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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奉神日那天之後,奥黛莉亚便更少出现在首都圈的各种社交场合了,能推托的都尽量推托掉。
开玩笑,若她出现在那些小姐们的茶会上,是想等着被莎菲娜那夥人围剿吗?她可还没傻到做出这种自杀式行为。
也因此,她待在宫殿内的时间又更长了,或者说,她又有更多时间拿来泡在王家书库里了。
奥黛莉亚现在多是利用阅读来消耗这些空出来、多到不知该如何利用的闲暇时间,而她所阅读的书目,也终於不再只局限於政治或史要相关,为了使自己的兴致能更长久地维持下去,她开始阅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她从没想过自己这一辈子,会有对宗教类书籍产生兴趣的一天。
并不是说她突然想成为一个虔诚教徒了,倒不如说这只是件在这儿待久了,便一定会发生的事,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因为说穿了,这儿除了宗教类书籍,也没什麽有趣的书好读。这是个各式文体都还相当缺乏的时代。
当然还是有些诗歌、故事,但大部分也多沾染上了宗教色彩。
奥黛莉亚一开始不过是因为认知到,从前的公主对於教规礼仪的了解也都有所不足,才会找这些书来看的,结果竟意外发现,它们居然比想像中还来得有趣许多。
因为除了教规戒律外,这些宗教经典中的内容本身便充满了故事性,仔细阅读後,奥黛莉亚发现它们根本就是一篇篇的寓言。
也难怪这世界带有故事性质的体材会不多了,因为这儿和宗教最相关、最严肃的经典内容就是一切传说和故事的来源,或许另一方面,也是变相规范了一切创作的范围。
更何况一般平民甚至无法真正接触到这些经典,因为他们根本就读不懂官方奥斯略语,所以都只能透过圣职人员来代为解读,当然更不要提有所创作。民间童话,大概也只好透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来传递,这便不会留存有太多的纪录。
总之,阅读这类书籍而觉津津有味的奥黛莉亚,自此便莫名其妙地栽进了这个未知领域的研究当中。
为了打发时间而展开自主学习,这也是件她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活在二十一世纪时的那个她,才不是如此奋发向上的性格。
这麽一想她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快乐来源居然只剩下阅读了,她的生活可真是够无聊的,只是她一时间也实在无法想像还能去培养些什麽兴趣。
而她目前刚好又急需去做点什麽,好让自己能处於忙碌的状态,才没有时间去想些多余的事情。
所以她更加投入在这样的阅读研究中,将书库中各种相关的文献等都搜括来,举凡经典外、还有一些圣职人员所写的解释笔记、过往纪录和一些历史资料,只要她能找到的就什麽都读。
多亏如此,她也终於对这儿的一神信仰宗教,慢慢开始有了些初步了解。
这个宗教,比此时占领着奥斯略大陆的民族,还要更早,便根植於这块土地之上。
这就是他们多数原始居民的普遍信仰。
他们从更古早以前,便开始信奉着这他们心目中的唯一真神,希格尔。
不过按照教规,虔诚的信徒们平时是绝对不能妄称神之名的。
而在这个宗教成为普遍的信仰之前,从一些资料的纪录看来,奥黛莉亚相信,这里的人民也曾是有过多神信仰,甚至可能也是崇拜部落里自然神只的。
但是关於这些信仰确实内容的纪录却少得可怜,她想,除了现在的教会肯定特意隐藏了部分的文献之外,还有就是,用古代语写成的文件,她其实也看不懂。
事实上她确实找到了些用不知名文字写成、看上去就有点年代的古旧文书,而且也曾尝试想阅读个几章看看,但没办法,读不懂就是读不懂,只能确定从前的公主肯定没学习过古代语,最後她也只好死心了。
而这同时表明了,她不可能读懂关於这宗教最早期的一些文献,因为它们肯定也都是以古代语写成的。
不过其实光经典本身的内容,就已经够她读的了。
无论是从前的公主,还是生活在地球时的那个她,对於和宗教有关的一切都所知甚少,因此在真正阅读这些书籍前,奥黛莉亚也只是凭藉着模糊的知识,稍微想像了下里头究竟可能会记载些什麽内容。
大概无非是些劝人向善、对信仰虔诚,并保有良好品德之类的励志内容吧?另外,神也一定会被描写成慈祥且仁爱的形象。
事实上她所读到的和她曾预想过的,并没有相距太远,经典里的内容,也多是信徒间、人民间,偶尔和神之间的寓言故事,虽也有对魔鬼形象的描写,却相对着墨较少。
——但也只是说,其中的大部分的内容是这样的。
某天午後,奥黛莉亚又徘徊於书架之间,想网罗些之前没看过的书籍,然後再抱回她习惯窝着的、书库底端长桌,那位於角落窗户旁的座位。
