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将母亲的样子抛诸脑後,现在占据我脑袋的,是这次动荡的结果。
『不需要参加什麽暑期辅导,下学期也不用再去那间学校,我们要搬家了,史也。』
当我将通知单拿给父亲看的时候,得到这样的回应。
他似乎早就计画在母亲过世之後搬家。
就像当初离开这里一样,我即将再一次远离这座城镇,这次的宿主则是父亲。
『我已经帮你办好转学手续,离开这个家吧,待在这里会让人疯掉的。』
听到转学两个字时,心里马上浮现的是深田秋雪的画面。
觉得有股苦涩积在胸口,这就是所谓的牵挂吗?
「要是转学,就没办法再看见深田了,明明才刚下定决心要正视他们的……」
暑假已经开始,上礼拜三是我最後一次去那所学校,收拾完私人物品後,我决定跟班导打个照面。
将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他,他没有多说什麽,只是拍了我的肩膀,为我送了别。
原以为他会再次提起深田,但他似乎已经知道那样做没有意义。
「好像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一样……」
包括深田在内,我没有跟任何同侪告别,当然,他们并不晓得我将离开这件事。
我抵达医院出口,这段路没有遇见父亲,我们今天是各别过来的,或许他早就离开了。
明明是白天,但走出建筑物後光明反而减少许多,窜入鼻腔的消毒水味被梅雨的气味所替换。
闷热的天气与密布的乌云催促行人的脚步,但我却不打算朝返家的方向前进。
「最後,至少让我再回去一次那里吧。」
我的目的地是上次没去成的地方,也就是从前那座小学。
纵使留在那的都是些挫折与伤痕,我还是想在离开前回去那里一次。
走路的话大概需要半小时,我加快脚步,希望在梅雨尚未袭来之前抵达。
穿越跟晚上相比起来安静许多的车站,经过跟晚上相比起来一点都不阴森的公园。
我开始流汗,不晓得是因为湿热的天气,还是单纯的运动不足所导致。
渐渐地远离闹区後,周围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
然後,我抵达了那个地方,在恶梦里出现无数次的场景,过了许多年的现在,外表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
「居然有开放?」
暑假开始後,国小似乎在平日也对外开放。
敞开的校门旁伫立着一面告示牌,上面画着Q版人物显示开放时间,并且标明不得进入教室。
也就是说操场及游乐设施等公共空间是自由使用的,於是我大方地走进去,寻找小时候待过的那间教室。
沿途没遇到任何人,路线跟记忆里的场景有些违的差异,但我却有自信能凭着感觉找到位置。
然後,在目的地进入视野的时刻,我却不敢再前进了。
隔着一段距离,我眺望着只能用地狱来形容的那个地方。
我曾在那里被殴打、被践踏、被蹂躏,被逼到连灵魂都在呐喊着死亡。
「我到底在里面死过几次了呢……」
死亡的念头好几次浮现脑海,好几次想要一死了之。
实际上,我也曾在空无一人的时刻,试图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拿着刀具对准手腕。
但却被制止了,被拯救了。
被一道存在於地狱里的曙光包覆着。
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有一个人将我拥抱入怀,并在我身旁哭泣。
『呜......呜呜......对不起......史也......都是我害你......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并不晓得那句道歉的意涵,只是紧紧地抓着那个人,把全身上下的泪水倾倒而出。
头一次品尝到被人关心的温暖,那份心意融化了我渴求死亡的冲动。
在垂死的我面前,那道温柔就像是为这副躯壳重新灌注生命一样。
要是继续留在他身边,我肯定会情不自主地产生依赖。
然而,过不久我就转学了。
我丢下了他,就像当初丢下父亲和母亲一样。
我抛弃了我的救命恩人。
「对不起,在我逃跑之後,那些恶意是否全数都转移到你的身上。」
我想不起你的长相和姓名,甚至连性别都遗忘了,唯有留在心中的罪恶感和歉意至今仍鲜明无比。
其实,若是我直接翻阅这间学校的毕业纪念册,应该马上就能认出来。
没错,当初在转学之後,这间学校的校长坚持要父亲收下这份纪念,现在那本书尘封於我的房间。
但我却没有打开过。
因为,我害怕想起那些恶鬼的容貌。
除此之外,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你。
我知道自己处於恶意的中心,却还是软弱地乞求你伸出援手,甚至自私的跑到远方。
「对你做出无法原谅的事情後却只能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低下头。
「还有,谢谢你,我没有在那一晚丧命,都是托你的福。」
多亏了你,我才能在人生当中遇见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体验了从来没有想过的幸福日常。
谢谢。
维持相同的姿势三十秒後,我转身离开这里。
「……再见,希望以後在梦里出现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这一次,有好好地道别了吗?
