它,你不择手段,卑鄙得令人恶心。可我没有想过,你有了它还不满足,你竟还想要更多。」
闻言,冷凝婉终於明白了,她不再装作温柔和顺,眼内闪过冷冽与怨恨,「你救了陆梨,对不对?你满身伤痕都是因为陆梨,对不对?」
慕容雨未有回话,但她对他实在过於熟悉,单从他的表情来看,她就知道这是代表「对」。
「你救她做什麽?为什麽要救她?她是你大皇兄的!我不是说过了吗?」
「梨梨根本不愿留在大皇兄身边,她不是大皇兄的。」
冷凝婉笑了,然後渐渐失控,演变成狂笑,「慕容雨,你该去照照镜子,看看你如今的神情,真的,真的特别可笑。『她不是大皇兄的』,难不成你还以为陆梨还会回来你身边?你没瞧见她的幸福模样吗?她与你从前多亲密呀,同乘一骑,同食一饼,同饮一杯,但如今呢?她看见你就想逃,说不过半句就要走,她厌弃你!她憎恨你!宫内人人都说琉璃轩内笑声不断,可见她离开了你,却仍然欢天喜地,她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只过着她逍遥快活的日子!你还管她做什麽?」
慕容雨闭起乾涩的双眼,又缓缓睁开,「我爱梨梨,无关梨梨爱我与否,我不需要她的回应。反倒是你,我明明警告过你,不准接近梨梨,你为何不听?还配合皇兄,演了那麽一场闹剧。」
冷凝婉别过脸去,「是你的皇兄强迫我的。」
「那你真委屈。」
「什麽意思?」听到慕容雨嘲讽的口吻,冷凝婉怔了一怔,然後又冷笑一声,「陆梨说了什麽了吗?她就是个狐媚子,专门装可怜,以搏别人的同情。」
慕容雨抿了抿唇,眼内顿时布满血丝,他终於禁不住猛地出手捏住冷凝婉的颈项,然後将她推往墙边,那种力度并不足以让人窒息,但慕容雨浑身的杀气却令她一时无法说话,她脸上挂着一双惊恐的眼瞪着慕容雨,双手正掰着他的手指,想要从他如魔爪般的手中挣脱。
「你知不知道?这数年来反反覆覆我都很想这麽做。」慕容雨的声线颤抖,竟有一丝残忍的意味,「可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最後也没有下手?」
冷凝婉恐惧地微微摇了一摇头。
「因为,梨梨不喜欢我杀人。」慕容雨惨然一笑,「梨梨从不愿见旁人受伤,更不愿旁人因她而死。可你是怎麽待她的?你如此伤害她,於你有何益处?你都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你为何还不满足?」
不对⋯⋯冷凝婉惊恐地看着慕容雨,不对⋯⋯这不是他,他是这样冷漠的人⋯⋯难道他根本救不了陆梨?「怎样?你的梨梨成了你的大皇嫂了吗?」
慕容雨眼内满是怨恨,「梨梨她服毒了,因为你这个肮脏的女人,她居然服毒了。你根本不知道,她吞下毒药时有多绝望。但即使她将要离世了,她也没有说过她恨我来让我难受,更从没告诉过我你有多下流⋯⋯想到梨梨如此痛苦,我真想将你千刀万剐。」
冷凝婉笑中有泪,「陆梨就是那麽矫情⋯⋯那麽,她死了吗?所以你今天是来杀我,让我陪葬吗?」
「梨梨若然离世,我自会去殉她,不会让你去。她在地府不会想见到你,你只会污了她的眼。」
冷凝婉眼角抽了一抽,「她对你来说就那麽重要吗?那我呢?为何你从不看看我?你在洛城的日子孤苦伶仃,是我陪伴你,支持你的!陆梨她做过什麽?不过是个到处撩拨男人的狐媚子罢了!你爱她什麽?你睁开眼看看,她这样龌龊肮脏,她不爱你了!她抛弃你了!为何你还对她恋恋不舍,甚至要为为她殉命?你是不是疯了?」
「龌龊肮脏的是你,并不是梨梨。」慕容雨这夜难得多言,但句句刺心,听得冷凝婉怔了。
「我龌龊肮脏?慕容雨,当年是你把我抱上床,把我占有了,你凭什麽说我龌龊肮脏?」
慕容雨缓和一下呼吸,好让自己平复下来,就怕自己真的发狂捏死眼前这个他极为痛恨的人,「若非我有负於你,我不会让你留在洛王府。可是,当年发生了什麽,今天又发生了什麽,你心知肚明。」
冷凝婉双目圆瞪,「我?是我算计你吗?难道我把我的名节视为无物吗?害了你与我的,是你的皇兄,你为何不去寻他,反要来剐我?」
「拔赵帜易汉帜计,早阵子我才跟夏云夏雷提及过,今天大皇兄用的就是此计,世上没有如此之多巧合,是你向大皇兄献计的,我说的对不对?」
「我一个女子,不懂兵法。」虽然冷凝婉冷静,但慕容雨还是看见她心虚了。
