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年夏天逐漸飽和(あの夏が飽和する) — 建於犧牲的友誼

被设定好的闹钟吵醒时,我一下就理解到自己又被以前的梦搞的多惨,证据在於沾满汗水的湿黏头发和剧烈起伏的呼吸,说我是被吓醒的或许还比叫好理解。

我赶紧起床梳理头发,走到厕所的镜子前面,却被反射出来的自己给吓到。

「唔哇……这什麽鬼样?」

充满血丝的眼球镶嵌在凹陷的眼窝里,头发有如上了发胶一样往全方位延展,强调存在感的黑眼圈让脸看起来比平常憔悴几倍,母亲的面容不禁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赶紧沾湿毛巾往脸上抹,挥去那幅恶心的景象,刷完牙後便回到房里换上制服,这段过程我一直都做得十分谨慎。

为了不撞见那两个人,每天我都将闹钟设定在破晓之前,现在外面仍是一片漆黑,我安静地拿起书包,蹑手蹑脚走过客厅,唯恐吵醒那过於敏锐的两人。

抵达那扇厚重铁门,虽然它并不老旧,但因分量十足所以容易在移动的时候产生噪音,我在返抵家门时总会花很长一段时间让它不发出声响,不过我没必要在早上也这麽做。

因为我即将离开这里,就算弄醒那些怪物也无妨,我穿上鞋子,越过这面障壁。

「……好冷。」

到了外面,清晨的风弄醒昏昏沉沉的脑袋,我走在没什麽人的街上,隐约能看见冬天的曙光,附近的店家几乎都还没营业,而卖早点的已经开始工作,我绕路去几家不常经过的早餐店。

把买完的早餐提在手上,看了手表确认时间,从现在这个距离走到学校,门也差不多开了,我踩着缓慢的步伐往熟悉的方向迈步。

一抵达校门,穿着背心的警卫正慵懒地把门打开,他看到我时露出意外地表情,似乎是觉得我太早来到这里。

不过,又有两三个睡眼惺忪的学生从时髦的轿车里走出来,我趁他把注意力移到别的地方时快速穿越校门。

我大概是今天第一个进入校门的学生,平时我会在校外拖延一点时间,等到人多时在一起进来,但今天我却特别早到这里。

我通过水池、穿过中廊,并没有在楼梯口转弯,也没有往教室前进,冷清的校园里设满红外线监视器,自动感应灯很快就察觉到我而亮了起来。

笔直地往导师室的方向前进。

位在走廊深处,不怎麽起眼但空间却很宽广的导师室,总共有四个可以进入的门。

到了那里,我打算在门外等着随便一个老师开门再顺势进去,但还是无聊地转了一下门把,没想到转到第二个时发现没有上锁。

「已经有人来过了吗?」

或许某个勤勉的老师特别早来,先在里面处理事务,但我一下就否定这个想法,因为走廊的感应灯是在我来的时候才开。

「也太不谨慎了吧?」

窗户明明有好好关起来却漏掉最重要的门,我对老师们的保全观念感到傻眼,忘记锁门这种事是学生的专长才对。要是今天碰上某个坏人,早就被强行进入了,虽然我也会强行进入。

我转动门把,走进了隔绝冷风於外的温暖空间,里面没半个人。

「这个味道怎麽还在!」

冲进鼻腔的强烈味道唤起回忆,暖空气中混杂着特殊气味,正是第一次我来拜访老师时闻到的食物味。

置於流理台上的微波便当,饱含爱人心意的手制便当,或是放进电锅里、准备开始制作的便当……虽然没有那些东西,现场却充斥着各种便当交杂在一起的气味,有点迂腐、有点油腻,让人联想到一群中年教师挤在狭小空间埋首共事的情景。