我结束这趟不晓得有没有意义的行程。
完成预定的事项,我的心情明朗了许多,不过天气却变得相当不明朗。
天空远处传来打雷的声音,梅雨的气味越来越浓,看来我必须尽早离开这里。
从校门走出去後,我朝着回家的路上前进,明天就要准备搬家的事情了,听说新的住所距离这里十分遥远。
「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
也没有必要回来,我将会在新的地方生活,而那个地方没有江崎龙之介,没有阪上加奈瑠,也没有深田秋雪。
啊……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我能够在深田的心中留下痕迹吗?
我不禁再次开始希冀着踰矩的事情。
随着天色越变越暗,心里彷佛也跟着蒙上一层阴霾,我开始效仿擦肩而过的人,低着头加快脚步的速度。
然而,却因为突然的加速换来意想不到的冲击。
等到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撞上某个东西。
「好痛……喂,是哪个混……蛋?」
原本以为是撞到墙壁,但鼻子碰到的好像是对方的胸膛,因为太过结实了才让我抱持这种错觉。
「啊……不好意思。」
不管怎样,我赶紧向对方道歉。
「咦,七宫?喂喂,等一下,这不是七宫吗?」
我抬起头,看向粗犷的声音来源,对方是一名高我一个头的强壮男生。
留着鬓角的方形脸庞,锐利的眼神,加上锻练过的精悍身材,看起来凶狠无比。
他似乎认得我,但我的生活圈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然而,我却隐约有见过此人的印象。
「唔哇,还真是很久没见耶,你这臭小子这些年来跑去哪里了?」
啊啊,我想起来了,多亏了这股由骨髓窜升而上的讨厌感觉。
「一之濑......」
这个人叫做一之濑佑太,是我的国小同学。
那时候,把我的头用力压进马桶里的其中一人,就是这个家伙。
他是个恶魔。
「这算是被我遇到稀有角色了吧,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啊?」
「抱歉,我还有急事。」
我一点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喂,干嘛这麽冷淡啊,我可是很想你耶。话说既然你回来这边了,好歹来跟以前的同学打个招呼吧?」
他将森蚺般粗大的手臂环绕在我脖子上,制止我想要离去的双腿,光是被他碰到,我便察觉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
过了这麽多年,他依旧扮演着相同的角色。
「哈哈,不用这麽怕,七宫,都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我不可能还会想对你做些什麽。」
「一之濑,你……难不成到现在还在做着那种事情吗?」
「蛤,讲话只讲这样谁听得出来是什麽意思啊,给我好好把内容讲出来。」
我猜想,这个家伙肯定仍做着那些勾当。
声音低沉听起来却相当宏亮,每个字句都像是用吼出来的。
虽然威慑感十足,但他已经变声到让我回想不起以前的那道声音,我对此感到庆幸。
「这麽说来,七宫你应该还有在念书吧,你是白鸥高中的吗,我可没在我的学校看过你。」
「我是在那里……话说你可以先放开我吗?」
「既然如此,那深田秋雪不就也在你们那边罗,哈哈,这还真是有趣耶,你们这两个曾经被霸凌过的人,肯定很般配。」
「等一下……你认识深田吗,为什麽你会知道深田的事!?」
「啊?这不是废话吗,我们从以前就读同一所学校。」
「你说什麽……」
突然间,我想起了之前在导师室的那段对话。
「话说深田还好吗?哈哈,我看是不太好。」
那个早晨,是我第一次触及深田过往的时候。
『深入了解我才知道,她们所指的是深田的国中同学。』
曾经从班导的口中得知,深田被霸凌的起源并不是高中,而是更久之前。
在听到一之濑用戏谑般的口吻和表情述说深田的时候,我有种拼图终於凑起来的感觉。