「你今天就在御花园配合大皇兄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让大皇兄占有梨梨,而你会甘愿冒着被我厌弃的危机来帮助大皇兄,是因为当年的事落了个把柄而为他所要胁了,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你明知道当年,我也是无辜的。」
面前的人装作受害者的模样真令人作呕,慕容雨顿了一顿,才道:「香囊。」
冷凝婉心中漏了一拍,她怔了一怔,又再倔强地说:「我身上有香囊又怎样了?陆梨不一样有香囊吗?」
「『情意绵』。」
「我不懂——」
「别装不懂,那多恶心。」
冷凝婉对上慕容雨凌厉的视线,才发现自己早被识穿,「⋯⋯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你若不下药,也不挂着一个桂花香囊,我又怎会错认?你根本就不是梨梨,你没有一处比得上梨梨!」说到此处,慕容雨尤为痛恨,他恨面前卑鄙的人,也恨愚蠢的自己,「你知道寻常的迷药根本不会令我中计,就特意寻一种特别的。『情意绵』是西月国的迷情药,然而西月国遥远,一往一返,需时三月,所以自你发现我托司珍造簪,你便开始筹谋了,你还要将我的事全盘告诉大皇兄,让他来配合你的计划,你还敢说你不懂?」
「你查过我?」她笑得甚是悲凉,「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怎麽?为何到现在才拆穿我?看我做一场独脚戏就很有趣吗?慕容雨!你把我囚在那形同冷宫的王府,却从不拒绝与我同居,让我日日夜夜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取代陆梨,为你受尽折磨,原来是报复?」
「你一直祈求能够成为洛王妃,如今求仁得仁,不正合你意?」慕容雨目中带着利刃,「因为你,我失去我的最爱,我又怎会如你所愿,让你得到你的最爱?你被囚,我被禁,我们玉石俱焚,我们都不得安生。」
「你一点都不善良,一点也不!陆梨知不知道你的心跟慕容决慕容清一样都是黑的?她知不知道?」
「在梨梨身边,我从不需要算计。可是你,串联大皇兄,把我破坏到这种程度,让梨梨彻底厌弃了我,让我成为梨梨眼中最讨厌最憎恨的人,我为何不能报复?」慕容雨不屑,「你觉得痛苦,不应报复在梨梨身上,你应看清楚,是我娶了你,但冷落你,令你孤独无依,你要报复的人由始至终都是我。」
「不⋯⋯雨郎⋯⋯我爱你,怎会要报复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再看着她,不想你再为了她难过罢了,只要陆梨做了皇的女人⋯⋯只要她⋯⋯」
「梨梨本也要嫁二皇兄,你如今不过多此一举。」慕容雨终於放下了手,然後低下头来,「我很清楚,若果我从没见过梨梨,我根本不会爱上什麽人。因为有梨梨,我才懂得爱。是梨梨把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让我如一个平常人般感受温暖与幸福。第一次把她抱在怀内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就只爱她一人,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为何?」冷凝婉面容扭曲,「或许你了解我一下,你也能发现我的可爱之处⋯⋯为何不尝试一下?⋯⋯你从不正视我⋯⋯也不唤我的名字⋯⋯」
「许久许久以前。」慕容雨别过脸,「我唤过你。」
冷凝婉蓦然想起那年,他十二岁,她十岁。
『雨哥哥!』
『婉妹妹。』
『雨哥哥,你是要去御书房吗?』
『是的。』
『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约了滢妹去看画。』
『雨哥哥⋯⋯』
「你看到我撕了滢妹的画了⋯⋯对吗?你当时没有离开,就在御书房,对吗?」
慕容雨淡淡地说:「滢那时只有九岁,会约她去看画其实是因爲她也喜欢流松子,没想到,她辛辛苦苦地在书房临摹,最後还是被你撕掉。事後你还冤枉梨梨,说梨梨妒忌滢的画技,所以撕了她的画。你知否你有多可笑?梨梨那天第一次进宫,根本不会来御书房。然後你为梨梨与滢结下了仇怨,即使我如何解释,滢都不相信,长大後她就一直讨厌梨梨,欺负梨梨。你和其他後宫中的阴险女子根本没有差别,自那天起,我不想唤你的名字。」