她这次绕到书库中她从前比较少来过的区域,本来都已经挑好书准备离开了,结果一抬起视线,刚巧就这麽注意到了某本放在一群厚重书籍旁、相对较薄的册子。
那本书的年代看上去似乎是比较久远的。
奥黛莉亚伸长了手,鬼使神差地就想去取下它。颠起脚尖,并往上跳了一下,才好不容易勾着了边。
一段时间下来,她在书库中为了拿书,都快练就一副好身手了,每天上跳下窜,偶尔为了拿书架底层的书,还会整个人匍匐在地。
到底哪国的公主会穿着这种昂贵的丝绸长裙趴在地板上的……?奥黛莉亚暗自心想,她这种模样最好还是别被任何人看到好了,也不禁再次庆幸,幸好书库是个乏人问津的地方,这儿根本就是独属於她的个人小天地。
待她一回到座位上,便立刻先从那本册子读起。好在它看上去虽也有些年代了,但起码是以她所熟知的奥斯略语所写成。
如今想来,她当初之所以会在众书籍间便一眼相中此书,根本是受了什麽莫名其妙的召唤吧?这种说法或许是有些太过迷信,她只是想表示,自己至今仍觉得很不可思议罢了。
和大部分经典的记载形式一样,这本书里头写的也是一篇篇寓言故事,但仔细读来就会发现,里头的内容,和它们是如此的不同,奥黛莉亚刚开始翻阅时,甚至是感到惊诧的。
她对其中一篇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是篇关於虔诚信徒巴伦的寓言故事。
巴伦是个对信仰非常虔诚的人,竭尽所能地侍奉神,同时有着最良好的品德,谦和有礼、热心助人,村民们也都非常喜欢他,对他赞誉有加。
而故事的转变,便从神决定考验巴伦对信仰的虔诚程度开始。
因此即便他看起来什麽过错也没有,仍旧是那个无比善良、虔诚的好人,一连串灾祸却开始无端降临到他头上。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是否还能对信仰虔敬?
最初,巴伦仍能保有对神的景仰,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且认为一切都是神所给予最好的安排。但是,接连不断的噩耗与痛苦折磨,还是逐渐侵蚀掉他坚定的信心,他的不安与质疑也开始慢慢加深。
最後,巴伦终究是崩溃了。他觉得神根本是不公不义的,这一切灾祸来得毫无道理。他不停对神愤怒嘶吼出自己的不满,明明什麽过错也没有,为何要如此惩罚他?而得知巴伦近况的几位友人,便一一前来和他好言相劝,要他放下这种扭曲的仇恨,请求神的原谅,并重回信仰的怀抱。
神在故事的尾声总算现身了,并给予这一切事件一个来自於祂的回应——这也是整篇故事中,最让奥黛莉亚感到错愕的部分。
祂对所有人皆降下了惩罚,包含巴伦以及祂的友人。
惩罚巴伦,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过错的无知与对祂的质疑;而对友人的惩罚,则是因为他们只是一味盲目信仰,从没有深刻思考过。
……这个故事究竟想表达些什麽?这是奥黛莉亚将整篇寓言读完、怔愣了许久後,所冒出的第一个疑惑。
且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她所拿的那本册子中所记载的所有故事,几乎都传达了与此相近的思想,至少神都是以这样的形象被描述出来的。
可如此一来,这不是和一般经典的寓言故事当中、神被塑造出的形象有段落差了吗?且不说按照这本书的记载形式看来,它应当也是属於经典的一部份才对。
当然在这些故事里头,神仍旧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然而比起慈祥和蔼的形象,祂似乎是更加让人敬畏,甚至是使人害怕的。
祂如此神秘,且充满了让人无法预知的特质。不,简单说,奥黛莉亚根本就无法理解任何祂在这些故事中的所作所为。
第一次将整本书读完後,她有些茫然地将书页阖上并放回桌面,心底甚至是有些无措的。
然而,即便有许许多多读不懂的地方,奥黛莉亚却莫名其妙、彷佛着了魔似的,将整本书又反覆读了好几次,自己都不知是深受什麽所吸引。
即使日後又开始阅读起其他书籍了,她仍时不时会想拿起那本册子,随意翻看个几篇,就算依旧没能完全明白它究竟想传达什麽,不过神奇的是,每每翻阅,又似乎总能产生些新的想法。而只要她又想到了些什麽,便都会记得将它们记录到一本最近刚取来的笔记本上。
且为了在每次想起那本书时都能就近拿取,奥黛莉亚便把它放到了离长桌最近的书架上、藏在一群大部头书籍的後面,并希望不要有其他任何人需要这本古老书籍,就把它给拿走了。
而连奥黛莉亚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即便一直到了许久之後的将来,仍会时不时想起这段宁静的时光。
整座书库悄无人语,只有午後的阳光从窗外静静洒落,间或传来书页纸张被翻阅、或她在笔记本上抄写时所发出的沙沙声,整个空间被一股冷冷的、旧书香气所包围。