「一群老师同时吃着便当……话说这个大电锅什麽时候要拿走?」

我走到放着桌子和沙发的宽广区域,摇摇欲坠的深色电锅彷佛随时会发生爆炸声响,它和一堆教科书摆在一起,实在不怎麽具有美感。

我把书包放下,擅自坐在沙发上开始吃起早餐,不晓得会不会挨骂,不过想到老师们都把这里变成餐厅了,也就放心地咬下吐司。

「呼哈……」

我耐心地等着,往常的这个时间,我大概已经进了教室,趴在自己的桌上睡觉,然後等待深田把我叫醒,事实上,我现在也困得要命。

但是,在弄清楚深田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之前,我没有办法面对她,所以才一大早就来到这里,等着可能知道些什麽的班导出现。

快速地解决面包後扔掉,将目光集中在那四扇门,过了十几分钟才出现第一位老师,是一名有点年纪的女人,身材微胖。

我故意将第二道门稍微打开了点,让老师们不用借钥匙就能进来,提着手提袋的她起先环顾四周,然後依序把门和窗户打开。

走来这时,她发现我,稍有细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向她点头示意。

又过了十几分钟,好几个老师接续现身,他们看到我时都会感到纳闷,但一下就失去兴趣,或许他们以为我是某个老师的小孩,所以没对我抱持多大意见。

「好慢……」

迟迟没有看见他从那几扇门後出现,我按捺不住焦急开始跺脚,眼神死死盯着入口。

他不是新进员工吗?新人就应该要有新人的样子,给我早一点来上班,晚一点回家。

当我在脑子里抱怨那个混蛋时,忽然听到一股清脆的声音朝着我靠近,就像是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

一名年轻的女老师,拿着马克杯,踩着响亮的步伐往这里走来。

穿着丝袜的修长双腿套进黑色高跟鞋里,白色衬衫与黑色短裙成绝妙对比,波浪卷发和黑框眼镜增添了「女教师」这个印象,艳丽的外表让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

她朝这里露出微笑,然後直接坐在旁边,交叠双腿,开始冲泡咖啡,身上的味道盖过了强烈的便当味,香水散发出成年人的魅力。

我开始坐立不安,想藉着调息呼吸平静下来,却又不经意的吸入更多危险的气味,我努力克制视线不落在那双腿上,又咽下一口口水……

不知道她想干嘛,大概是单纯来泡个咖啡而已,也许只是碰巧在这块大沙发上和我坐的很近,不小心碰触到我的肩膀,并且轻易地听见彼此的喘息声。

「那个……」

当我要开口向她搭话时,又有一名老师从我眼角余光走进室内,是个头发开始稀疏的中年男性,可惜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顿时恢复理智,急忙制止我那没节操的嘴和眼睛,想起原本来到这里的目的,我是为了深田才来这里的。

我闭上眼冷静下来,深田的冷淡脸庞浮现於脑海,然後我缓缓吐一口长气,站起身来离开沙发,往班导的位置走去。

乾脆直接在他位置上等到人出现,虽然比较招人耳目,但继续待在这个撩人的区域,在各种意义上都会产生问题。

然而,走路走到一半时,我便察觉身上似乎少了点什麽,转头一看才发现书包还留在沙发上,处於非常糟糕的位置。

女老师因为坐的离我很近,顺便就把我的书包一起坐了,这不都被压住了吗喂……

我急忙走回去,注意到我的她抬头露出煽情的笑容,边喝咖啡边对这边抛媚眼,我向她点头苦笑了一下,让她稍微往旁边挪位子,快速拿完书包後赶紧背过身走人。

我的粗鲁行为似乎让她不满,她的笑容切换成赌气的表情,但我没去理会。

「差点就触发剧情事件了……」

如果我是个没矜持的男人,想必很快就会把童贞献出去了吧,还好我是个有节操的处男。

原以为导师室里是一群中年胆固醇聚在一块的地方,原来还会有那麽年轻的女教师,真是太可怕了,可以的话真不想再来第三次。

来到班导的办公桌,乱中有序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资料,教科书贴着数量可观的便条纸,看得出这家伙有在用心备课。