一之濑佑太和深田秋雪的过去有所连系,这件事足以解释所有恶意。
「是吗,原来是你……就是你吗?」
拳头开始颤抖,这是似曾相似的感觉,也就是感知到恶意的瞬间。
这个家伙,是做得出那种事情的人。
我顾不得被缠住的脖颈,反过来揪住他的领口,对他释放怒意。
「深田会被霸凌都是你做的吗!?是你这个混蛋!?」
「哈?神经病啊,给我放尊重点!」
然而,他毫不费力地扯开我的手臂,并将脸逼进到我面前。
「你是有问题吗?听好了,我才不想继续缠着那个无趣的女人,不管怎麽弄她都没反应,甚至还一副甘愿承受的样子,看了就让人倒胃。」
他用大到可怕的手掌掐着我的脖子,因为周围没什麽人,所以夸张一点似乎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那、那为什麽还…...为什麽不放过她啊!」
「什麽为什麽,不就是因为你们学校的那个疯子吗,叫做江崎龙之介的那个。」
「江崎……?」
「哦,你认识江崎吗?说起来,江崎似乎也有向我问起你的事呢。」
「你说江崎……,他有做过什麽,他不是从你们这些混蛋当中保护深田了吗?」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喂,七宫,原来从你的眼中看到的情况是这个样子啊,这还真是个难笑的笑话耶!?」
一之濑用让人火大的笑声讥笑着我。
「你难道没看过他这个人在私底下的样子吗,他可是出了名的渣滓,老师们大概不晓得,不过在我们这群人当中他相当有名啊。」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诉说着我所不知道的江崎。
「干着肮脏事情的时候,他从来不亲自动手,而是让服从他的人替他下手,一般人或许以为他很友善吧,因为那个疯子一直都隐藏得很好,但是背後可都是他在操控啊,说穿了就是用金钱和人脉来管理我们这些不良,那家伙才是最卑劣的人。」
「……这和深田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情侣,他总不会对自己女友做出那种事情吧。」
「你是白痴吗,七宫?我说了那家伙才是最糟糕的垃圾。一年前,江崎把国中和深田同班的家伙全都联络过一遍,他要求我们继续霸凌深田。」
「什麽!?……为什麽他要这麽做!?」
「因为他看上深田了啊。只要被逼到精神崩溃,深田也会以为只有江崎才是唯一的依靠吧,那家伙擅长玩这种英雄游戏。」
他说什麽?
等一下,这样不对吧,因为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一直以来不就……
「X的,他就是这样玩弄一堆女人,明明只要靠脸蛋就吃得开,还要玩一些恶心的手段。」
一直都把深田放在最凶恶的恶意身边。
「他这个人没有安全感啊,他想得到的玩具,全部都会先被他摧毁过一遍之後,才会放在自己身边。要是放着不管,就算是深田迟早也会坏掉吧。」
搞错了,从开头就搞错了。
我搞错了某种可怕的东西。
大脑彷佛在抗拒处理这些讯息,但另一个声音却强迫我去正视事实,那个残忍到极致的事实。
江崎龙之介不可能保护深田秋雪,因为他正是开启事件的、最阴险的人渣。
毛骨悚然、疯狂的恐惧让我浑身不对劲。
「你还真是只看着表面说话耶。话说七宫,你这家伙有资格朝我发火吗,深田秋雪的事情,也跟你这个混蛋有关系吧?」
「什麽……?」
「谁叫你当初对她见死不救,她会被霸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不是吗。」
「等等……你到底在说些什麽?」
「怎麽,你忘记了吗?哇赛,七宫,你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下三滥耶!?」
一之濑用最瞧不起人的语气和眼神,对还反应不过来的我落井下石。
从刚刚就有一股违和感。
为什麽一之濑会这麽熟悉我和深田?
「当初抛下深田的人,不就是你吗?」
咦?
这是……什麽意思?