冷凝婉哭了又笑了,「你什麽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却装作什麽都不知道⋯⋯原来最虚伪的人是你,慕容雨!」
「在这个皇宫内有谁不虚伪?世上只有梨梨,只有梨梨会对我展露最纯粹最真心的笑颜,我在她面前,从不需佯装,也不用防备,我就是我。你却因你那名为爱的自私,把梨梨从我身边带走。你知否,我有多厌恶设下圈套的你,又有多厌恶堕入陷阱的自己?」
冷凝婉冷笑一声,「最纯粹?最真心?她对你的真心一击即溃,这是什麽真心?」
「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什麽是真心,我自觉今天跟你说得太多,但往後也不会有什麽机会了。」慕容雨看向门外,想离开了。
冷凝婉扑在他身上,「什麽意思?什麽叫不会有什麽机会?」
「我想杀你,可梨梨不喜欢我杀人,但我不折磨你,又如何能对得起她?」慕容雨仍然冷淡,「你应该想得到,我们撕破了真相,我装不下去,也不想装下去,我会把你关在此处,你依然享有王妃的名份,可我不会再与你相见。」
「不!你不能这麽对我!你喜欢天真无邪的,对吗?我改吧!我改吧!我变得天真无邪,不可以吗?」
「你会说这番话就足以证明你做不到天真无邪。何况,你三番五次加害梨梨,根本毒如蛇蠍。死心吧。」慕容雨抽出手,向门外走去。
冷凝婉向着他大喊:「慕容雨!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缠着你!我要你为我内疚一辈子!」
喊完冷凝婉便冲到角落,以头击柱,她血流披面,然後昏倒在地。
慕容雨仍然冷漠,「就算你死了,都无法让我的梨梨回到我身边。」
他踏出门,向门外的侍卫下令道:「守着洛王妃,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是!」
慕容雨没有回头,一直向前。
夏云见慕容雨出房了,便走上前跟着他,但慕容雨挥了挥手,把夏云遗下了。
慕容雨沉默地向前走,天将近亮了,却未有在他身上落下一丝光明。
他来到乾元宫,宫人见他杀气腾腾,也不敢上前拦阻,毕竟方才他已打倒不少人了。
他踏入寝殿,看向坐於榻上的两人,却依旧不发一言,阴森的双眸只盯着忧伤得近乎呆愣的慕容决。
张恩希知道慕容雨素来最重视陆梨,她见慕容雨的脸色如此苍白,便担忧地问:「小梨怎样了?」
「毒已拔除,但还未苏醒。」
张恩希双目含泪,双手合十,向窗跪下,「感谢佛祖庇佑,感谢⋯⋯」
只是,慕容雨此时一个箭步,一下冲向慕容决,将他拳打脚踢,击倒在地,慕容决受了重创,脸上顿时红肿瘀青,血吐得地上一片鲜红。张恩希吓得连忙奔到慕容决身旁,「三叔,求你放他一命吧。他已知错了,往後不会再接近小梨了。」
慕容雨冷冷地道:「你要怎样待我,我都无所谓,可你伤害了梨梨,也伤害了二皇兄,你罪不容恕。」
想起慕容决害过的还有父皇、滢妹,他更为难过,但他知道父皇疼爱慕容决,也不想他们兄弟相残⋯⋯他徐徐拔出了白虹宝剑。
张恩希立时挡在慕容决身前,但慕容雨并未再上前,只提起闪着银光的剑,一下将青色长衣的一角砍下。
「从此你我二人,有如此袍,断义恩绝,你不再是我的兄长。往後若你再伤害梨梨与二皇兄,我便不再留情,我慕容雨,言出必行。」
言罢,慕容雨收剑,然後转身,遗下慕容决倒在冰冷的地上幽幽失笑。
『画什麽呢?清弟?』
『皇兄!把画还给吾!』
『就不给你!就不给你!你长得再高一点,就能抢回去了!』
『皇兄!吾还未画完呢!』
『雨弟!接着!』
『嗯,二皇兄,给你。』
『雨弟你怎麽每次都向着清弟?你偏不偏心?』
『二皇兄在画我和大皇兄,大皇兄坐着。』
『胡说,吾是在画小羊和小猪。』
『小羊是我。』
『欸!雨弟你这是在骂我是猪呢!看我怎样欺负你!』
『大皇兄,不要——』
『哈哈!』
少年的笑声正不绝在他的耳旁回荡,多麽实在又多麽鲜明。
然而回忆终究是回忆,美好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