「嘛……毕竟是新进教师。」

若无其事的翻动他桌上的资料,毫无忌讳地浏览班上同学的个资,表格上的名字几乎都没在我的记忆内掀起涟漪,不令人意外。

「因为才开学几个月,所以记不住名字是理所当然的。」

话虽如此,一年级的同学我也没能记住多少,没接触的东西当然会觉得陌生啊。

「除了深田、江崎和阪上以外几乎都是没听过的人,这真的是班级个资吗?」

我看着那些名字自言自语,乾脆趁这个机会把前十号的名字都背一背,说起来,我连班导的名字都不晓得,我瞄向导师的栏位。

「那家伙姓榎田啊……说起来似乎有几个人对他直呼其名。」

这是现实充们套近乎的手法,他们不常对班导使用敬语,但反而让师生间的距离更为缩短,那我以後也用姓氏叫他不就好了。

好,等一下人一出现我就自然地实验一下,看我是不是也有资质成为现实充。

没过多久,榎田就像是回应了我的心愿一样出现在门口,我不禁发出安心的吐息,幸好他没有请假。

他从不远处发现到我,顿了一下脚步,然後缓缓地走过来,并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露出讶异神情。

「你在我的位置上干嘛?」

「呦,这不是榎田老弟吗,等你好久,你也来的太晚了吧,我都要睡着了。」

没错,我就像对待朋友一样自然,就跟现实充一样,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早安啊,七宫,话说回来,我觉得等一下有必要跟你谈一些关於礼节的问题。」

但我忘了,我并没有朋友,更不是现实充。

所以我坦然道歉。

「对不起,老师,我不应该在姓氏後面加个老弟的,一般的朋友不会那样说吧?」

「是不会,那样讲的人简直令人反感。」

他没有精神地拉开座椅,打开手上提的早餐和公事包,味道飘散而出。

「有到反感的地步吗……?」

「既然是朋友,就不需要那种夸张的亲密称呼。」

「不过有很多小团体都会这样啊,虽然我不太懂他们的意思。」

「是吗?我认为一群没安全感的人为了巩固关系才会这麽做,事实上一点也不亲密。」

「会这样吗?」

「如果抢先一步使用亲密称呼,就像在故意宣扬拉近彼此关系的优越感,同时也彷佛与圈子外的人划清界线。会这样做的人不就是害怕朋友被夺走吗?」

「原来如此。」

「所以我真希望那群人别再这样叫我了,毕竟我还是个教师。」

他的话里有几分重量,而我也能感觉到隐约的愠怒,这是因为他太过年轻所以没被尊重的烦恼吧,他还不了解如何与自己的学生相处。

「那麽,七宫,一大清早就来找我有什麽事吗?虽然我差不多知道你要问些什麽。」

「恩。」

他整理桌上的资料,没有发现我窥看过那些个资,却发现了我来这里的意图。

「我是来问深田的事,具体来说,是想问昨晚的事。」

「我想也是。」

我切换欢闹语气,抹除吊儿郎当的气氛,他点点头,彷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既然如此,为什麽你还这麽晚到?

「那个不管怎麽看都是在霸凌吧?还是说,那是小团体的惩罚游戏?」

「七宫,不要用这麽凶的眼神瞪我,我还只是个新进教师耶。」

他故作镇静地打马虎眼,显然不是为了蒙混过关,而是稍微缓解僵硬的氛围,多亏了他这个态度,我才确信了他一定知道些什麽。

所以我并没有缓和我的锐利视线。

「就算你不这样瞪我也会让你知道,我早就觉得这些事应该告诉你。对,应该更早告诉你的。」

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流露出背负哀伤的悲痛神情,寄宿在深处的情感宛如带着软弱及懊悔。

「换个地方吧?」

老师起身移动到沙发那区,邀请我到他旁边坐下,方才的女老师已经离开,我们的对谈传不到其他人耳里,他语重心长地开口。

「七宫,接下来的话,是深田不希望我说出来的事情,她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涉,而且这有可能会动摇你们的关系,你有把握听了之後不对深田改观吗?」

他交握着手掌,犹豫的态度显现在眼神当中,似乎在思考着怎样才能不破坏掉十分脆弱的东西,尽管他说应该尽早告诉我,踌躇依然盘踞在他的内心。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吧。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相处,这种关系迟早会瓦解,不,深田她自己会先一步瓦解的。深田遇到什麽,要怎麽做才能帮助她,请告诉我。」

