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夜,风寒雨骤。
黎玉十四岁,医院给她发了一封母亲的病危通知。
当下那个震惊,杀得她措手不及。顾不得打工的时间未到,匆匆向面摊阿姨借了辆单车,也忘要着雨具。面摊阿姨让她等着,她进去拎雨衣,再走出来时,却早已不见黎玉身影。
望着黑不见底的长街尽处,面摊阿姨的眉头微微拢起。这个孩子,实在太懂事……也太让人心疼了。
黎玉赶到医院时,许久不见的小舅已然签下了紧急术前同意书,母亲也已经被推入手术房准备手术。小舅从护士手中接过乾净的大毛巾,轻轻覆到黎玉湿淋淋的身上,然後拍拍她的肩,让她不要多想,若真不行,大不了他就把她接回去,一定不让她无依无靠。
黎玉没说话,她知道小舅此番言论一点实质保证都没有。她的那个小舅妈,眼睛长在头顶上,定然是不会做这种赔钱生意的。
她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眶瞪着那道将她与母亲相隔两边,沉重又让人无能为力的手术房大门。
当时对她来说,这无非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一门之隔,很有可能就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那一次手术,黎玉足足熬了五个钟头,结束的时候,夜已深,风雨更骤,小舅瞧着应该没事,临走前又拍拍黎玉的肩,告诉她,若有需要,随时来找他。
小舅走後,黎玉又待了约莫一个钟头,院里巡房的护士经过,见她还留在这,便顺道安慰了两句,告诉她,她的母亲待在这里不会有事。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才能照顾母亲,催着她快回去休息,待探房时间再来便好。
黎玉这才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医院,当时已经凌晨两点。
她首先绕去了面摊,将单车在骑楼下停好,然後抬首,望着漫天苍茫的大雨,面无表情,眼前一片水雾迷茫,双眸氤氲,不知是让大雨溅湿了、或是眼泪淌了出来。
她委实吓得不轻。
虽然面上平静,可脑中此刻却是翻江倒海,糊成一团。
回到家的时候,老公寓外的管制门已经上了锁,由於是旧公寓的缘故,夜间并无管理员,她只好翻墙而过,费了不小力气,一件好好的白制服为此给划破了,右脚踝也崴了,把自己搞得特别狼狈。结果事後还发现,其实那铁门是坏的,稍微撬一下就能开,半点不费力。她还为此气得不轻。
因为没好好照料,隔天上学,黎玉便拐着一条腿,同学笑她半夜当贼去,她也只是轻轻笑,四两拨千斤地附和。只有纪雅心看不下去,把人拎着就往保健室送。保健室阿姨见着那肿得不像样的腿时,吓了好大一跳,说黎玉这腿究竟是要还不要,没有及时处理也就罢,居然还拖得那麽长时间,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
那天下午,纪雅心腹疼得受不了,项逸安联络了纪家的司机前来领回去。
体育课时,黎玉坐在司令台上,垂着一双腿摇摇晃晃,一双眸望着前方篮球场上的一群人蹦蹦跳跳,漫不经心向着一旁的项逸安说道:「她那麽疼,一定很害怕。」
纪雅心有生理痛的毛病,常常癸水一来就是疼到一个不能自己,厉害的时候,项逸安甚至会陪着她回家去。纪雅心特别怕痛,每回痛起来项逸安一定要在,彷佛这样她才能安心似的。
盘着腿坐在一旁的项逸安没有应声,歛着一双眸。如果当时黎玉回过头,一定能发现,发现此刻的他,目光里全是她。
可惜,她没有回头。
「你应该陪她回去的。」黎玉低下头,瞅着自己肿得跟猪脚一样的腿,顿了一下,又道:「纪雅心多虑了,这点小事,我还扛得住。」
空气中漫过一抹潮湿的冷风气息,阳光被云层遮掩在天光之外,周身只余下篮球场上喧腾的呼喊。
疾走的时光恍惚一瞬,变得特别聒噪。
久久,黎玉才听得右手边那人一声迟来的回应。
他说:「不,你扛不住。」
一句话,轻浅,却又极具杀伤力。
听的当下,黎玉脑中一片空白,却在往後好多以为就要过不去的难关中时常想起。
她垂下眸来,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
就算扛不住,也要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