「她在全班面前保护你,而你却丢下了她,自己转学远走高飞。」
刹那间,在话音抵达耳际的时候,世界的声音彷佛消失殆尽了一般。
我停止了呼吸,在充满杂讯的思考当中,截取到一片最为关键的拼图。
那是我放置於记忆彼方长达六年的东西。
国小的时候,我曾经抛下一个人,但我却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忘记了。
我一直对他抱持着更胜於任何情感的罪恶感。
「不会吧……这怎麽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之濑佑太的话,让我想起了些什麽,剧烈的头痛尝试唤醒某个沉睡的东西。
在朦胧的回忆里出现的,是一个比我还要娇小的身影。
『呜......呜呜......对不起......史也......都是我害你的.....对不起啊......』
那些片段变得清晰,包覆着我的温柔触感,来自一名纤弱无比的女孩。
『已经够了……史也,这一次,由我来保护你。』
挡在一群恶意前面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娇小少女。
「不可能……她不是深田……」
强烈的耳鸣开始发作,我倒抽一口气,蹲下来抱着头,让冲击灌满全身。
那个女孩不可以是深田秋雪。
我不可能在小的时後就见过深田秋雪。
无论如何都要否定才行。
这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急剧的晕眩袭击意识,要是一被人摇晃,我肯定马上就会吐出来。
内心在嘶吼着,癫狂到无以复加的情感就像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一样。
心跳和呼吸剧烈地加速,滚烫的血液化为岩浆,彷佛要溶解骨骼的灼热感意图使我窒息。
下一瞬间,我使出全力奔跑了起来。
「喂,七宫!」
这不正常,简直疯了,一切都乱套了。
毛骨悚然也该有个限度才对。
「呼……呼哈……哈……哈……」
我大口喘着气,朝着能够知晓真相的地方狂奔。
开始下雨了,头顶和肩膀传来被雨滴打击的触感,袜子里面有水,大腿沉重的宛如被一群手掌抓着。
视野模糊到接近危险的程度,混浊的眼泪似乎想要把我的视力夺走。
『请多指教,我叫作深田。』
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害怕深田的理由是什麽?
『七宫,和我一组吧?』
跟她相处的时候,会感到格外亲近的原因是什麽?
「不要……拜托不要!」
唯独你,我不希望自己曾经舍弃的那个人,是深田你啊。
跌跌撞撞地抵达家里後,我连鞋子都没脱,拖着湿透的身体爬上二楼,寻找房间里的毕业纪念册。
真相就在那个地方,在衣柜的一角,藏着的那本厚重相片集。
我抑制着发狂般的恐惧,强迫浸染着手汗的指头拆开书封。
然後,翻到曾经的那个班级,出现在页面上的是一之濑佑太,以及一些恶鬼的面容。
「怎麽……会…..」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孩。
跟其他人不一样,女孩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为什麽……为什麽会是你啊!?」
照片下面的名字,写着深田秋雪四个字。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不应该是你才对啊,深田秋雪!」
想起来了,回忆的洪流此刻清晰无比。
曾经被我葬送於集体意识的怪物口中的那个女孩。
如今在我的眼前遭到无数摧残的那个女孩。
我……做出了一样的事情。
把同一个女孩,推向同一片地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对着现实发出宛如能呕出鲜血般的咆哮。
要赶快过去才行,回到那所高中,在深田还没瓦解之前,回到她的身旁。
太久了,好几个月,我居然让深田待在江崎龙之介身边好几个月。
快一点,不赶快不行,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赶快!
我扔开那本书,撞倒排列在一旁的椅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向家门。
然而,还没触及门扉之前,门铃却先行响起。
在思考尚未跟上行动的时候,我已经使劲扯开门把。
接着,外面的世界侵入视野。
「……」
我停下脚步,并且倒抽一口气。
门後的光景,将我心急如焚的这份冲动,全数摧毁殆尽。
伫立於开启的家门前的,并不是正在上班的父亲,也不是躺在医院的母亲。
「我昨天杀了人。」
啊……已经来不及了。
在看到这残败不堪的身影时,我这麽理解到。
就像是随时会消失在这场梅雨当中,站在家门外的女孩──深田秋雪这麽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