我用无比坚定的口吻回应,直视老师懦弱的眼神,唯有深田的事我无法漠视不管,再也不想漠视不管了。

再也不想让我的身旁又多一出悲剧。

「如果是你的话……」

老师咀嚼我的话语後,对我点点头,用视线确认我的心意,在大脑内构思适当的句子,深呼吸一口气。

然後,用叙述般的口吻开启被要求禁止吐露的话题。

我仔细地倾听深田的过去。

「一年前,我刚当上教师,和你们这届一起进入学校,那时候深田就在我的班级里。」

「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当下只是感到不可思议罢了,这麽漂亮的女孩子居然会在我的班级,我自然地就注意起她。」

「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位置上看书,不与其他人交流,下课时间也没见她和朋友聊天,就我所知,似乎是她主动跟别人保持距离。我见过几名学生找她攀谈,但都被冷漠以待,我以为她是喜欢独自一人的类型,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有一次放学,我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内整理东西,确认好门窗後准备离开时,我瞥见深田的桌上放着书。」

「纯粹是好奇心使然,我走过去想了解深田平时都看些什麽,那是一本小说,然而翻开来後……里面却被人写满了文字。」

「『去死』、『贱人』、『丑女』、『垃圾』……里面充斥着不雅文字,用丑陋的笔迹写满整个书页,我吓了一跳。」

「隔天我把深田找来,要她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她露出讶异的表情,却相当坚决的否认那是她的书。」

「我预想到最坏的事情可能发生在班上,从那以後更加留意深田的周遭。」

「结果,不出我所料,我发现有人故意排挤深田。」

「起初只是塑造她的孤立,在她的书里乱写乱画等轻微的行径,但後来情况越演越烈,伸出脚害她跌倒、在厕所弄湿她的衣服、背地里散播深田在做援助交际等不实的谣言……」

「我马上约谈班上的女生们,她们当然不承认,但我说自首不会受罚,结果全都招了。」

「问了原因,本来以为她们看不惯深田、基於嫉妒才霸凌她,但她们却说自己对深田没有多大想法,会这麽做纯粹是别班的朋友要求。」

「很可悲吧……?我的学生居然为了朋友去霸凌别人。深入了解我才知道,她们所指是深田的国中同学,也就是说,在她身上事的并不是从高中开始,而是更久之前。」

「简直疯了,从以前就霸凌深田,今後还想继续这种行为,到底是抱持怎样的恶意,才可以这麽穷追不舍。」

「我当下教训了那几个孩子一番,回到班上,要求她们当面向深田道歉,她们敷衍地做了,毫无悔意。」

「我不认为事情会这样结束,立刻拿着那本小说向上级通报,希望跨越班级惩罚那些始作俑者。」

「但是,高层并不相信那本书足以构成霸凌的证据,不仅如此,他们竟然还把证据销毁掉,因为怕这个东西流出去毁坏学校名誉。」

「我对只重视名声的他们感到失望,私底下寻求其他导师的协助,然而,没有人想牵扯上霸凌这种麻烦事,他们敷衍的回应我。」

「这种态度也跟我的学生一样,那群目中无人的孩子,尽管我在全班面前训诫,她们私下似乎没有停止那般恶行。」

「而深田……我将事情闹得这麽大,她依然没有向我求救,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原本不带任何情感的瞳孔里,流露出悲伤。」

「我越来越乏力,决定拜访深田的家长,这种学校的风评我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她母亲那过於冷淡的声音和态度,让我留下恐怖的印象,当我跟她提起深田,她就像是忽然想起这名人物一样,对自己的孩子遭遇霸凌一事,她居然微微扬起嘴角说『这样啊。』……我马上离开那个家,差点因为反胃而吐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麽,那缺乏关爱的家庭,充斥着恶意的校园生活,我想找出原因,但越想越觉得可怕。」

「我感到烧上心头的焦躁,在我什麽都做不了的时候,我的学生可能在承受巨大的痛楚。」

「隔天,教学主任找我到办公室,他说『榎田老师,如果你还想在这里当教师的话,就不要插手这件事。听说你在全班面前处理几名学生,还跑去家庭访问,结果事情解决了吗?没有嘛。既然目前没发生什麽事,就请不要无事生非,要是因为你的关系使我们校风受损,这个责任可不是丢个饭碗就能负得起的。』」