她想,之所以想念,或许在於这是她整个的人生当中,最为平和且毫无波澜的一段岁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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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莉亚倏忽间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全身冷汗涔涔,且喘息不止。
花了一阵子总算平复了心中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与不安,她抬眼环顾了下四周,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公主寝殿的大床上後,才真正从紧绷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待脑袋又更清楚一些的时候,她揉着太阳穴并坐起身,然後轻轻叹了口气,对於如此熟悉的情景感到有些无奈。
此刻应是深夜时分,但确切时间为何她也不清楚。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於放置在床头柜上的一盏煤油灯,明灭不定的烛火,使得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床帏影子也跟着有些微晃动,看上去使得这个空间更增添了一丝诡谲的氛围。
这已经是自她在这个世界再次清醒以来、数不清第几个因做了恶梦而惊醒的夜晚了。
奥黛莉亚并不是每次都能清楚记得那些梦境的内容,偶尔也只能想起些模糊的场景,但她似乎常常在奔跑、急着逃离什麽,并且总是感到惊疑不安。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关於她从前人生结束前、最後的几幕模糊的印象。看样子,她还尚未真正从之前那带着死亡阴影的梦魇中逃离过。
除此之外,那些恶梦,还通常是围绕着那麽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奥黛莉亚都不禁想把头拿去撞墙了。
魂牵梦萦都不致於这麽夸张好吗?
而且,若是和那个人有关的画面,她便总是记的特别清楚,即便於清醒後,仍会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
这也是她白天时之所以这麽努力想去找点事做、并用阅读来填补她空白时间的原因。原以为只要将脑袋塞满别的事物,便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胡思乱想,夜晚来临时,也就不至於作恶梦,但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
她梦中的奥里恩公爵,多数时候,都维持着同样一张严峻冰冷的面孔,因为那便是他於婚後最常在奥黛莉亚面前所展现出的样貌,也几乎是她对他唯一的印象。
奥里恩公爵脸上若没有笑容的时候,便显得更加冷酷无情,并带着种能迫使人向他折服的威压与气势。除此之外,从前的奥黛莉亚记得最多的就是,他在她面前转身离去的背影,不带丝毫留恋与犹疑。
但是,偶尔偶尔,梦境中的他,也会以一种不同於此的模样出现。
像是今晚。
那是道他站在庭院中回头看向她时的侧影。
而此时奥黛莉亚也终於慢慢想起来了,那同样是幕来自於过往记忆中的画面,是她曾真实见到过的场景。
想到此,她提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盏煤油灯後翻身爬下床铺,走至自己的梳妆台前,凭藉着过往的一丝模糊印象,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最後果真翻出了她想找的东西。
那是她的日记本。
从前的奥黛莉亚公主有写日记的习惯,而这本簿子便一直被使用到她嫁给公爵前,所以里头的内容理论上都是些她少女时期的生活纪录。而虽然自她从那场关於前生的可怕梦境中清醒後,便再没动过这本簿子,但照理说,从前的那个「她」所写下的文字,应当还是存在的。
将日记本带回床上,决定躲在被窝中慢慢翻阅的奥黛莉亚,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
事实上,奥黛莉亚第一次见到公爵的时间点,并不是在即将到来的那场订婚宴会上。
还要再早得多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十六岁的那年秋季。