「听了那些话,我当下是真的动了怒,我推开他的肩膀,回到自己班上,看见深田独自一人的模样。」

「她在我的眼里早已既不高贵也不冰冷,而是憔悴又满身疮痍,随时会崩坏瓦解、任人宰割的人偶。」

「我痛恨自己的无力,终於,我下定决心,即使会丢掉饭碗也要报警。但是,深田却主动跑来找我,她对我这麽说……」

「『老师,请你不要再多管我的事了,别再为了你的自我满足来干涉我,别再依凭你的好奇心来了解我,没有人希望你采取行动,你做的事情并不会帮助我,只会让人觉得难受……』」

「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紧咬下唇,身体发抖,但眼神确切地传达拒我於外的意志。我明白到,要是我再做些什麽,眼前的人影肯定会崩溃。」

「我犯了十分常见的愚蠢错误……微不足道的援助反而会煽动霸凌。」

「我做的这些事会让别人痛苦,我的行为正在助长这片恶意,不但没有解决,还刺激了那群学生,她因为我的关系受到更胜於以往的霸凌,想到这里我就头皮发麻。」

「什麽都不做……静静看着事情发生,才是应该做的事,纵使不正确,即使不合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理解了这点,打消了报警的念头。」

「过几天,高层将我从导师的岗位调为科任,切断了与原本班级的接触,也没有再遇见深田。」

「而升上二年级的时候,他们让我继续带班,深田又再一次分进我的班级,真是讽刺啊,他们一定忘记对我做过了什麽。不,他们现在应该在笑吧,嘲笑事态摆在眼前,却始终无能为力的我。」

「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她,抱歉,七宫,我对深田一无所知。」

讲完这些话的他,脸上没有教师的威严,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无比的苦笑,彷佛在向我自嘲,表示『要骂就骂吧』。

但我也看见,他默默的松一口气,那是终於能够倾吐堵在心底的东西而得到的解脱,这一年来,他都在焦躁与挫折之间徘徊,每当碰见学生,这类黑色感情更会油然而生吧。

尽管听到一半时我的掌心就因为各种情绪紧握到冒汗,但我仍没理由责备这样的他,他独自一人背负着超乎想像的重负。

所以……

「老师,我不觉得你做了多余的事。」

「事实上就是多余,我的力量太弱小,倘若一开始就明白这点,深田便不会因为我的关系遭受更甚一层的对待,视若无睹才是最好的……」

「不,并不是这样,如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至少我认为,深田虽然那样说,但你尝试帮助她的时候,她不可能没有感到开心。」

「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体验过那种被救赎的滋味,当深渊将我逼到准备自我了断的时候,曾有一双温柔的手伸向我,成为让我继续生存下去的助力。

所以,我才能明白,那是多麽难能可贵的温柔。

「要是老师什麽都没有做,我肯定会看不起你,狠狠揍你一顿。」

才刚担任教师,却抱着尽管失去工作也无所谓的觉悟,这麽令人敬佩的精神我可无法鄙视。

「七宫……你想要采取行动帮助深田吗?就算她不希望你来干涉,就算你会重蹈我的覆辙?」

「当然,我从来没有这麽想做一件事情过,即使你阻止我也会做。」

「你要怎麽做?」

他担忧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答案抱着不祥的预感,我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被担心的感觉。

「总之……先试着跟她当朋友,和她聊天,放学後一起出去玩,回家还要互通电话之类的,毕竟我也无法马上解决那些人。」

随便描绘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校园生活,当然不可能这麽做,老师感到不以为然地看着我。

「但说不定连你也会遭到霸凌,而且她的情况会更加凄惨,为了让受害者痛苦,他们不会介意多欺负一个人。」

「那样的话,我就将全部的恶意吸引到我身上,我会挑衅他们,顽强抵抗不让他们扫兴,等到他们对深田失去兴趣,到时候我再远离深田。」

这才是我的目的,我要将他们的目光放在我身上,即使不能和深田当朋友,就算以後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要能救她便足够了。

我有吸引悲剧的特质,主角由我来当再适合不过,从小学开始就习惯了,我非常了解他们想观赏什麽。

不奢求华美的未来,也不用享受当下,只要因我而发的悲剧不再出现就够了。

「这种事……」

老师好像一开始就猜中我的想法,对我的作法感到语塞。

「我不会让你这麽做的,七宫,真亏你能想出这种方法。」

他理所当然地拒绝我的做法,不,他强硬地不允许我这麽做。

「老师,我先问一下,你会告诉我这些,不就应该是知道我的过去和家庭吗?」

「不,我不知道,虽然我有隐约感觉得出你的家庭不太和谐。」

这句话出乎我意料,我以为他这麽执着於我,会说我跟深田很像,一定是知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既然如此,这次就轮到我来摊牌吧。

「那我跟你说吧……我以前也被狠狠地霸凌过,跟那时候相比,这种程度不算什麽。」

「唔!?」

我掀开制服,让隐藏的肌肤照到灯光,将背部转向老师那边,用最显而易见的方法崭露我的过去。

「这些都是小的时候被人弄出来的。」

我的背上留有许多扭曲的图案,并不是光荣的负伤,而是象徵耻辱和惨痛的丑陋疮疤,有被烧出来的、被割出来的、被打出来的,简直像烙印的回忆,不允许我忘记。

就连偶尔照镜子时,我也会被这幅骇人景象给吓到,更遑论头一次看到的老师。

「就算现在遭受霸凌,我也不会觉得怎样,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朋友,况且我还有强韧的心。」

我半开玩笑地对老师拱起手臂上的肌肉,同时把衣服放下来,这比想像中要让人难受。

「七宫……你是在哪里被……」

「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不想追究,也不想回想起。」

「啊……抱歉。」

「没事,所以老师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霸凌这种事我比谁都还清楚。」

正因为比谁都还了解,所以擅长习惯这种事情。

「不行。七宫,这种事不是选出谁去承担就能够解决。」

「我并没有要解决,我只想让深田退出。」

「所以你的意思是自己变成受害者也无所谓?」

「就是那样,至少比让深田来承担好的多,我会当她的面问清楚事情,就算被拒绝回答,我也有能力让她离开这片地狱。」

尽管不能说没有一丝害怕的念头,但总比现在这种心急如焚的感觉还好受。

啊啊,我该不会已经迷恋深田到不能自己了吧?

「冷静点……现在你可以先好好的和深田相处,不必急着说出来。升上高二因为分班的关系,深田的周遭有一点好转,说不定霸凌已经没那麽猖狂了,更何况,她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七宫。」

由於担心我会全盘托出,老师就像急着安抚小孩的家长般劝说,那副模样让我觉得难过,因为他渐渐地采取姑息主义。

「昨天看到的那个又怎麽讲?」

「这……要是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一定会制止,我每天晚上都会去车站巡逻。」

「他们又不是每晚都去车站。」

见话题差不多导向死路,我背着书包从沙发起身,作势离开这充满忧郁的导师室。

我下定决心依自己的作法行事,太乐观的话只会让每个人都不幸,所以我无法听从老师的意见,既然要不幸,我一人不幸足矣。

通关这场游戏的条件并不是求胜,而是选出一个败者做出牺牲。

那就由我来当那个败者。

「等等,七宫,我叫你等等啊!」

肩带突然收紧害我倒退两步,老师从後面抓住我的书包,用力把我拉回沙发上,他把脸贴近我,强势地封住我的行动。

「七宫,听好了,要是你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去阻止他们,江崎他们就会把你当作下一个目标。」

这家伙果然知道江崎在班上做的事啊……我猜他肯定早就约谈过江崎,不过江崎太过优秀,表面上把事情打理的很好,私底下却不可能停止那些勾当。

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麽用?

「也许会这样吧,无所谓了,不过你果然知道江崎的事啊。」

「老实说,你本来可能早就成为他的目标了。」

「咦?」

老师丢下让我一头雾水的话,走回办公桌拿取抽屉里东西,没几秒後又回到面前。

他递出上次的照片,也就是我的偷拍照,背景是车站。

「七宫,我告诉你这张照片是谁给我的吧,是深田,虽然她叫我不要说出去。」

「什麽!?」

我的声音差点引来其他老师的注意,赶紧低下头摀紧嘴巴,活像碰触了警铃的小偷。

尽管我的身边只有深田认识我,但我仍未曾怀疑过她,之前她还询问我是否有在打工……是装出来的吗?

「她是为了不让你继续打工才这麽做的。」

「不让我……凭什麽她要这麽做?」

「并不是要找你的碴。仔细想想,如果班上某个人开始打工,就代表有了自己的钱,那些钱不是父母给的,所以用在什麽地方几乎不需要报备,更不用得到许可。」

「那又怎样,这跟现在的话题有关系吗?」

「要是被江崎知道的话,打工的人就完了,他会抢那些比较好抢的钱,因为被大人发现的可能性比较低。而深田不希望你被盯上才要求我阻止你,所以说,珍惜你们关系的人肯定不只有你而已,你想辜负她的好意,自杀般地舍弃自己吗?」

「什麽……」

「如果你也一样珍惜她的话,就要明白自己的价值,和现在的关系是多麽的难能可贵,拜托你啊,你理应也能感受到深田在极力隐藏才对。」

「这种事……」

用不着你说。

如果允许的话,我当然想持续这份关系。欢闹的日常,互相关心的朋友,好不容易得来的高中生活,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我一样都不想失去。

我怎麽可能不明白现在的关系有多珍贵。

「七宫,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假使你现在扯破她想要隐瞒的事情,深田一定又会变成独自一人。」

「你是要我装作什麽都不知道吗……」

真卑鄙,这是大人的话术,恶魔的低喃,尝试动摇我的决心,逼迫我选择,选择利用深田的痛苦伪装而成的日常。

「并不是你让深田痛苦,可是,如果你离开,深田一定会非常难过,而且她会认为是自己害了你。」

说不出话,无法反驳,脑袋浮现的是深田独自哭泣的模样,那幅景象使我痛恨没办法待在她身边的自己。

「你要帮助深田,这是只有学生的你能做到,而身为教师的我无能为力的事,拜托你,七宫。」

要是……我的作法失败,江崎他们的注意力没有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深田的处境将会更糟。

我能承担後果吗……?

「知道了……我再等等看,不过一旦觉得她撑不住了,我就会采取我的作法。」

听到我答应的当下,老师夸张地吐出一口气,彷佛卸下胸口中的束缚,脱力的倒向沙发上。

我明白,在劝说我的时候,他一定是强忍着懊悔和不甘,默默地往手掌施力才得以保持冷静,因为刚刚说的那些,跟被他敌视的高层讲的话很像。

要是会让自己想保护的两名学生都遭到霸凌的话,他宁愿选择只牺牲深田一个人,让事情维持静止的状态。

倒映出我身影的瞳孔当中,有着厌恶自己的浊黑情感。

「谢谢你,七宫。谢谢你替我做了我做不到的事情。」

「不要谢我,我并不是在帮你,而是深田。」

「嗯,我知道。」

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向我道出感谢,那份心意让我觉得难受,他重视每一位学生,但我却不一样。

如果今天换成是别的同学遭遇霸凌,我一定会默不吭声。

事实上,当初江崎在欺负一个男同学时,我根本没有一丝拯救他的念头。

我迈开脚步丢下他离去,转过头不再看他,他没有拦我,只是用无声替我送行。

当外面的空气窜过皮肤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紧接而来的上课钟声加快我的脚步,我们聊的比想像中还久。

结果,除了知道霸凌的事以外,我对深田仍一无所知。

然而,我立下了无可动摇的决意,那是从前懦弱的我绝对无法办到的事。

以前我选择逃跑,结果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这次我会好好做出牺牲,饰演败者的话,没人比我更能胜任。

所以,接下来,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深田呢,我要怎麽在她面前假装才好?

我步履蹒跚地朝教室前进,书包沉重得有如铅块,明明没装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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